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禍風行?”
無人應。
“一劍風徽?”
不吭聲。
“杜舞雩?”
房中依舊一片寂靜。在這懾人的沉默之中,小心翼翼說話的人也逐漸低了聲音,像是感到有些失望。一片黑暗裏,聽見人衣角拂過地面的摩擦聲響,在細細地朝遠處曳去,門吱呀一下,被打開又合上了。
屋內的杜舞雩睜開眼,看着頭頂的羅帳。上面繡着團花紋樣,金絲紅線的,瞧着很是熱鬧喜慶。
另一處,冷燈昏燭,簾幕低垂,缭繞的煙氣之中,似有劍刃上的寒光忽明忽滅。古陵逝煙收劍入鞘,雙眸微凝,他眼珠漆黑,轉動目光時極為雪亮鋒利,讓人一時辨不清方才閃動的是劍光,還是這一雙銳眼。
他容色鎮定,眼睫卻略垂着,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态,而這若有所思,往往就代表着算計。一旁涼守宮搖着扇子過來,替屋子角落的熏爐添幾片香料,他擡頭看了古陵逝煙一眼,便在心裏訝然道,大宗師這是又要算計人了。
居上位者,謀劃時不用聲色俱厲,眼珠稍稍轉一下,就是缟素十裏。此時這位被算計的倒黴人,正往未雨綢缪行去,步履凝重。逆海崇帆的聖裁者依舊撚着孔雀指,下颔略擡着,還是不可一世的高傲儀态,卻藏不住眉眼間的倦怠之色。
等他踏入帷帳,香已經點燃,連一對茶杯都仔細地擺好。弁襲君撫了撫衣擺,端正坐下,口中卻說心情欠佳,把茶謝絕了。
古陵逝煙對此十分理解,也感到遺憾:“弁襲君,之前複活一劍風徽的行動未能成功,我也甚覺抱歉。”
“這乃是外因作祟,既無法挽回,也就不必再提。古陵逝煙,對你的一番心意,弁襲君感激備至。”他面露疲憊,昔日凜凜眉目削了三分神采,想是受打擊極重。古陵逝煙也似感同身受,為之動容,痛陳那礙事之人是何等可恨:“若不是意琦行帶同夥來雷關斜谷鬧事,行動也不會半途而廢,一劍風徽的屍體更不至于——”他看了弁襲君一眼,見對方雙目一凝,也就适可而止地打住了。
兩人皆正襟危坐着,古陵逝煙雙手捧杯,弁襲君則将手擱在膝上,視線不能見。他目光淡淡一掃,看弁襲君身前瓷杯動都不曾被動一下,便叫随從将那杯冷茶倒了,重新沏過。
弁襲君搖頭道:“不必了。”擡手欲阻之際,指尖下意識按上了桌沿,古陵逝煙輕瞥一眼,便看見那五指皆有被劃破的傷痕,于是溫聲說:“聖裁者當真重情重義,不忍見故友屍身蒙難,尚要将其自亂石裏掘出。”
他這一番話說得字字懇切,也似替杜舞雩感到欣慰,弁襲君一雙孔雀眼裏光芒微暗,沉默片刻方說:“若非我獨行其是,他也不會落得現在這樣。經此一事,我也不願讓他再受波折,已把他掩埋了,從此江湖裏再無一劍風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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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有你黑罪孔雀。”古陵逝煙淡淡道。
弁襲君微微一笑,意态卻很是苦澀。他輕聲說:“自然。可惜了……事情原本不該如此。若是造化球真有神能,一劍風徽現在便已複生,奈何天不遂人願,意琦行——”
尾音上揚,便似恨意漲湧,陡顯淩厲,古陵逝煙面不改色地打量他神情,暗自斟酌話語,方要開口補上幾句,卻聽弁襲君驀地接上:“然而他助我碎石,畢竟是好意,恩仇相抵,弁襲君也就不計較了。”
古陵逝煙:“……”
仿佛聽見一首合意琴曲出了雜音,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杯沿,正色說:“恩淺仇深,如何相抵?”
“雖是如此,一劍風徽已然入土,你我作為皆無用功,再做追究也未免小氣。”弁襲君意态從容,倏爾又不慌不忙續道,“不如另提一事。儀式上我似見禍風行屍體有所動作,若是當真,他便在山谷崩塌時再度殒命,不知你可願與我一起追查,那震碎山壁的劍氣是何人所出?”
煙都宗師惋惜嘆言:“逝者已矣,雷關斜谷更不複往日面貌,恐怕難尋痕跡。”
弁襲君無奈應同:“也是,既已麻煩你許多,不好再相擾。閣下對我的幫助,弁襲君自當回報,這樣吧……”
他略略思索,旋即從袖中掏出一物,鄭重擱在桌上。
古陵逝煙定神看去——此物通體漆黑,纖纖生光,卻是一根孔雀翎羽。
“聽聞大宗師雁過拔毛,黑罪孔雀一番經過,也自當留下一根。”弁襲君嘴唇微抿,浮現一絲微笑,“弁襲君憑此允諾,若有需求,可助閣下一事。”
話語流暢,一派自然,卻完全不在規劃之內,古陵逝煙表面雖不動如山,心中卻是百般念頭都周回了一圈,但他不愧經驗老到,很快定下神來,一字字地說:“如此甚好。”因聲聲頓挫,聽去格外有力。
室內香氣徘徊,有靜氣效用,此時聞上去卻并不可喜。涼守宮躲在外頭觀察許久,一颠一颠地上來倒茶,悄悄看了古陵逝煙一眼,啊呦,大宗師情緒可不太妙。
千慮一失的道理,對誰都很通用,而古陵逝煙在心中打算盤的次數堪稱上萬,如此機率已經很低。不過他早習慣旁人按自己算好線路行走,如今見弁襲君偏偏踏岔一步,心下甚為抑郁。雖說杜舞雩下落疑點甚重,但見弁襲君毫無合作的意思,也只好忍痛将寫好的劇本棄置不用了。
送走這位失敗的交易對象,古陵逝煙挑燈獨坐,一臉陰晴不定,暗暗惋惜着空餌誘來的好魚。所謂夜路走多,難免撞鬼,坑人無數的煙都宗師,至此方有陰溝翻船之感。
另一頭,弁襲君沿河而去,穿入柳蔭,入眼只見一片繁花如錦。姑娘蹲在河岸,侍弄着一盆香雪球,聽見腳步踏近,便擡起頭來,對他莞爾一笑。
“公子。”
花千樹起身相迎,見弁襲君面露猶豫,心下了然,就輕聲道:“那人還是沒有醒。”
弁襲君“哦”了一下,像是猜到,卻也不由失落。
“你說他本就被兵器重創過,又被落石砸傷,這樣嚴重的傷勢,自然一時半刻緩不了。公子,你也不用心急。”花千樹端詳弁襲君面上神色,出言安撫。
“我知道。”他眸光閃了閃,溫聲說。
花千樹看他有放松之态,又笑着問:“公子,你對那人實在關切得不得了,讓我猜猜看,他就是你那位時常提起的朋友吧?”
姑娘眨了眨眼睛,手指抵在嘴唇上,思索着:“是叫……禍風行?”
“是。”弁襲君也不否認。相談間,河畔漸起了一陣微風,柳枝垂在他的肩頭,被他伸手撥開,“太夫,你倒還記得。”
“因為公子說過很多次。”花千樹語調輕緩,很是溫柔,“我甚至還能記起公子談到他的時候,臉上的神态。”
弁襲君輕咳一聲,轉過頭去,心不在焉地看身旁滴翠的柳葉。花千樹又笑了笑,轉了話頭:“不過公子,我還有件事很好奇。”
“何事?”
“公子為什麽要把受傷的朋友帶來銀樹星橋呢?”花千樹踏近一步,似小心翼翼的期盼,弁襲君不由側過臉來,看着姑娘盈盈的雙眼。
“不好麽?”弁襲君道。
“能幫公子的忙,自然很好。”
弁襲君也就笑道:“有你看顧,我很放心。”
花千樹柔聲說:“沒有別的理由了?”
“銀樹星橋很安全。”弁襲君說道,往柳蔭深處慢慢行去。花千樹跟在他後面,注視他遮在細細珠鏈底下的臉,只覺他的面孔也如同那一粒粒珠玉般,泛着透潤而神秘的光彩。
她同樣記得初見時弁襲君的模樣,記得那個叫風檐公子的人曾在天葬十三刀的會議上侃侃而談。與會的成員有疑慮,有不以為然,而她卻聽到心底隐秘的雀躍聲,像個察覺第一聲元夜煙火的小孩子,被這一瞬間的景致晃花了眼,不畏懼緊接而來墜落的煙塵。
現在的弁襲君不複曾經裝扮,連昔日鼓動人心的言語也被消磨了熱情,然而面對自己,他依然是這般謙和有禮,像一只美麗優雅,卻總是遙遙望人的鵲鳥。她本以為這樣的鳥是不會願意停栖下來的,可是現在,她卻開始不确定了。
因為提及那位友人的時候,弁襲君眼中流露的眷眷依戀,一直以來,也從未改變過……
“銀樹星橋确實很安全,景色亦很好。公子,等你以後不用再操煩那麽多事,也随時可以來此處看看。”她低低地說着,上前幾步,有些悵然地凝視綠蔭下綽綽挑出的幾枝緋紅花朵,“公子你看,連桃花也開了……”
漣漪浮沉,花葉缤紛,正是一片落花逐流水。
「七」
杜舞雩一連躺了三日,也裝了三日的死。自他被搬來銀樹星橋,傷勢雖盤桓難愈,卻也得到很好照料。他安穩躺在床榻,頭下墊着軟枕,連被子都給掖得格外嚴實,仿佛只是陷入一夜酣眠,待到平旦破曉,便能起身出門。
可惜他胸腹淤血,骨骼陣痛,即便環境無可挑剔,也時常不能消受。有人探望時,他便閉目佯裝暈厥,若無人來,就暗作調息,嘗試自愈經脈,或者昏昏沉沉地做夢。這夢境總是很短,不過數個畫面的閃現,而在彼此交接之際,偶爾會響起弁襲君的聲音。
有時是莊嚴的告誡:“禍風行,逆海崇帆不能亡。”
倏爾又飽含深情,變成凝重的嘆息:“這塊血布,我一直妥善收藏着。”
尾音卻漸低下去,一點點,轉作低怯的喚聲:“一劍風徽……你究竟何時醒來?”
呓語交疊,似真似幻,讓人聽得甚為錯亂。杜舞雩模模糊糊地想,同一個人,為何會有這般相異的數種腔調,究竟哪一種才是弁襲君,又或者都是。而曾經渾然不知的自己,又是否從未試圖了解過他呢……
風吹動窗扉,傳來咿呀的聲響,杜舞雩腦中一瞬清明閃現,已是蘇醒過來。
他睜開了眼。之前,杜舞雩也仔細觀察過四周陳設,屋內器物皆備,風格雅致。看得最多的就是頭頂的帷帳,繡着四季花草,邊角的兩朵蓮花蔓枝糾纏,望去格外缱绻。角落處甚至點着熏香,只是香氣他并不是很适應,每次弁襲君來看他,杜舞雩都要勉力克制不去打噴嚏。
窗仍敞着,能看見拂在棂上的幾枝桃花。山洞中辨不清日夜,到了此處卻是一派光鮮亮麗,杜舞雩試探着動了動手,牽引臂膊到胸腔一陣斷續鈍痛,只得遺憾放棄。又聽屋外步履漸近,轉眼已到門檻,先是弁襲君道:“是,他傷勢很重。”一邊踏進門來。
聽腳步,應當有三人。自己手臂被托起,幾根粗糙的手指在腕部摩挲了一會,又去按他的胸口。杜舞雩聽那陌生嗓音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話,大約是此病患內傷外傷皆俱,狀況不甚理想,憑自己醫術難以緩和,只能開點藥,盼能自行調理。
無非是難尋他助,只得自救,話并不好聽,卻很誠懇。屋內靜默片刻,頭頂漸漸傳來袍袂窸窣,有光滑的絲絹水一般自頰邊拂過。杜舞雩只覺有冰涼細膩的手指挨過來,試了試他的呼吸,又去撥他散亂的頭發。他渾身上下一時繃緊,連呼吸也停滞,耳邊聽見弁襲君輕聲道:“閣下不能救,必有他人可救。”
江湖中人,一不合意,就難免喊打喊殺,動起幹戈。有需求便有供應,流血帶傷的人多了,醫者也就多。
不過能診治杜舞雩的醫者,恐怕寥寥。送走了請來的大夫,弁襲君同花千樹在河畔踱步盤算,現今臺面排得上號的醫者,仔細數來,也就那麽幾個。
“森獄不好入。”弁襲君忖度道,“要請森獄禦醫,也必定要費一番波折。”
逆海崇帆與森獄雖是合作對象,但自三十萬海祭告終,黑海開啓,逆海崇帆對森獄效用已盡,就難免有鳥盡弓藏的可能。天谕被玄嚣太子帶走,翼天大魔名義上雖留在崇輝聖岸繼續協作,态度也很不客氣,弁襲君思慮片刻,旋即否決。
于是又提起醫天子,據說擅長以眼入診,常年駐紮在孤舟一字橫,倒是很好找。不過弁襲君與正道動過幾次手,嫌隙頗深,若是莽然去尋,十有八九要打起來。
除卻此兩位,既方便找尋,又不介意正道邪道,這樣的大夫——
還真有一個。
“公子,”花千樹眉頭微蹙,欲言又止,“也許還有別的醫者,我們不如再想想。”
“既有合适人選,為何不走一趟。”弁襲君倒并未過慮,眉目舒展,宛然笑說,“又非是龍潭虎穴,難道弁襲君還去不得。”
花千樹十根手指絞在一起,咬了咬唇,心事重重道:“公子去是能去得……”
她望了望弁襲君面上神情,細密眼睫低垂着,到底是沉默了。
世人稱贊醫者,除了褒獎妙手回春,還常說仁心仁術,可見醫術之外,還有醫德。所謂醫德,是要有懸壺濟世之心,救困扶危之善,然而此等至真至美的品格,未免過于理想。能在江湖混出名堂的大夫,大多有些怪癖,對酬勞和診治對象都很挑剔,在旁人看來,不免有藏技之嫌。
不過人麽,十之八九都揣些小脾氣,也是可以理解。眼下弁襲君要尋的那位大夫,醫術自然挑不出毛病,只是手下出來的病患,願意送去一塊“德醫雙馨”牌匾的,恐怕一個沒有。
此時梨花風已過,春色婉娩,是最繁盛的時候。庭院裏浮動着花香,和女子淡淡的脂粉氣味,四下萦繞難散,不依不饒地挽住人欲去的步履。面貌姣好的侍童卷起紗幔,霧似的綢緞将昳麗身姿半遮半掩,正是日暖風輕,美人斜倚,面上猶帶困色,如海棠花沿半卷,睡之未足。
步香塵不但沒睡足,心情還不是很好。容顏美麗的童子磨好了墨,要侍奉她起來,她也興致恹恹的,只是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卷着頰邊一縷頭發。
通常這種情況來找她求診,便是來觸黴頭。聽見外頭通報,步香塵的眉頭皺了又皺,看去甚是不優雅。
她又打了個哈欠,用手托腮想了想,還是決定讓人進來,一邊叮囑身旁的侍童:“如果來了醜物,不用我動手,你們直接打出去好了。”
步香塵也是一位有怪癖的大夫。她會救人,也會收診金,只是收的方式比較特殊,收的過程也比較慘痛。若弁襲君知道,也許寧願去闖森獄,也不會來春宵幽夢樓,只是他現在已然踏過門檻,穿過花徑,一步一步走到這位女大夫面前,也就不容後退了。
“原來是逆海崇帆的聖裁者。”步香塵笑了,一般露出這種神情,就代表她很滿意。這上下逡巡的暧昧眼神讓弁襲君有些不自在,他把杜舞雩擱在石臺上,又略略側身,擋住步香塵笑意吟吟的視線。
卻聞見一片香氣朦胧,是女大夫挨到他身旁,又用塗着蔻丹的手指去碰杜舞雩的臉。弁襲君警覺地挑起眉毛,斜身隔在他們中間,無視她周身纏綿惑人的氣息,緊繃着臉,不為所動。
如是僵持片刻,步香塵皺起眉頭,興致缺缺地在旁邊坐下:“沒想到是個斷袖。”
“……”弁襲君沉默不語。
步香塵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神色,忽的道:“還真是?”
弁襲君:“……”
步香塵幽幽嘆了口氣:“美人在前無動于衷,不是瞎子就是斷袖。”
弁襲君臉上一黑,按下情緒翻湧,面無表情道,“弁襲君來此,是請閣下診治友人。”
“我知道了。”對方掩口笑說,明豔的蔻丹,紅潤的嘴唇,“原本想收一頓燭光晚餐,現在看來,你必然是不願意了。”
“只要能治好他,其餘不論怎樣代價,弁襲君都付得起。”他沉聲回道。
“不用你付怎樣代價。”步香塵卻是笑盈盈地擺手,薄唇開合,輕飄飄地說,“只要你跟他,這段時間留在幽夢樓。”
弁襲君盯着她,心中疑慮重重,正思索對方話中盤算,只見步香塵笑容更盛,娉婷起身道:“正好取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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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