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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東北還是富庶的,以重工業為主的國有經濟體制在帶動整個國家和社會的發展。而随江就是那個年代東北社會的一個縮影,這裏有全省實力最強的鋼鐵廠,有全國石化的領軍企業,這座城市單純依靠幾家大型國有企業支撐起省內經濟,富庶程度堪比省會張州。
龔月朝不是出生在随江,而是随着父親工作的調動從靈泉來到了随江,那年夏天他才八歲,剛要升入小學二年級。他的父親龔延綏是到大型國企随江鋼鐵廠擔任一把手,他的母親淩青則辭掉了工作做起了家庭主婦,那時候龔月朝的家裏條件非常好,并不缺母親賺得一份錢,龔月朝從小就享受着與他同齡的孩子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幸福生活,他有小霸王,還有變形金剛,穿着同齡人穿不起甚至聽都沒聽過的迪士尼……吃穿用度,無一不精。
然而龔月朝性子溫吞,膽子也不大,再加上他初來乍到在随江,對于一切都是陌生的,不太合樓下的小孩子們的群,試圖交過朋友,可又覺得他們吵吵鬧鬧的實在煩人,所以他不怎麽出去瘋跑,寧可待在家裏讀父親擺了一面牆當做裝飾的書。他在學校也是孤零零的那一挂,他雖是轉學生,成績卻很好,因為性格的關系,又太不愛說話,班裏男孩子不愛跟他玩,女孩兒還嫌他悶。有時候受了欺負,從來都不會去告狀,顯得有些自閉。開家長會時,老師的評語是:這孩子如果能開朗點兒就更好了。
他的性格應該是遺傳自母親,母親就是太溫順服帖了,以致于丈夫出了軌都不敢過問。其實龔月朝最初是不知道父親出軌這件事的,他跟父親感情不深,因為在他的童年裏,父親的陪伴太少,甚至每次見他都是醉醺醺的,對他的問話從來沒有關心,而是簡單粗暴的問句和責罵。龔月朝不喜歡父親,甚至不希望他回家,因為他一旦出現在家裏,母親的眼圈總是紅紅的。
其實他童年富裕的生活沒有延續多久,九十年代末,國有企業開始走向下坡路,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從根上腐爛的國企下崗風潮四起,可龔延綏卻沒受影響似的,依然流連在酒桌歡場。
龔月朝只記得某天,他的父親不知為何住進了醫院,出院後,他父親的交通工具從小轎車變成了輪椅,而他家不得不從百十來平的大房子搬進了擁擠的四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裏。那時候龔月朝已經上五年級了,失去了工作和勞動能力的父親整日酗酒,母親為了維持家裏生計,只得去菜市場擺個小攤賣早點。
他不太合群,父親出事之後就更不願意說話了,而且就是好像從那天開始,周圍的同學對他的态度似乎都變了。那種疏遠是明顯的,最開始是他的同桌,這個女生眼睛大大的,臉上有一對漂亮的酒窩,性格活潑而又開朗,以前會小心翼翼的問他借橡皮和鉛筆,現在就幹脆在桌子上畫一條筆直的線,原本的比例是一人一半,絲毫不允許他越過,後來龔月朝發現,那條線将桌子的比例畫成了四六,再後來是三七,他就守一個小小的桌角,只要他胳膊肘碰到那線,她就會露出嫌棄的表情,說:“龔月朝,你離我遠點兒。”他想辯解自己不是故意的,可同桌似乎并不願意聽。
他們班的班長也一改往日的和善,一次體育課伸腿絆了他一跤,他胳膊肘和膝蓋都磕破了,他和幾個男生就哈哈大笑。也是這位班長,老師宣布放學後,前腳出了教室,他後腳就搶了龔月朝的書包,他站在桌子上,揚起他的書包,裏面的書和課本散得哪哪兒都是,白花花的紙片就像飄零的落葉,“哎,我跟你們說,龔月朝的爸爸在外面搞女人被抓,當場摔成了殘廢,還被單位開除了,哈哈哈哈哈哈……”龔月朝不知道他從哪裏聽來的八卦,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父親出事的全過程,他費力爬上桌子搶回了自己的書包,一邊哭一邊撿起地上散落的紙片。
最開始他們還是言語上的攻擊和嘲諷,龔月朝就忍下了,但漸漸的,看他不爽的人似乎越來越多,欺負他好像就成了班裏的某種時尚,這些人組成了一個聯盟,以看他哭鼻子取樂。上課時被叫起來回答老師的提問時,趁他不注意拽他椅子讓他坐在地上,下課将他圍起來扒衣服扒褲子,在他臉上畫王八、貼紙條……沒欺負他的同學也不見得是好的,他們根本不會出手阻止而是會看着他被欺負哈哈大笑。
越到後來,這樣的事情就越多,甚至舉不勝舉。他不懂,為什麽明明是父親犯的錯,報應卻會降臨到他身上。
有一天他做值日生,與他同組的早早就跑了,班裏所有的活全都扔給了他。這不是第一次了,他也試着反抗沒做就回家了,第二天班主任責問起來,值日組的組長把責任全都推給了他,老師好像也不太喜歡他,偏信那個小組長一人的話,他因為逃避值日被罰在教室外面站了整整一天。再以後,他不會逃避了,不就是打掃衛生嗎?總比回家去面對醉醺醺的父親要好。龔月朝收拾完衛生,天已經黑了,剛走出校門,便有幾個經常欺負他的同學把他堵住了,龔月朝抱着書包,膽怯地看着他們,他并不想與他們發生沖突,只是想找個出口逃走,可是他們卻生拉硬拽的将他逼到學校後面的小胡同裏。
其實他書包裏是沒有錢的,可他們也要把書包抖落開,将書本翻個遍,見什麽都沒有,揚手就扇他嘴巴,“你個窮逼,連零花錢都沒有嗎?”龔月朝忍着疼,蹲下來收拾課本和文具,結果一雙潔白的鞋子踩在了他的手上,狠狠的碾了幾下,那人就是甩他書包的班長。龔月朝眼睜睜的看着母親新給他買的鋼筆在他手裏被踩碎,突然間發起了狠,站起身來搡了班長一下,但他太瘦了,這一下似乎并不起什麽作用,反而激起了那幾人的暴力,将他團團圍住,揍一頓了事了。
他從來不知道孩子們的惡能到什麽地步,但是這種惡,明顯被低估了。
他跟老師說班裏有人欺負他,老師卻根本不信,只是說:班長那麽好的孩子怎麽可能欺負人,你想太多了。龔月朝把自己身上的傷展示給老師看,老師叫來了班長,這位班長滿不在乎的笑着說:“老師,龔月朝在撒謊,自己摔的反而要怪我。”
将自己被霸淩的事情告訴老師的後果可想而知,換來的又是一頓欺辱。他念得這所學校原本有個校辦工廠,後來經營不善就倒閉了,工廠也因此廢棄,廠區裏有一片廢棄廠房,以班長為首的團夥就把他押到了廠房裏,這次新加入一個皮膚黝黑的男生,據他所知是外班的,那個小男生先上手扇了他兩個嘴巴,笑着說:“龔月朝,看把你能的,還知道告老師了。”
龔月朝捂着臉,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抿着嘴不吭聲,對方以為他的沉默不語是反抗,一個胖子上來又踹了他兩腳,把他踹倒在地上半跪着,他的同桌揪着他的頭發,呸呸的吐了幾口吐沫在他臉上,因此換來衆人的一頓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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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塑料瓶子,裏面裝着液體,是綠色的,就像童話片裏小美人魚用來換取雙腿的毒藥。胖子和那個皮膚黝黑的男生将他架了起來,班長笑吟吟的走向他,晃了晃手裏的瓶子,擰開了蓋子,“唔……別……”龔月朝知道抵抗是沒用的,一個人捏着他的下巴強迫他張嘴,随後苦澀的液體從順着喉嚨進入到了他的胃裏。他被嗆到了,一瞬間鼻腔、嘴巴裏全是苦味兒,他劇烈的咳嗽引來混小子們的哄笑,“哈哈哈哈哈,我榨的苦瓜汁兒,裏面還加了別的料,怎麽樣?味道不錯吧?都便宜你了,清熱解毒……”
這種淩辱,因為有了第一次,之後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層出不窮的欺辱手段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了一道又一道的疤。
父親癱瘓後,脾氣暴躁而又恐怖,見他經常一臉是傷的回家,不僅不會安慰,還會用酒瓶子扔他罵他窩囊。母親開了早餐攤之後,活計多得要死,更是沒空管他死活。
他曾經多次去派出所求助,可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
他猶還記得第一次去是帶着一臉的傷,接警的警察倒是很熱情,給他做了記錄之後,還簡單的給他處理了傷口,便很親切地問他:“那你爸媽呢?老師知道嗎?”
“我爸爸癱瘓了,媽媽沒時間。”龔月朝眼睛是腫的,聲音很嘶啞。“老師,老師只知道袒護他們。”
龔月朝的記憶裏,那個警察的掌心是粗糙的,他用大拇指拭***眼角的淚水,說:“叔叔幫你做主。”——這是他記憶中唯一給他溫暖的警察。
龔月朝以為自己有救了,坐在辦公室裏等他,誰知足有一個小時那麽久,才有另外一個警察走過來,他拿起了筆錄看了看就放在了桌上,對他說:“小孩子不能撒謊。”
“叔叔,我沒撒謊。”龔月朝委屈極了,眼淚又要往下掉,他硬是給憋了回去。
“我剛打電話問了那孩子的父母,他們說你撒謊。”
他們說龔月朝撒謊,那就是龔月朝在撒謊。警察收起了桌子上的筆錄,敷衍道:“你趕緊回家吧,你家大人該着急了。”
龔月朝背着自己殘破的書包走在派出所的走廊裏,他分明聽見一間辦公室裏傳來憤怒的聲音:“你知道那孩子的家長是誰嗎?市委辦秘書處的主任。你瞎接什麽案子?出了事兒你負責?”
“那孩子怪可憐的。”
“可憐個屁,一看就是個撒謊精。行了,收拾一下出去巡邏吧。”
龔月朝也試過在學校報警,他從門衛大爺那裏借了電話打了110,出警的又是這兩個警察,看起來當領導的那個見瞞不過去了,便喊來了那幾個同學的父母來學校對峙,那個警察對班長的父親點頭哈腰的,之後他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答複:“你這孩子可真是的,這就是小學生之間的打鬧,你還當真了,還來報警,你們老師咋說的?你爸媽呢?”
“你們是警察,為什麽不能幫我?”他也曾哭着問那個道貌岸然的家夥。
得到的答案卻是:“小孩子的事情自己解決,別總打電話搗亂。”幾乎每次都是同樣的答複,他的反抗變成了小學生的惡作劇。
學校裏的老師都是不管的,校長更是當做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龔月朝仿佛就停留在一座孤島上,孤立無援。
他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憎恨那些警察的,小時候綿延到大的仇恨,又怎麽容易輕易的消除呢?
這種話,龔月朝當然是沒辦法跟秦铮铮說的,除了他的心理醫生和好友陳煜生,他甚至不願意與任何人交流往事,因為傷疤被揭開了,就很難再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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