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陳煜生住的地方是随江有名的高檔小區,秦铮铮按照紙條跟小區保安說了自己要去找幾號樓幾單元的哪位業主之後,這個敬業的年輕人才打開了閘門讓他進去,還順便給他指了方向:“你順着這條路一直開,開到噴泉的前面右轉,會看見地下停車場的入口,開過去往左轉,一個花池的對面就是了。”然後還跟他行了個禮。

秦铮铮不禁感嘆,有錢真好,就連物業的保安都有禮有節讓人覺得舒服。他順着保安指的路,很順利的就找到了陳煜生的家。他把車停好之後就在車子上做了一陣子心理建設,他在想要怎麽跟陳煜生來溝通,因為根據他同事之前的說法都說陳煜生的腦子轉得快,說話滴水不漏的,很容易被繞進他的邏輯裏面去。秦铮铮來這裏倒不是争辯什麽是非的,只想求得一個真相,如何打開突破口才是關鍵,他不能在別人的主場中表現得太弱勢了,這樣更會失去主動權。

他下車來到院子門口,還不等按門鈴,一條哈士奇便沖了過來隔着那扇雕花的大鐵門朝他狂叫,一邊叫還一邊回頭,告訴主人家裏來客人了。這狗的臉上、身上粘滿了雪,把身上的花紋都擋住了,顯然是剛從雪堆裏打滾來的,秦铮铮注意到院子角落有一個掉了頭的雪人,估計也是這狗子的傑作。

狗養對了,還真比門鈴好用,很快,一個小女孩裹着件棉襖就出來開門了。女孩兒十幾歲的樣子,長相很秀氣,她一雙水靈的大眼睛來回的轉,顯得她古靈精怪的,不知道怎麽了,秦铮铮想起一個人,那就是《天龍八部》裏的阿紫。——正是“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臉精乖之氣。”

就見那狗就一直纏着女孩兒,在她腿邊繞來繞去,似乎想讓小主人誇它聰明,女孩兒揉揉狗頭,秦铮铮原本以為狗子要得逞了,誰知小女孩兒用手指指着狗頭,訓斥道:“八條,你給我安靜一點兒。”

這條被稱作“八條”的哈士奇明顯是個抖M,被訓了之後反倒乖巧起來,它“嗚嗷”一聲,就勢趴在了女孩兒腳邊,女孩兒這才得了空,歪着頭問他:“你是叫秦铮铮嗎?”女孩兒的聲音清脆的,絲毫不會對陌生人膽怯。

女孩兒明顯比秦铮铮小了十來歲,還直呼他的大名,秦铮铮倒是沒覺得不被尊重,說:“是,我是秦铮铮,我想找陳律師,喬律師之前應該打電話過來了。”

“行,我爸讓你進來。”

他爸?應該是指陳煜生?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小姑娘把門拉開了。此刻,他終于懂了那次栗英來陳煜生家做調查之後發出來的感嘆:陳煜生那麽年輕一個人,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女兒的……秦铮铮看過陳煜生本人,也看過他的相關資料,他年紀和龔月朝相仿,比同齡人事業有成也就算了,就連孩子都比別人家的超前……是不是他年輕時犯了什麽錯誤?秦铮铮忍不住浮想聯翩。但是現實不容許他想太多,那條二哈見他進了門,也沒了剛剛那股子朝他狂吠的勁頭了,往後退了兩步,還是弓着背,保持有随時就要攻擊他的姿勢,但遠沒有剛才隔着門的時候那麽大的膽子了,換成機警地小小聲地朝他叫。即使這樣,秦铮铮也有點怕它,又不見那小姑娘拴狗,就只能靠着邊躲着走,小姑娘嘿嘿笑着,說:“你不用怕,這個蠢狗它不會咬人的。”

秦铮铮能不怕嗎?這大狗要是直接撲過來那還得了,當初龔月朝還說他家貓不會撓人呢,可見了他也是一臉防備,上爪子就撓的。他們兩個人怎麽回事兒?這養得寵物怎麽都對他有敵意?直等他真的進了陳煜生家的入戶門,這才松了一口氣。

秦铮铮正腹诽呢,小姑娘給他遞了雙拖鞋,朝裏屋喊了一聲:“爸,那個秦铮铮來了。”然後對他說:“你随便坐,我去給你倒點水。”

“謝謝。”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滿是好奇的朝四處看。陳煜生的家又大又寬敞,裝修看起來很有品位,冬日裏灑滿了陽光的大客廳,角落裏擺着高大的綠植,柔軟舒适的沙發,簡潔大方的吊頂燈,牆上挂着的線條簡單的油畫……這就是很多人夢想中的那個家的樣子吧。

不一會兒,小姑娘端了杯果汁出來放在茶幾上,秦铮铮正好渴了,拿起杯子喝了兩口。萬惡的有錢人,不僅家裏寬敞舒适,就連果汁都是又純又濃的,實在好喝。小姑娘跟他說:“你等等呀,我去找我爸。”便“蹬蹬蹬”的跑去喊陳煜生,然而這次出來的還是她自己,對他說:“我爸讓你去他書房,你跟我來吧。”

秦铮铮把杯子放在茶幾上,趿拉着拖鞋跟着她去了。

推開陳煜生的書房門,這裏和客廳比就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全套的實木家具頗有中國風,一整扇的落地窗讓這個房間溫暖而且惬意。這人正仰在躺椅上小睡,胸口放了一本A4大小的材料,封皮是牛皮紙的,他一身紫色的天鵝絨睡袍優雅又華貴,只是腿上還沒拆的固定器有些煞風景了。

小姑娘上前推了推陳煜生的胳膊,說:“爸,人來了,你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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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陳煜生從嗓子裏發出一聲應和,拿掉了身上的那一厚本材料。

這時秦铮铮才注意到陳煜生的身旁還趴着一只眯縫着眼睛睡着的胖貍花,不正之前他在龔月朝家裏見到的那一只貓嗎?原來龔月朝把貓托付給了他,還好貓正睡着,不然又該兇他了。

陳煜生起了身,揉揉眼睛,對那女孩兒說:“苗苗,去給爸爸沖杯咖啡。”

女孩兒撅噘嘴,說:“行行行。”然後就出去了。

這時候,書房中就只剩他們兩個人,陳煜生見秦铮铮杵在門口,便說:“別客氣,進來坐吧,我昨天睡得晚,等你等的就睡着了。”

“不好意思打擾了。”秦铮铮在紅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陳煜生坐起身來,揉揉自己蓬松的頭發,把身上的睡袍重新綁了綁,問他:“秦铮铮是吧,找我有什麽事兒?”他說起話來恣意而又灑脫,自帶一種驕傲的感覺,他是秦铮铮從來沒接觸過的類型,讓覺得自己被壓迫到了,以致于他進門前做好的預案全都忘記了。他記得第一次見陳煜生不是這樣的啊,怎麽這次沒了龔月朝,這人的鋒芒全都露了出來呢?

秦铮铮不自覺就警惕起來,說:“我想來問問龔老師案子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陳煜生大笑起來,就像在嘲笑一個傻子似的,他用手上下比劃着秦铮铮,“你,你是一警察,整個案件都是你們在參與辦理的,你來我這打聽一個犯罪嫌疑人的事兒,這不是本末倒置嗎?”他大笑之後,正色道:“我看你就是來着套我話的吧?”

沒錯,陳煜生是個律師,他也知道律師都是靠聰明的大腦和善辯的嘴巴吃飯的,可他哪能想到剛來沒說了兩句話就被嘲弄了一番,而且這嘲諷充滿了敵意。他一瞬間便漲紅着臉,,否認道:“不是,沒有。”

這會兒,小姑娘端了杯咖啡進來,一瞬間,就散滿屋子香氣。陳煜生原本還沖他張牙舞爪的,轉而卻極其谄媚的跟女兒說謝謝,那小姑娘則嫌棄的看了他一眼,陳煜生也不生氣,讓她出去了。

秦铮铮在一旁是目瞪口呆,不禁想他們還真是神奇的父女關系。

陳煜生眯着眼睛喝了兩口,被這咖啡苦得直皺眉頭,等他放下杯子,剛才眉眼之間聚集的困倦一下子都散了。他把那條沒受傷的腿盤在了躺椅上,正了正身體,說:“小夥子,我不知道你今天找我來幹什麽,但是你想從我這兒打聽到什麽是不可能的。于公,你想往深了查小朝的案子的話,抱歉我沒看見你的手續,我也沒什麽好說的,該做的筆錄我都做過了;于私我是看在你曾經是小朝的學生才讓你過來的,裏子面子都給夠了,你想通過私人渠道獲取信息,那麽我也是無可奉告的。”

秦铮铮哪想到陳煜生就跟龔月朝養得那只貓一樣對他攻擊性十足啊,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就直接跟他較起了勁兒,話裏話外都是“此地不歡迎你”的意思,怪就怪他這尴尬的身份。

“您誤會了……”他說着,從包裏拿出了父親的工作日記,翻到做了折疊印子的地方,站起來遞給了陳煜生,“我爸曾經也是一名警察,我整理他的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個……您看一下吧。”

陳煜生一臉疑惑地接過去,用最快的速度浏覽了一番,然後繼續保持那一臉疑惑,将目光轉移到秦铮铮身上。

秦铮铮說:“我是一個警察,您是一名律師,咱們兩個人對于做假證和僞證的後果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陳煜生的臉上瞬間便籠罩着一層說不透的陰霾,“你威脅我?”

秦铮铮搖頭否認,“我早知道,任何犯罪都不會是完美的,都會有它的動機和突破口,只要找到一個點,案子就會迎刃而解。之前,龔老師的案子就是找不到所謂的動機的,就連幫你報複這個理由都顯得十分牽強,在王雪绛的案子之前,我都不信是他做的。直到我無意中看見了這個,我才明白他為什麽會铤而走險,用自己的前途相搏了。”說着,秦铮铮又想起父親記敘的過往,不自覺便傷感起來,他強制自己壓掉心中異樣的情緒,吸了吸鼻子,說:“我完全可以在第一時間把它交給我的同事,這樣的話,我們整個刑警隊都不會被上面一直壓着,我們隊長和副隊長也不會一直為難了,這樣我們都會輕松。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這樣的話,龔老師……他就會被判更重的罪,我不想,他曾經那麽幫我,他出事兒了之後,我什麽都幫不上就算了,我更不能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

“那你找我想幹什麽?”陳煜生的語氣有些松動了,他的警惕性也放下了,他把那個筆記本還給秦铮铮。

“我想問你,龔老師……他真的經歷過我爸爸日記裏所寫的這些事情嗎?”他問完了,舉起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放到耳旁做發誓狀:“陳律師,請相信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陳煜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用拇指拭去了嘴唇邊殘留着的咖啡液體,先冷笑一聲,說:“別人都說人性本善,其實我是覺得人性本惡,你沒經歷過的事情,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人的身體裏究竟會住着一個怎麽樣兇殘的惡魔,而這個惡魔,會給一個孩子的心靈造成多大的傷害。”

“……真的是這樣的嗎?”

秦铮铮分明看見陳煜生點了點頭,然後聽見他說:“秦铮铮,你今天聽完了我的敘述,咱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你要是說出去,讓這個屋子外的其他人知道的話,姑且不談小朝會怎樣,你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你可要想清楚了。”

秦铮铮從把手機導航設成“清帆律師事務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往一個深淵裏義無返顧的跳,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路标都寫着正義,究竟哪條是對的,他也不知道,只是他的潛意識告訴他,不能做任何背棄龔月朝的事。

那個在操場上捧着籃球喊他名字的老師,那個從校長室出來後站在夕陽餘晖下鑲着一層金色的老師,那個在講臺上傳道受業的老師,那個覺得他笨露出一副嫌棄表情的老師……他的青春是與這位老師羁絆在一起的,他幫他度過人生最艱難的日子,為他失去父親時解開了最難解開的心結,那他又怎麽能背叛呢?

當初披着一身警服的父親沒有幫龔月朝做到的事情,他可以幫着父親實現的。

秦铮铮這樣想,然後篤定地說:“你放心。”

他的腦海中回蕩着父親曾經跟龔月朝說過的話:“叔叔幫你做主。”然後看見了滿臉是傷的小男孩兒感激并且充滿期待地沖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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