2 「二」
若是人死後真有魂魄,必然有數條會繞在古陵逝煙身側,痛斥他心黑如炭。
其中應有戰雲界的鳳座,冰樓的王。如果杜舞雩真死了,大約也在其列。
然而世事總是出人意料,弁襲君不曾想到,古陵逝煙也不曾想到,杜舞雩其實還未死透。
但也只是未死透,離死差不了許多。暴雨心奴終結的一招偏了幾寸,卻也把心脈重創,造成閉氣之象。如果觸碰到杜舞雩“屍體”的是更有經驗的大夫,也許還能看出一點端倪來,然而第一個發現他死去的人是弁襲君,自是關心則亂。大驚大悲之下,心神動蕩,然後抱起那冰冷身軀的弁襲君一路前行,将其置于山洞中,期間更不許其他人稍加碰觸。
杜舞雩還不知曉自己已經被死亡,他受傷沉重,仍在昏迷。
等到五感稍微複蘇,已經是一段時間之後的事。先感覺到的是皮膚上彌漫的微涼溫度,幾乎讓他以為是浸在水裏。不過更清晰地感知一下,便覺似包裹在布片中的刃口,在輕輕刮擦面孔,冷中帶一點刺痛,有點像他站在馭風島亭中遠眺時,風吹在臉上的感覺。
是風。他頓時覺得很懷念,又嘗試着運轉氣息,卻是遺憾地失敗了。他的氣海大約是毀了,運功更沒有什麽益處,杜舞雩心中周折幾番,決定還是不作動彈,安靜躺屍。四周柔風流轉,他像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繭裏,可以放心大膽地沉眠。
杜舞雩放松神經,連是誰将自己擱在這裏也暫時不去思考。隐約聽見水珠墜落的滴答聲響,加上微冷而濕潤的空氣,足以讓他推斷此處也許是一個洞窟。
半夢半醒之際,卻有腳步由遠而近。聲音沉穩,又很緩慢,伴随有節奏的水滴聲,無故讓杜舞雩覺得有些焦躁。他眼睛仍閉合着,身體一動不動,看去俨然便是一具死屍。
來的人,自然是弁襲君。他将杜舞雩安置在這裏,隔幾天便會來查看一次,每一次來,心情都會有輕微的變化,最初的沉痛似乎是漸淡了,更重的就成了決絕。
不過這一次,還多了點無奈。他剛向天谕讨要過說法,最終仍是答應以逆海崇帆事業為先。弁襲君重情,天谕看得清楚,也善于運用這顆砝碼。
而此時,在山洞中,弁襲君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人,一時五味雜陳。包裹在風中的面龐依舊清晰可見,他看一眼,就似在心中更烙進一分。這身形像刻入他眼瞳裏,自黃龍村結義,對方撕下血布的瞬間,他就再移不開目光。
旁人在場,他自然會克制,甚至讓自己的視線不帶半分感情,但這時候,弁襲君便可少有地放任自己流露,一雙孔雀眼視線灼灼,落在人臉上,大約也是發燙的。
這發燙的視線,在另一人心中,就成了詭異的煎熬。
弁襲君全然不知曉,猶沉浸在自身哀傷之中,又擡手解了術法,将杜舞雩身軀放下,小心抱入懷裏。屍體依舊冷如冰雪,他低下頭,極惆悵地嘆了口氣。那吐息輕飄飄的,柳絮一般拂在那理應毫無知覺的面龐上。
“禍風行。”他用指尖撫摸着杜舞雩的臉,動作很輕,手指涼而柔軟。弁襲君看着懷中人封鎖的雙唇,緊閉的眼睛,忽然又略略恍惚地,碰了碰杜舞雩那無血色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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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複活你的。”他低低說道,又以指尖眷戀地描畫着對方的臉孔,從舒展的眉宇,到英挺的鼻梁,他的呼吸慢而輕柔,一絲絲都落在杜舞雩皮膚上,帶着屬于活人的溫熱體溫,像一意孤行地要将那處冰涼的地方,烘出暖意來。
他動作缱绻,目光柔和,看去全然不似殺伐果決的聖裁者。那神秘而莊嚴,高高在上的黑罪孔雀必然不會做出這等模樣,說出這般情感滿溢的話。神是聖潔而無情的,作為信衆眼中神的代言者,自然也應是這樣,然而那數十萬信衆從不知道,他的情極深極重,而且只交付給一個人。
“沒有你的世界,在我眼中便如地獄。”弁襲君慢慢地說着,因為他知道只有自己能聽見,這些話在他心裏壓得太久,終于能出口的時候,就忍不住說得更多一點,“禍風行,你可知曉,要我壓抑這般情緒,是有多麽困難,而與你兵刃相向,對我又是怎樣的苦痛。”
“在我被封印的那段時間,我仿佛都在做一個夢,夢裏回去我們共同創教的年歲。而我也很高興,從夢中醒來時,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你。”
他握住杜舞雩的手,在掌心慢慢摩挲着,聲音逐漸輕下去:“就算那時的你,想要殺我。”
弁襲君嘆了口氣,放開手,站起身來。他手指撚訣,在異力托舉下,杜舞雩毫無聲息的軀體浮上半空,再次沒入風中。弁襲君站在那裏,默然看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轉過身去。
然而邁出幾步,他便如心有所覺,回頭瞥了一眼。流風包裹下,杜舞雩緊合雙目,無聲無息。
他驀地失笑,幾乎想要嘲諷自己日思夜想,生出幻覺。他又看了一會,便似不敢再望,大步離開了洞窟,只是心裏有一塊地方,像是塌陷了下去,隐隐作痛。
留下仍在洞中的人,整個世界觀都開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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