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立夏區紀檢委的辦公地點在立夏區政府大樓的一層,秋日上午,陽光試圖透過窗子曬進屋子,卻被故意拉下來的百葉窗遮擋住了,屋子因此有些暗了,但有些調皮的光還是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滲了進來,之後在桌面形成一點光斑,給整個房間徒增了一些陰森的氣氛。

“問完了,你看下筆錄,簽好字,你就可以走了。”與他說話的是紀委的工作人員,他是個挺面善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看起來挺敦厚的,可他的目光卻給人一種威懾力。

“能問下,我……會受到什麽處分?我還能當警察嗎?”秦铮铮問。

“警察?當然能,你這又不是什麽開除公職的大問題。”他在回答秦铮铮提出來的一個問題時是果斷的,篤定的。但在那個什麽處分時,他卻猶豫了,“這處分的問題吧……是要結合案子本身和造成什麽後果才能綜合判定的,我還得跟領導研究一下才能下來,你回去等消息吧,安心工作。”

秦铮铮點頭,心裏想着怎麽能安心,嘴上卻說:“嗯,我知道了。”他大概看了眼筆錄,與自己說得倒是無異,于是在結尾簽了字,還把手印捺在了名字上,男人指出有幾處改字的情況,也讓他捺上了自己的手印。這要是以往,他在辦案過程中都是他讓別人簽字的,如今風水輪流轉,簽字捺印的人換成了他,這可真是諷刺極了。

做好這些,秦铮铮站起了身,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這問題明顯是幼稚的,并且他其實原本也知道答案,可還是沒忍住問出口:“我還想問下……”

“你說。”男人看着他,靜靜等着他,并不急。

“這,這個,會影響我參加一些遴選考試之類的嗎?”秦铮铮的聲音不大,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顯而易見了,幾乎是沒有置喙的餘地的。

男人愣了下,顯然意外于年輕人的奇怪想法,後面卻又釋然,他鄭重地點點頭,很有耐心的與他解釋道:“結果下來是會記入你的檔案的,以後人事調動、任免啊這些,有需要組織考察的,都會審查你的檔案,哦,對了,會受到影響的還有年底的考核和績效,不過處分都有時限,處分不同,時限就不同,你到時候申請撤銷就是了,不會再有太深遠的影響。”

這才是最刺痛秦铮铮內心的結果了,他同學所說的遴選考試目前雖然還沒下通知,但也近在眼前,他是怎麽都等不及他的處分撤銷了,難得一次去張州的機會就要被這麽錯過了嗎?

“謝謝您,我知道了。”臨出門前,他還給人家鞠了個躬,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大概這個行為就是認了命吧。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是在為他惋惜,還是結束了手邊的工作的放松,随後便埋首整理剛剛的材料了。

秦铮铮從紀檢委的辦公室出來,心情有些沉重,他随手拉高了外套的拉鏈,恨不得把整張臉塞進領口裏,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轉身回望了幾眼那扇緊閉的大門,心中更加黯然了。他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是個還算優秀的警察,縱使沒什麽成績,可一直是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但就在經歷了幾乎談不上對人格尊重的調查與訊問後,他開始質疑對自己的定位到底有沒有偏差,這一場事情下來,真是太挫敗了。就在前幾天,他還對龔月朝信心滿滿的承諾說自己肯定會去張州的,讓他等着自己,可現在遭受了這種無妄之災,還真是讓他覺得前途渺茫。

他一路低頭盯着自己的鞋尖走着,內心百轉千回的想了很多的心事,等來到區政府的大門口時,沒看路的他撞到了一個人,那人穿一件深灰色的條紋西裝,手拿着一個公文包,他聽見男人發出不滿的聲音便趕緊道歉,連說了好幾句對不起,男人駐足,用一種異樣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最後沒說什麽,離開了。

其實他滿腦子都是與紀檢委工作人員的對話,這本身就有夠讓他揪心的了,再加上他與政府大院的人完全不熟,所以根本沒在意這種近乎審視的目光。

秦铮铮推開政府大樓那扇沉重的大門,初秋的陽光幾乎在那一瞬間便刺痛了他的雙眼,在裏面的時候還沒覺得,可出了這扇大門就要面對現實了,他甚至有些想哭,可又酸又澀的眼眶卻在此時已經完全流不出什麽眼淚了。

那天他在電話中跟龔月朝哭了一通之後,他還告訴自己得堅強,不要在面對喜歡的人的時候總是表現得那麽脆弱,龔月朝會因為他的脆弱同情他,卻不能因為他的脆弱而且去喜歡他。

盡管那個晚上,龔月朝讓他的好友陳煜生來安慰他,可他也認識到,同情層面上是不會産生任何感情的,那人還是抗拒他的愛慕的,從那簡短的微信交流上就能看得出。他們之間有距離,有隔閡,從再見之後都沒怎麽相處過,他越是勇往直前,那個人便趁機後退,他知道,只有真正的相處之後,龔月朝才能看見他那一顆無比赤誠的真心。

好在陳煜生并沒有勸他放棄龔月朝,這個人作為龔月朝最好的朋友,還在那次談話中又與他說了不少關于龔月朝這些年是如何從痛苦中煎熬着走過的心路歷程,在漫長的歲月中,一個将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的龔月朝,是那麽的勇敢與堅毅。“你覺得他忘了嗎?沒有,過了十幾二十年也都在做噩夢。你受的這點委屈,在他眼裏可能什麽都不是。”陳煜生說,“所以有什麽好沮喪的呢?他蹲了幾年大牢出來,你看他與以前有變化嗎?他的信念始終是堅定的。”

陳煜生說得沒錯,龔月朝都能如此堅強,他作為追求者又為什麽不能呢?只是如果真的沒法通過正當的渠道去張州,他就要脫下這身警服,找到一個合适的起點重新開始,不能兩全其美,這才是他最不舍的。可轉念再想,他還年輕,不能自怨自艾,心裏即使有遺憾,也只能在今後的日子裏,一點點再去慢慢彌補吧。

他媽媽在知道警隊裏出了事後,又見他蔫頭耷腦心不在焉,任是沒讓他開車,怕他心情不好再出意外。反正區政府距他家也不遠,便準備去坐公交,區政府後身就有一個站點,他正要往那邊走,擡頭竟看見不遠處一輛吉普車跟前站着一個人。

這人他好久沒見了,心裏不由得湧出一股子親切感,與以往不同的是,他今天只穿着一身便裝,上身件夾克衫,下面是牛仔褲和運動鞋,還戴了一副墨鏡,顯得随性而又潇灑,如果不是那因為操勞工作而花白的頭發太過顯眼了,再加上眼角堆起來的皺紋,這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年輕小夥子。——他正是秦铮铮的前隊長張英羅。

難道他是在等自己?這個疑問剛剛在腦子裏冒泡,張英羅便朝着自己的方向招了招手,秦铮铮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去,站在這位隊長面前,露出一個為了掩蓋心中悲傷格外傻氣的笑,脆生生的喊了聲:“張隊!”

張英羅一向把他當做晚輩看待,嚴格中帶着寵孩子的溫柔,他伸手揉了揉秦铮铮的腦袋,說:“沒開車吧,來,上車。”

秦铮铮點點頭,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上去。

張英羅啓動了汽車,一腳油門,踩出了立夏區政府的大門。

随江市公安局某辦公室。

“什麽?”秦铮铮一掃今日陰霾,瞪大眼睛看向張英羅,他不敢相信面前的這位前刑警隊的隊長剛剛說出來的那些話。

就見坐在他對面的張英羅在喝完一口茶水之後,極其慎重的點了點頭,對他說:“其實在王雨柔的案子發生之後不久我就聽說了,我覺得這件事情本身有蹊跷,就跟紅兵聯系了一下,這段時間我們兩個一直都在探讨這個案子,再結合龔月朝幾年前的那起傷害案子,我們認為有必要把案子背後根源一并查清楚,不能再放任那些人為非作歹了。”張英羅捏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泛白,臉上閃着堅毅的光芒,執着而又認真,仿佛傾注了他這些年對于刑警事業的全部追求,與此同時也有某些遺憾。

“那……”

“我和紅兵商量了很多方案,後面我們兩個都覺得警隊內部本身就有問題,因為當年上面幾乎是随時聯動的,我們隊內有一點風吹草動,上面就會給我施壓,我再想想之前競争副局長失手,可能也與其有關,所以我們兩個決定先委屈你一下,先讓咱們內部的那個奸細露出尾巴,再不動聲色的順藤摸瓜,好牽出背後的那個大人物。”他想了想,又說:“铮铮,你現在年輕,敢仗義執言,跟你爸爸太像了,這是我和紅兵都很欣賞你的點,這是優點,與此同時也是對方利用你軟肋。我們研究好應對措施和方案,卻不敢告訴你,是怕你演技差,再露了陷兒。”說着,張英羅都忍不住笑了,他又喝了口水,繼續說:“你在這個案子的偵破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敵人很難不去注意你,他們要想藏起來,第一步就是給你使絆子,把你除去了,才好辦事情,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就順水推舟,将計就計了。”

秦铮铮的記憶裏,瞬間就出現了龔月朝的聲音:“你這段時間要注意一些,保護好自己。”想起這話,秦铮铮也說:“有人跟我說過……”

“誰?”多年的刑警生涯使得張英羅極其敏銳,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這個問題便出了口。

秦铮铮卻不想暴露龔月朝,只是搖了搖頭。

張英羅猜出來了,問他:“是龔月朝嗎?”

秦铮铮愣了愣,最後還是承認了。

張英羅說:“他還真是知情人,是不是還瞞着什麽線索?”

秦铮铮可不敢再流露出什麽了,生怕龔月朝過去那些事再被挖出來,只好隐瞞了實情,說:“其實還是陳煜生所說的那些。”

“哦。”張英羅看着他,似乎再尋找其他答案,但最終也沒有找到什麽,繼續剛才的話了,“事實上李紅兵給了你一份假的案卷,當晚那人趁辦公室沒人,用自己複制的鑰匙開了你的卷櫃門,因為太慌張,那些案卷他看都沒看就銷毀了,又找了個機會,去監控室删除掉當晚的監控。事實上,咱們局裏的視頻監控是要時時上傳到內網的,他卻忘記了這點,只删除了本地的,卻忽略掉了上傳的那一部分。監控我在市局這邊查到了,并且保存了下來,但是目前不能拿出來。”

“是……是誰?”秦铮铮咽了口水,艱難的問出來這句話,他不敢相信,與自己作戰多年的同事,竟有這等兩面三刀、吃裏扒外的奸細。

張英羅似乎不打算告訴他,只是略有些失望地搖搖頭,說:“你先別管了,我們這麽做也是為了保護你,你知道太多不好。先不說這個了,談談你吧……”

“我?”秦铮铮指指自己。

他好整以暇的将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笑盈盈地看向秦铮铮:“我聽紅兵說,你打算參加省裏的遴選考試,說想要去張州?”

秦铮铮聽見這個,又覺得傷感了,“我特地問了,這事情怕是要背處分了,沒辦法考試了。”

誰知張英羅卻說:“你也不用太擔心,你就趁這段時間在家好好複習,這個考試我也聽說了,崗位還挺多的。之前還跟我們局長說了你,他還讓我跟你談談讓你來市局,誰承想,我這思想工作都還沒做,你卻要去張州……”

“那處分……怎麽辦?”秦铮铮還是在糾結這個問題,雖然柳暗花明了,可總是有些擔憂。

張英羅說:“事情有了了結,我們自會還你一個清白的,只不過這段時間就要委屈你一下了。如果在你考試結束之後,需要審檔案的時候,我們都還沒辦法揪出背後的人的話,我和紅兵都應該辭職謝罪了。”說這話時,張英羅的目光,專注認真而又誠懇。

秦铮铮看向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認為自己曾經的領導會在騙他,他這一天大落之後又是大喜,就又要哭出來了。

張英羅點他,說:“你可要好好複習,我跟你說,你要是成績不好,去不了張州,一定得來咱們市局!”

“當然!”秦铮铮大喜過望,露出笑容,站起身,對着這位與他亦師亦父的老領導,鄭重地敬了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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