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
苦境江湖總是很熱鬧,像搭着一個散不了場的戲臺子,一個唱罷了,還有無數個要角在底下粉墨候着,未因失了黑罪孔雀與一劍風徽便減少波瀾。幽夢樓裏的花草按季更疊,傳來的消息也變化萬千,玄嚣太子的禍亂早被平定了,又有天疆現世,六王開天,世事如浪層層推擠,只要有人興風,便到不了頭,徒留海岸岩石被侵蝕出白雲蒼狗的痕跡,惹人憑吊懷念。
孔雀老者的死訊,弁襲君隔了許久才知曉,還是行在街頭,聽人不無傷感地講起當年偌大一個清聖之地,竟落得凋敝頹敗,無人生還的下場。那人哀嘆連連着,便有旁人快言快語地道:“我們見過死絕的地方還少麽?若要一個個感傷過去,累都累死了。”
于是編排起在苦境昙花一現過的諸多派門,講到逆海崇帆,寥寥數語就帶過了,轉去提荼毒此地許久的黑海。又說前些日子森獄閻王總算亡于一個年輕僧者之手,讓人能稍稍松一口氣,可見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杜舞雩叫了碗茶過來,和弁襲君津津有味聽着,聽到逆海崇帆部分,也不由擱了碗,對視苦笑。一旁店小二還當是不滿意茶水,十分熱情地推薦店裏的漏影春,弁襲君無奈謝絕了,卻又轉了話頭,問店中是否有酒。
此處雖是茶館,但意在招徕客人,不但設着花架,擺了諸多稀草,還搭建案臺,大約是供人說書賣唱,自不限于售賣茶湯。兩人掀簾出來時,各自提着一壇桑落,步履沉默的,往天疆舊址去了。
一路風聲蕭蕭,衰草連天,坍圮磚石中腐木橫斜。若天疆尚有遺孤,見此景貌,也必然有麥秀黍離之悲。弁襲君是初次踏上此地,放目四顧,一時心頭亦酸楚難言。
浩劫後的焦土,生息俱無,寂靜若死,兩人走了一圈,尋到一處曠野,縱目遍地蕭條,只有高聳的枯木猶然直立,仿佛被奄奄一息的地靈強撐着似的。那枯木遍體漆黑,虬曲古怪,但周身仍有弱不可覺的靈氣,令弁襲君覺得十分熟悉。
他終于停下步履,輕聲道:“仙者,這就是你一直懷念的土地麽?”
這時杜舞雩繞過枯樹,在那裏發現了一處墓碑,刻寫着“白首留仙”的名字。弁襲君在墓前靜默站着,好一會才說:“當年,仙者将神跡傳與我之後離開,他反複地同我講一個忠告,說情是我此生最大的阻礙。”
杜舞雩不言,聽他絮絮地道:“仙者是對的。他勸我莫要偏執,自然是為我好。然而我若放下了執念,這一生也算是白過了。”
弁襲君笑了笑,心緒百轉千回,紛擾難休。他蹲下身來,杜舞雩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都過去了。”
“是啊。”弁襲君拔開酒塞,一時醇香四溢,芬芳撲鼻,在這死寂中平添些許生氣。他說,“仙者你看,無論怎樣,我皆未放棄這成為我弱點的感情……還好我沒有。”
手腕輕翻,壇中芳酎皆數傾灑在墓前的土地上。這桑落酒雖稱不上正宗,香氣卻還是純粹的,像一團無色而柔軟的雲霧,在周身漸漸鋪開。
十千提攜一鬥,遠送潇湘故人……
酒水傾倒而下,淅淅瀝瀝,宛如雨霖。最後一滴滲進濕潤的土裏,弁襲君扶着杜舞雩的手站起來,四周濃烈的氣息駐留了一會兒,便被風漸吹得淡去,仿佛它已化入草木中,無聲的甘露似的,細膩纏綿。他聽見草葉被細碎地卷動,像魂靈淺淺的應和,同多年前和藹的囑咐一樣,那呓語應當是溫柔的,可惜,生者已無從聽見。
從天疆出來,已是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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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幽夢樓去,路上行經一處,大約是偏僻的野地,未有燈火,黑洞洞的夜色中只看見幢幢的暗影,輪廓峭硬,像什麽殘敗的廢墟。弁襲君不由多看了幾眼,那建築沒進暗中,猶存幾道綽綽的橫沿,攀進夜空似的,心中便也有些莫名的悸動,只覺那邊際鋒銳得如刀片一般。
又走一陣,踏入一片矮林,遙遠便聽見語聲雜亂,零零散散的人點着火把,火勢倒很盛,望去十分輝煌。看那些人打扮,是道門子弟模樣,一旁法器擱得橫七豎八,有的還蹲在地上畫靈符,再仔細貼在四周樹木上。
“這是在做法事?”杜舞雩道。
聽見這話,有個嘴快的年輕人便擡頭道:“是,這裏冤魂多得很,若不超度了,恐怕惹出麻煩來。”
“看來,諸位是道靈的人了。”弁襲君說,對方聞言點頭,又快步過來,正将手裏的靈符貼上他身後樹幹。
他似乎很高興被認出派門,眉飛色舞的:“正是如此,對付鬼怪,是我們強項,不過你們別擋在這裏,一會這塊地方要作為招魂之處,再結陣集中超度亡魂,圍觀也是要收費的。”
他又擠眉弄眼的,做出吓唬人的樣子:“在這裏的鬼,大多是死不瞑目的,如果暴起傷人了,可是有危險。”
杜舞雩便好奇道:“莫非此處風水不佳,才有這麽多怨魂。”
“我也不知道,我們一群師兄弟路過這裏,被鬼氣吸引,才停下來做法事。”對方聳了聳肩,他大概資歷淺,講起話來也輕快,“不過聽說,這附近是個邪教聚會的地方。邪教麽,說不定會焚燒活人祭天啊之類的,有怨魂也不奇怪……哎,你們臉色怎麽變了,覺得害怕?”
這時法陣堪堪結好,貼在樹上的靈符點起亮光,彙成一圈。那光芒初淺淡,閃爍了一陣,忽如金烏出山,煌煌耀目,衆人皆不能抵擋,慌忙閉了眼睛,待到再睜開,只見如晝白光之下,四周景物被照得纖毫畢現,數裏外建築都能看得分明。石牆破敗,卻有登天之勢,頂端聳有一個符标,風蝕日曬之下已然看不清形貌。高牆之側嵌有無數鏽蝕了的刀片,層層疊成刀梯,向上攀延,像要把天穹劈成兩半,上面凝結着血鏽,也如自天上淌下的一般,不知是否錯覺,衆人竟感那污濁不堪的刀鋒上,那血色猶是新鮮的。
眼前景象雖是頹敗,然而在歲月掩覆之下,猶存一股難以言說的壯闊與邪祟,從長遠前一直流到現今諸人的心頭。那道靈青年喃喃道:“果真是邪教……”
他轉過頭,卻瞧見那兩個不速之客亦茫然望着那破敗建築,靈符白光之下,臉頰顯得格外不見血色,而在他們眼中流露而出的,卻非如自己這般的震懾,竟是一種奇妙的傷懷。
青年心中有些複雜的滋味,他咳了一陣,引得兩人回過神來。他揚聲道:“我們要開始招魂了,你們還不走麽?”
弁襲君定了定神,一夢方覺似的,好一會才開口。青年竟覺得他嗓音有些沙啞:“我想,我應當能幫上一點忙。”
他的臉色格外的白,紙人似的,說話的時候渾身都細顫着,杜舞雩握住他的手,低頭輕聲道:“我與你一同承擔。”
而道靈青年後退幾步,歪着頭打量他:“幫忙?你也會法術?”
弁襲君道:“以前會一點。”說着不由苦笑。
對方點頭說:“原來如此……我就說麽,總覺得你身上有一股很奇怪,卻也很清明的氣息。”
這回倒是弁襲君覺得奇怪了:“清明?”他修習的術法,應當早就與這兩字扯不上關系了。
“是啊,而且讓我想起那個天疆……”他摸了摸下巴,“反正這樣正好,可以将這股氣息導進法陣裏,清聖之氣對安撫怨魂有效用的。”
正講着,一旁同修喚他去穩固結界,青年打了聲招呼就跑開了。弁襲君猶自站在原地,四周光芒熾盛,照得他眼睛酸痛。杜舞雩道:“看來你散盡功體,卻也返璞歸真。”
弁襲君垂下眼來,澀然笑說:“我踏入邪道,本以為這一身源自天疆的氣息也随同染污了,卻不料日換星移,它還是一如往昔,倒顯得我變化良多。”
杜舞雩将他的手指攥入自己掌心,溫熱的觸感令他感到些許安慰。弁襲君緩下神色,苦笑道:“這附近的游魂,大多都曾是逆海崇帆的信衆,他們應當怨恨着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才久久不肯離去。”他話語很低,林中晚風瑟瑟,有些冷,晃動的樹叢時明時暗,如同鬼影,弁襲君流目四顧,面上卻并無畏懼,只是肅然道:“這是我的罪孽,若能做出些許償還……”
“我與你一起。”杜舞雩嘆息說。
兩人視線相對,靈符輝光将眼前之人的臉孔照得分外明晰。莫大的勇氣像流水一般溫潤地充入他的胸膛,豐實了他的軀體,弁襲君昂起頭來,用力回握了杜舞雩的手。
超度的儀式持續了一個時辰。符咒結為籠,靈氣充于內,魂幡飄搖,衆人口誦咒訣,召魂而入,生效時風聲大作,靈旗被吹得緊繃欲裂,發出飒飒的尖利聲響。燦爛明光之下,暗影無處遁形,幾團扭曲的黑霧在嘶嘶慘叫,躁動不安,卻又難以突破靈符織就的困牢,哀嚎之響利如刀片,聲聲刮擦在心。道靈之人以劍為引,導弁襲君周身清氣為劍尖一點,再運轉功力,作雨霧發散,于半空盡數灑落。天疆聖氣如潇潇甘霖沛然而下,慘呼聲逐漸平息,這時道靈諸人再施術法,贊力牽引,數團黑影在緩慢地凝形聚貌,漸顯出生前的模樣。
弁襲君默然看着他們。陰霾不存,這些怨魂在晝日似的光中站着,看去也宛若生人。他們老少皆有,神色茫然地四處張望着,有一些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腳,似乎感到一些喜悅,然而那軀體也如融進光芒似的,一點一點地透明了。
在他們徹底消失的時候,弁襲君察覺到杜舞雩握着自己的手緊了一緊。他未作聲響,只是望向那些行将被超度的魂靈,然後在這一瞬間,莊重地垂下頭去。
儀式結束了,貼在樹上的符咒也失效,四裏重新陷入漆黑。道靈諸人收拾着法器,在原地憩息一陣,那嘴快的青年還拉着弁襲君說:“我覺得你很有天分,要不要随我們回去,我為你引見師父,同為道靈一員!”
杜舞雩不動聲色地扯開青年的手:“好意心領。”
他們體力消耗都很厲害,尤其是弁襲君,面色慘淡,呼吸也很細弱,杜舞雩扶着他坐在地上。他們面前是濃黑的夜幕,就在一刻之前,光芒還照耀着那裏的遺跡,一磚一瓦都清晰可見,雙眼恍惚之中,就似聖地已恢複曾經的輝煌。
殘垣斷壁,尚存昔年痕跡,而曾有的恢弘景象,現在又有幾人記得。當初站在那裏指點江山,不可一世的勝利者,可曾想到今日的結局麽?
林中又起了風,這一陣來得突兀猛烈,塵沙亂飛,似乎有栖鳥被驚起,惶恐間撲翅棱棱。
“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绮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不遠處未知何人蕭條吟道,聲音頗哀涼。
弁襲君悄然道:“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看不出你還通曉骈賦。”那道靈青年笑道。
“傷懷而已。”弁襲君不鹹不淡說,語氣本是散漫的,話音未落,眼神忽然一凝,擡眸灼灼望向對方,“這附近死的怨魂,都被你們超度了麽?”
青年抓抓頭發:“差不多是吧?這召魂幡是我師父做的,效用應該不差。”
杜舞雩見他神色有異,喚道:“弁襲君?”
“不對。”弁襲君站起身來,步履錯亂地走了一陣,“不對,那為何沒有她……”
杜舞雩追上去,捉住他的手:“沒有誰?”
那衣袖在風中飛起一片薄薄的影子。弁襲君霍然回過身來,臉色十分怪異,在他的注視下,杜舞雩只覺心頭似有一塊地方,重重地沉了下去。
“畫眉……也是在這裏死的。”弁襲君吃力地說,他面容僵硬,眼神不住動蕩。
杜舞雩驀地後退了幾步,對方的話像在他胸口搡了一把。他轉頭看向那地方,極目一片黑,如給濃濃的鬼霧遮着,什麽也看不清。
逆海崇帆的天梯由無數刀片組成,象征着崇神之路的艱辛。當年的畫眉就踩在這些刀鋒之上,手足被割破了無數血痕,卻感覺不到疼一般,麻木地一步一步登上高臺,然後在那裏縱身而下。
“她應該在這裏的,為何沒有看見她呢?”弁襲君慌亂地說,一邊手足無措地走動着,心神紊亂之下,驀然打了個趔趄。
杜舞雩連忙扶住了他,看見他對着自己仰起頭來,一雙眼像被人潑了層水似的:“還是說,她不想看見我。”
杜舞雩啞然,身後道靈的青年正好追上:“哎哎,你們怎麽回事——”
他看着杜舞雩扶着人的姿勢,反應很快地閉了嘴。弁襲君嗫嚅了好一會,方開口道:“我有一個妹妹,以前也是在附近死去的,然而我并沒有看見她。”
青年眨了眨眼睛:“可是,鬼魂也有很多種,剛才超度的是怨魂,如果你妹妹沒有怨,早就投胎去了呢?”
弁襲君的心狂跳了一陣,然而他逼迫着自己冷靜下來,搖頭道:“不行,我需得……需得确認一下。”他神色不住變幻着,臉色卻是越發的慘白,見他這副模樣,杜舞雩心頭鈍痛,轉頭對青年道:“雖然麻煩你,然而我們無論如何都想與她見一面,這對我和他,都很重要。”
對方皺着眉頭,對着他們打量了好一會,才聳肩道:“既然如此,反正你們是血親,也方便。”他找了一會,摸出一支魂幡和符咒,遞到弁襲君手裏,“你回到那地方,滴一滴血在符上,拿在手裏,然後把魂幡插着。”他念了一段法訣,“照這樣念完之後,就在原地等,若無大礙,她應該便能現形出現了。”
“若沒有呢?”弁襲君顫聲說。
“那就是她确實不在這裏,投胎了。”對方語氣輕松地說道。
夜已深,白日的熱氣消散殆盡,慘慘的陰風四處游蕩,忽高忽低的,将林梢斷枝與地面的衰草吹在一處。道靈的青年靠在樹上,大約是覺得冷了,緊緊偎着篝火,地面上飄忽着明滅不定的火光,遠看去被風牽動的绛紗似的,有幾縷拂過草葉上凝結的寒露,那露水原本顫搖着,将落未落,被火這樣一撩,便如給動物的舌頭稍稍卷動,轉眼就吞了進去。
篝火的光只能照亮刀梯的底部,再往上便看不清,宛若一卷從天而降的畫軸,由下而上漸褪了色。然而被勉強照出的血鏽,看去依舊是觸目驚心的,它還是那麽紅,那麽刺眼,像被某種執着的願力釘在上頭的罪證,讓人每看一次,便覺那淌了血的刀口就刮在自己的骨頭上。
青年瞥了幾眼,也不由抖了抖。他提起聲音,沖着站在不遠處的兩個人叫喊起來:“你們好了沒有?我的師兄弟就要啓程回道靈了——”
平地起了一陣寒風,白慘慘的魂幡飛揚起來,像鬼魂招展的衣袖。弁襲君兩人站得離篝火遠了些,乃是擔憂火光驚走了魂魄,也因此格外感覺到一點冷。杜舞雩覺得身旁之人在微微地發抖,面上緊繃着,像個候審的罪囚,不由憂慮道:“弁襲君……”
對方低着頭,咬破了手指,把滲出的血塗在靈符上,那血色很快地滲進黃紙裏,上面描畫的紋路浮起一點閃爍的光,看去幾乎是有些溫暖的,它們如飄動的螢火融進空氣裏,起起伏伏,幽冥水裏的河燈一般,無聲地召喊着茫然無依的游魂。
法訣已念完了,弁襲君的肩膀瑟縮了一下,忽然說:“你覺得害怕麽?”
杜舞雩失笑道:“你這個樣子,才是心有畏懼吧。”
弁襲君并未否認,只是專心地望着眼前的魂幡:“我在想,我應當如何面對畫眉呢?”他沒有看杜舞雩,卻很用力地攥住他的手,慢慢地說:“她怨恨我,責備我,都是理所應當的,然而對你……”
“我說過了,”杜舞雩溫聲道,“我做出決定,就不會後悔。”
弁襲君轉頭看向他。夜風吹拂,模糊的光照着那一雙孔雀眼,眉目裏初是悵然,又逐漸流淌開恍惚而動容的神色,如同他才是那個被召喚的幽魂,一路彷徨無措,跌跌走走,終是在這符光中得到了安寧。
這樣候了一刻鐘,林間的風卻已息了,魂幡垂落下來,不聲不響的。弁襲君說不清內心是何感受,既酸澀,又隐約覺得僥幸,他忽的抿了抿唇,擠了指尖上的傷口,繼續往靈符塗抹上去。
而這一次,血卻連黃紙也滲不進了,像個只能開啓一次的秘境,不斷拒絕着他的嘗試,這結局本是赦免,卻反讓人愈發惴惴不安,道靈的青年見弁襲君滿臉遲疑不定,也忍耐不住,大步過來道:“召不出來,那就是确實沒有,你還在等什麽呀?”
“她……”弁襲君怔怔道。
青年瞪了他好一會,忽的垮下肩膀,也對他的固執感到無可奈何,撇着嘴道:“算了算了,幫人幫到底。”他口中念了一段咒訣,原本垂搭的魂幡陡然間升騰起來,如同被一只手輕巧地挽起,他掏出靈符往虛空一貼,黑暗中,忽的逐漸顯出一個小姑娘的身影。
那女孩子四處張望着,青白的臉上笑嘻嘻的,對他們道:“你們召我來,是有什麽事麽?”
“你在登天臺旁邊住了多久?”青年說。
“幾十年吧。”女孩子歪頭想了想。
“那附近的怨魂,你應當都記得。”
弁襲君也明了他的意思,連忙道:“那你可曾見過一個,大約十七八歲模樣的姑娘,是從上面跳下來,跌死的。”他的聲音弱下去,“插着發簪,面上有幾道傷疤……”
女孩子的眼睛轉了幾圈,仰起頭道:“好像是有這麽一個姐姐。”
“那她現在怎麽樣了?”弁襲君慌亂地問,手上一緊,幾乎捏得杜舞雩有些發痛。
“……早就入輪回去了呀。”女孩子理所當然地說。
弁襲君的身體僵住了,像忘了言語。
“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記不得那個姐姐了。“對方說,“我們這樣的鬼啊,死的時候哪怕有怨恨,慢慢地也就忘記了,來人世走過一遍,想記住的總歸是對自己好的人和事,那個姐姐說,她有個兄長,有個愛的人,他們都曾對她很好,而她想記住的,也就是這點好而已。”
女孩子忽然睜大了眼睛,無措地看着他:“你,你怎麽哭了?”
弁襲君低下頭去,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的聲音顫得厲害:“我沒事。”
然而他的眼睛卻違背了自己的話語,在不住地淌下淚來。弁襲君一時局促,想擡手擦幹,另一只手卻已伸過來,仔仔細細地替他拭去了。
那溫熱的眼淚沾濕了杜舞雩的手。
“她一直都是這樣寬容諒解的人。”杜舞雩說。
“然而我……”弁襲君低聲道。對方耐心地說:“她已不怪你了。”
弁襲君低下頭去,重重地擦了擦眼角,直到把那地方揉得通紅。他看向小姑娘,舒了口氣道:“謝謝你。”
“有空給我燒紙錢就好。”女孩子輕快地說,“那個姐姐應該也很高興,我能把她的事告訴你。”
“是啊……”弁襲君笑了笑,柔聲說,“可惜,不能親口對她說一聲抱歉。”
被喚來的小姑娘重新隐入了黑暗,風似的來去無息。在此處應有許多如她一般的魂靈,四處飄蕩着,或溫柔或寡淡地看着這個人間,篝火漸熄了,半空中仍竄動着撲朔的亮光,也像女孩子忽閃的眼神一般,在溫柔而慈悲地注視着所依戀的人。
“所以,你真的對道靈沒興趣嗎?”青年十分熱情也十分遺憾地說道。
“很感謝閣下的幫忙。”杜舞雩先一步謝絕,“天色已晚,不好讓閣下師兄弟等候許久,我們還是先行告辭。”
青年很不滿意地皺起眉毛,但想想确實耽誤已久,也就同他們抱拳回禮,一邊往回走,口中尚不甘願地道:“若改了主意,就來找我。”
“再說吧。”弁襲君苦笑着應答。
兩人漸漸行遠,身後傳來盤旋的風聲,讓弁襲君心頭一動,不由地回過頭去。登天臺已徹底地隐沒在了夜色裏,同他們遙然相對着,靜默無聲。如同曾經的時間,在珠流璧轉中已然模糊難辨,卻有一些仍封存于內心,每每想起,猶然鮮明在目,喜悅或感傷的,都是生命無從剝離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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