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龔月朝跟着教研組開完了會,又被組長叫過去談話,內容無非也是勸他別沖動,別辭職,這種話今天一天他聽得太多,敷衍了一陣就算過去了,有些事情既然已經下了決心,那麽誰勸都改變不了事實,畢竟自己早晚都會離開學校,今天鬧了這麽一出只是相較于計劃還提前了些,就完全是順水推舟,這樣可以比以後的方式更光彩體面。

他拎着包從教學樓出來,太陽已經落了山,學校兩側的路燈都亮了起來,各式車輛在路上行駛,龔月朝看見這些,突然間湧起某種凄涼的情緒來。他回過頭,自己奮鬥了好多年的教學樓正矗立在眼前,一扇扇的窗戶并着排,很容易就找到他曾經講課的課堂以及自己的那間辦公室,他心中百感交集的,更多是不舍,已經決定告別了,有些心緒,無來由的全都蒙在了心頭,揮散不去。

他逛蕩着來到大門前,秦铮铮正杵在門口等着他。龔月朝原本以為秦铮铮等不住了,就先走了,誰想還真有毅力。小夥子今天穿着件黑色的長棉衣,袖子上有幾個好看的布質臂章,下面是牛仔褲和一雙白色的耐克鞋,他戴了頂黑色的絨線帽子,斜背着一個包,見了他便朝他露出一口白牙大笑着,傻裏傻氣的,不穿警服的他還是要順眼一些的,至少能暫時摒棄龔月朝的那種不悅感。

“抱歉,出來晚了。”龔月朝走近了,跟他道了個歉,擡起腳來準備走,卻見秦铮铮對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問:“走啊,怎麽?等久了,生氣了?”待他把這話問完,他內心卻升騰出一種場景重合的錯覺,也就是說感覺自己在四年前對這個頑劣的半大孩子說過同樣的話,當時是帶着某種想看秦铮铮生氣這個惡趣味的心情,如今已然變了。

秦铮铮上了一步到他身邊,小聲問他:“老師,聽說你要辭職?”心中沒什麽底氣似的。

這可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麽這人就在校門口等了他一會兒,連這消息都聽說了,不等他回答,秦铮铮又說:“是不是我們的……我們的原因造成的?如果是的話……那……對不起!”

龔月朝終于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麽?”秦铮铮不解問道。

“我說是,你光道個歉就能賠我一個工作嗎?”龔月朝忍不住戲弄他了一句。

秦铮铮看着龔月朝,搖搖頭,他被問住了,顯然他沒這個能耐。

龔月朝笑着搖搖頭,不願再糾結這個問題了,先行了一步,問:“咱們打車去?”

秦铮铮趕緊跟了上去,說:“這邊不好停車,溜達到我單位,然後我開車去。”

龔月朝顯然不願意去的,提議道:“要不這樣,你自己回去,開了車,再過來接我。”

秦铮铮有些踟蹰,“那你可別走。”

“不走。”龔月朝說着話,回身指了指門衛室,說:“我在這裏等你。”

每天這個時間,柳園小區周圍的門市都是一片繁華景象,尤其是入了冬,烤肉店和火鍋店總是客人最多的地方,店裏升騰起的袅袅熱氣,驅走了冬日的寒冷,是看着都從心裏散發出一股股的暖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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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秦铮铮的車上下來,龔月朝雙手插在衣服兜裏,手指頗有節奏的在口袋裏摳手機外面罩着的手機殼,站在烤肉店門口等秦铮铮停車,他眯起眼睛盯着不遠處的那家人頭攢動的四川火鍋店,嘴角**了兩下,內心冷哼一聲。直等秦铮铮從後面喊了他一聲,才緩過神來,“龔老師,咱們進去吧……”

“嗯。”他嘴巴裏應着,身體卻沒行動,目光仍然停留在那裏。

秦铮铮順着他的方向看過去,問:“老師,你看什麽呢?火鍋店嗎?那家店人可多了,就前段時間,有天晚上我們來,店裏竟然還沒開門,老板脾氣又大得要死,還吼我們。”秦铮铮一旦敞開了話匣子,這又開始絮叨了。“要不咱們去吃火鍋?反正也不遠,估計得等位。”

“不去。”龔月朝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去那兒吃飯幹什麽,被吳一認出來不要緊,就怕吃多了潲水油回家鬧肚子。他扭身進了烤肉店裏,找了個寬敞的四人臺坐了下來,服務員便趕緊上前熱情地遞菜單。

龔月朝正脫外套,讓服務員把菜單給秦铮铮,自己并不打算點菜。秦铮铮接過來,一邊看一邊咨詢他意見,秦铮铮好像生怕他吃不飽似的,點起菜來一點都不含糊,直到服務員直喊夠了夠了才停止。

這是一家還算正宗的韓式炭火烤肉,點完了菜,便上了一壺濃香的大麥茶,緊接着又擺了好幾碟子泡菜,再一會兒,碳爐子端到了桌上,把箅子架在炭火上,炭火的溫度烤的人暖烘烘的。秦铮铮往杯子裏倒好了水,龔月朝喝了一口,不苦,是有點糊香味的糧食的味道,比他媽給他炒的大麥仁味道重,他還能接受。

菜上齊了,便有服務員過來幫他烤,秦铮铮揮揮手讓人走了,卷起了襯衫袖子,親自上場,他一邊夾肉還一邊解釋說:“這旁邊有人站着我不自在。”

龔月朝一早就知道秦铮铮對于吃東西這件事是很認真的,畢竟當年從他手裏奪鍋炒飯這件事還歷歷在目的。他沒管那麽多,反正有肉吃,誰烤都無所謂,只要他不動手就行。

燒得旺盛的炭火,把這放在箅子的肉烤得茲拉作響,油脂從肉裏面争先恐後地滲了出來,很快,外面便形成一層焦脆金黃的外殼,用剪子将肉剪開,裏面還是鮮紅的血色,四周翻個面,等周圍都變了色,就證明是烤熟了,夾起一塊,蘸通紅的韓式辣醬,放上蒜片和青椒圈,再包裹在翠綠的生菜中,咬進嘴裏,先是清爽的蔬菜,随後肉香散了滿嘴,肉汁伴着甜辣的醬香和蒜香一起觸動味蕾,讓人欲罷不能。

秦铮铮手法娴熟,一看就是經常來吃的,龔月朝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服務,偶爾翻一下手機,回兩條陳煜生發過來撩閑的消息,陳煜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有些着急,龔月朝還得反過來安慰他,說了沒幾句,知道龔月朝在跟秦铮铮吃飯,就又開始不正經的調戲他,說什麽為人師表試圖用美貌勾引學生什麽的,龔月朝快被他煩死了,罵了幾句過去,陳煜生更蹬鼻子上臉,還用精神污染類的表情包攻擊他。這過程中,秦铮铮就問了好幾次味道,龔月朝埋首于手機中,點頭說不錯,不太理他,可當龔月朝擡起頭來,便能看見秦铮铮露出來的笑容,笑容下面有八顆漂亮的牙齒,顯得無防備又天真,絲毫不介意龔月朝的心不在焉。

龔月朝吃得差不多,就把速度放了下來,喝了口大麥茶,又夾了兩口泡菜解膩,對忙叨着的秦铮铮說:“你也吃吧,別光忙活我。”

秦铮铮這才包了兩塊吃,接着還繼續往箅子上放鱿魚足和風幹腸。風幹腸本來是癟的,随着炭火的烘烤會變得又圓又鼓,還會發出吱吱的響聲,龔月朝惡趣味地用筷子戳着慢慢蓬起來的風幹腸。

秦铮铮問他:“老師,你真的打算辭職?在學校不好嗎?”

“那我辭了,你會有負罪感嗎?”龔月朝将目光投向腮幫子裏塞滿了肉的秦铮铮。

秦铮铮努力将肉咽下去,鄭重地點點頭。

龔月朝笑了,“這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你不用有心理負擔,你是警察,你有你的職責範圍,我能理解。”

但似乎龔月朝越這麽說,秦铮铮便越覺得難過,“可是你的工作啊……”秦铮铮話說了一半又止住了,他聲音放低了,在桌上的抽風筒嗡嗡作響的伴奏聲中,龔月朝分明聽見他說:“我不僅對這事兒有負罪感,其實還有當年,那時候我年輕氣盛,你不理我了,我就斷了跟你的聯系,這事兒是我做得不對。畢竟您當初幫了我那麽多,我現在回過頭想想,我那麽幼稚是多忘恩負義啊。今天我好不容易約到你吃飯賠罪,你卻因為我們工作上的事情要辭職了,這讓我覺得更難受了。”

龔月朝又喝了一口水,大麥茶早就不是剛上時的溫度了,已經有些涼了,他把剩下的水倒在不用的酒杯裏,又給自己滿了一杯水,緩緩地說:“當年的事情就別提了,我教過的學生,幫助過的人很多,我從來沒圖誰能回報我。一個個的都介意的話,我是有多小心眼兒,累都累不過來。至于辭職……”龔月朝頓了頓,“你還年輕,也沒經歷過,你應該不會懂流言蜚語是會摧毀一個人的意志這種事情的。不是我執意,而是現實條件逼得我不得不做出這種選擇。因為當所有流言蜚語都往你這邊湧,周圍的人你沒辦法去求助,你只能自己變被動為主動,改變你所處的境地。一旦當你退縮了,更洶湧的潮水直接會将你撲倒,帶來更多的傷害。”

然而他說這話似乎顯得太深奧了,秦铮铮又不理解了,歪着頭看他,手上翻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龔月朝顯然也沒想着讓他理解,眼見着風幹腸就要被旺盛的炭火烤糊了,趕緊夾到了自己碗裏,“詢問的時候,你也在場,事實就是你聽見的那樣,公道自在人心,我沒必要為了去證明什麽。”說着話,他咬了一口裹滿了幹料的風幹腸,香甜的汁水迸了滿嘴,口感十分彈牙。“還不錯。”龔月朝做出了評價。

龔月朝回到家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從裝藥的抽屜裏翻出一盒沒開封的大山楂丸,他胃不太好,肉一吃多了,就消化着費勁,同仁堂的大山楂丸他一買好幾盒放在家裏備着,他掰開了用來密封的蠟丸,直接放嘴裏嚼,吃了一顆覺得不過瘾,就又掰了一個,轉眼間,他就蹲抽屜旁邊嚼了半盒,牙都快酸倒了才作罷,白色的蠟丸殼子在垃圾桶上鋪了一層。別人拿大山楂丸當助消化的藥來吃,他是當零食吃,吃了就停不下來,他這嗜好是作死,他完全不敢讓事兒媽陳煜生知道,要是見了,這人又要跟他鬧,還哄不好。

吃爽了,他燒了壺水,泡了點枸杞菊花茶,開了電視,在沙發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攬過二餅好一頓撸,二餅被他蹂躏得沒脾氣,瞪圓了眼睛看他,就連掙紮都放棄了,自己的鏟屎官就這樣,平日裏好吃好喝的供着它,它還能怎麽樣?

喝了兩杯水,龔月朝又洗了個澡,開着電視窩在沙發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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