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龔月朝。”龔月朝正埋頭幹活,被門口負責看管的管教叫住了。

“到!”龔月朝放下手裏的活計,站直了身體。這是規矩,也成了條件反射。

“有人來看你。”那管教說。

龔月朝心中納悶,從“小黑屋”裏出來之後,過了沒幾天,他已經先後會見了兩次了,一次是陳煜生,然後就是他的母親和繼父。随江一監規定理論上一個月只能接受近親屬探監一次,但也有破例的時候,走走後門什麽的,管理相對并不嚴格,但是最多不能超過三次。

龔月朝走近了問:“報告管教,請問是誰來看我?”

管教就跟沒聽見似的并不回答,帶着他出了廠房大門,就見負責他們監舍的路警官站在外面等他。路警官上次用那電棍捅了他一次,龔月朝還挺愛記仇,對他沒什麽好印象,又或者因為他過去的成見始終都在,反正并不想與這些獄警交往太深。不過監舍的人都說這位路警官為人不錯,相較于那個鐵元來講,就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拿前幾天來說,剛好趕上路警官去省會張州培訓,好幾天沒在,小瘦子家裏有人來探監,帶給他的東西又被鐵元克扣了些,氣得小瘦子坐在床上忿忿不平地罵鐵元不是人,可罵了之後能怎麽樣,不過是過過嘴瘾罷了,什麽都改變不了。

路警官跟對方點了點頭,便帶他走了。

他們要去會見室,事實上,會見室在每個監區都有一個,有人來探監,就會被戴上戒具,由管教帶着,等到了會見室再拆下來。——這是一個相對嚴苛的程序,然而這次卻沒有。

直到走遠了,這位年輕的獄警才小聲對他說:“早知道你是秦铮铮的老師,上次的事情也不會對你下手那麽重了。”他神神秘秘的,還帶着一絲歉意。可是這又與秦铮铮有什麽關系?龔月朝一頭霧水。還不等他問,路警官說:“這次來看你的是秦铮铮,他是我大學同學,我倆關系還不錯,他聽說你在我負責的監舍,就拜托我照顧你一下。哦,他還讓我幫着帶了點東西給你,然後還有一封信,等你們見完面,我一起給你。喏,理論上,信件我們也是要先看一下的,但是他自己也是警察,我就給他破例了。”

龔月朝嘴上道了謝,心裏犯了混沌。他都讓秦铮铮離自己遠一點了,這家夥還跑來探監,可真是沒事兒閑的。

會見室是個很大的房間,來探監的親屬與犯人之間有個擋板,對話有就通過一部電話機,管教在旁邊坐着監聽,親屬的身後也會有人看着,時間一般控制在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可是時間長了,他們就會顯得不耐煩。

說起來,他第一次來會見室還是見陳煜生,陳煜生跟過去沒兩樣,天氣暖了,穿了一件紫紅的羊毛大衣,系着灰色的大圍巾,一見他就露出一口大白牙,沒個正經的朝他笑,好朋友這笑裏藏着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心酸,但又不能說,龔月朝就只能也跟着笑。笑過了,陳煜生才說:“小朝,你看你都瘦了。”

龔月朝瞅了瞅自己,說:“還行,剛來有點不習慣,慢慢就好了。”

“別苛責自己,我給你的賬上充了錢,你吃點好的。”

“再好也沒你做得好,嘴巴都被你養叼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分明看見旁邊的坐着監聽電話的路與為警官打了個寒顫。要不是礙于身份,這孩子得當着他們的面兒,搓掉一身的雞皮疙瘩。

陳煜生露出一個挺羞澀的表情給他,說:“小朝,你嘴真甜。”說着,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惡作劇的快樂,就見他眼睛瞄向了坐在龔月朝身邊的路與為,跟龔月朝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個短暫的眼神交換,就是有默契的,好像就要把這孩子故意惡心死那種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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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罷了玩笑,陳煜生說起王雨柔的事情,“前幾天王雨柔找到我,問我你的情況,我沒好好搭理她。她就跟我說,王雪绛是她同父異母的親哥,受傷住了院,她不能不管。我問她連個證都不能出嗎?她跟我說是張明峰手裏攥着她母親當年在國企改制的時候虧空公款的證據威脅她,之後又說了不少關于你的壞話。她也是被逼無奈,不想母親坐牢,一時被鬼迷了心竅。”

這樣的結果,龔月朝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他咬着嘴唇,點點頭,說:“現在說什麽都已經來不及了。”

“是啊,她當時肯出來作證,我們不至于被動。”陳煜生說完笑了,“我也顯得小心眼兒了,把一姑娘給損哭了,哎,想我陳煜生混跡江湖這麽多年,從來不跟女人一般見識的,見着她我是真的搓火。就我那小助理,站旁邊看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是要給這姑娘遞紙巾好還是倒水好。等人走了,他跟我說,主任,沒想到你這麽兇。我就逗他,我說你不知道,我超兇。”說罷,陳煜生龇牙咧嘴的,就像二餅似的。

“你可真是……幼稚。” 不知道是不是陳煜生養二餅養出感情了,一舉一動像極了他的貓。不過說起王雨柔,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算了,不提她,有件事求你。”

“什麽?別提求。”

“我五高中附近的那所房子,幫我處理掉吧,家裏東西不多,也不新,該扔的就扔,我的私人物品什麽的,你收了幫我保管着。這房子當年用謝叔叔的錢買的,現在應該能漲點價了。賣了的錢一部分還貸款,一部分用來充當你給我繳的罰金,剩下的就都給他們。謝涓,我妹妹不小了,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我這個當哥哥的,就只能做到這裏了。”

龔月朝說這番話,似乎又戳到了陳煜生,他咬着嘴唇點了點頭,“按你說的辦,那地方你出來也沒法去住了,都熟人,估計幾個眼刀剜過去,你又該不開心了。你出來,就住我家,你要覺得不方便,我那個老房子不賣給你留着住。”

龔月朝聽着窩心,好友的一句話就能讓他覺得安穩。

陳煜生又安慰他,“小朝,最難的時候我們都熬過來了,以後就都是好日子了。”

龔月朝笑着跟着點頭,說:“是,你說得對。”

拜托了陳煜生這件事之後沒幾天,他母親與繼父也來了。他才知道房子還沒賣,陳煜生就把錢先給了二老,還說了他的用意。

有些隔閡終于有了機會攤開了說,問題解開的一瞬間,仿佛後悔和懊惱就全都湧了上來。他母親說:“小朝,我知道自己虧欠你,你小時候受委屈,媽媽沒幫你。你出事之後,我還覺得氣憤,煜生把我罵了一頓,我才恍然大悟,是我這個當媽的對不起你,但你沒必要賣那房子啊,你出來之後……怎麽辦啊?”說着,她就哭了,後面的話,怎麽都說不下去了。

龔月朝微微笑着,看了看繼父,示意他安撫一下,就見他拍着妻子的肩膀,拿過電話,對他說:“小朝,沒必要賣房子,那錢……”

龔月朝打斷了他的話,只說:“我這事兒會對謝涓有影響,我這個做哥哥的幫不了什麽,就是不想讓她重蹈覆轍,她正好還是青春期,心理上會有很大變化,謝叔叔,你和我媽兩個多關注一下她,跟老師了解一下思想變化,學校有什麽流言蜚語的話……實在不行就讓她轉學吧。”

“重蹈覆轍”幾個字到底讓他繼父這個大男人也覺得崩潰了,一向性格開朗的他終于憋不住眼淚了,最後點點頭,說了句:“嗯。”

事情說開了,似乎一切的烏雲都播散了,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安心蹲滿這幾年,運氣好還能減刑,提前釋放,至于出去該做什麽,龔月朝也沒想好,他總覺得自己能夠放棄一段仇恨,就讓他的心境有了很大的變化。

王雨柔再怎麽不好,可她在自己心理治療過程中的思路總是對的,與其去堵,那不如先來疏通。

上次見秦铮铮是在法庭上,有一個多月沒見了。小夥子比那時候稍顯精瘦了些,頭發被剃成了挺利落的板寸,一雙真誠的大眼睛,滿是渴望的看着他,指了指電話,讓他拿起來。

龔月朝拿起話筒,秦铮铮剛一開口,他便聽出哽咽的情緒來,“龔老師……你還好嗎?”

“不是不讓你來看我嗎?怎麽還是來了……你還麻煩你同學,這不太好。”龔月朝下意識的拒絕着他的好意。

秦铮铮卻倔強的搖頭,只說:“老師,你瘦了好多,我,我給你卡上充了錢,以後每個月都充,你多吃點兒好的。我,我不像陳煜生那麽有錢……”

他說得很真誠,龔月朝還是有些感動的,“你自己賺得都不一定夠花,不用填補我,陳煜生都會幫我安排好的。”

秦铮铮卻不應,可憐兮兮的看他。

龔月朝拿他沒辦法,只好說:“行吧,行吧。”算是答應了。

小夥子笨戳戳的,就像彙報思想情況似的與他說了不少自己的事兒,龔月朝滿是耐心的聽着,卻閉口不提自己的好與壞。

這次路與為沒在旁邊聽着,想着秦铮铮這個本分人也不會教唆龔月朝越獄什麽的,但是因為這樣,也就十多分鐘,路與為就進來催了。秦铮铮挂電話之前,還說下個月還會過來的,龔月朝還說:“你太忙的話,就不用總來了。探視要工作日才行,你總請假不好。”

可他哪裏會聽勸呀,只說:“你不用擔心。”

龔月朝自知勸不動,也不再說了。

快結束通話的時候,秦铮铮支支吾吾的說:“老師,我給你寫了封信……就……你記得要看……然後,然後就沒事兒了。”

龔月朝說:“路警官跟我說了。”

秦铮铮笑着點頭,臉上出現一抹有些可疑的紅暈。

他被路與為帶走的時候,秦铮铮還一直站在那裏看他,直到會見室的大門被關閉了,秦铮铮才走。

他直接回了監舍,監舍的其他人還沒回來,就他自己一個人,還真是難得。他拿到了秦铮铮買給他的衣服,貼身的,從裏到外,還有一些生活用品什麽的,一應俱全。龔月朝看見衣服裏面夾了個信封,應該就是秦铮铮說得那封,他把那些衣服放在床上,把信從信封裏抽了出來。

是落款有省公安廳字樣的信紙,紅線的,沒看內容,還以為秦铮铮在跟他做報告。

秦铮铮的字不好看,沒筆體,只能算得上工整,他還依稀記得自己曾經對秦铮铮那手爛字的嫌棄——“我要是高考判卷老師,直接給你卷面扣五分。”

“龔老師,你可真嚴格,學習那麽累,哪有空練字。”當時秦铮铮還這麽跟他辯解,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這孩子依然沒有進展。

物是人也非,當初那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都長大成人了,只是因為當年的一點幫助,就來與他糾纏不清又是何苦。

他低頭要讀,發現信紙的紙面有皺皺巴巴的水印,墨水字也有模糊的痕跡,想必是哭過了。他搓着那處褶皺,心裏想着至于嗎?

但是讀的時候,他還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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