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冤孽

孽這個字,不好講,但凡這個字兒出現,總要牽扯上亂七八糟的業障,開了口就不好收場,是以一般來說,玄吟霧有一張咬金斷玉的嘴,也忌口這種字。

可就是有那麽個東西,逼着他将這字挂在嘴邊。他連罵人都不帶重樣,偏偏把這字兒嚼了七八上百遍,真是咀得他自己都想扔了,可又淘不出什麽比這更貼切的字眼。

到最後也只有恨道,冤孽!

就這麽個冤孽還有名字,也不知是胡亂謅的還是取的諧音,喚作法鏽。如果不知底細只看人,從頭打量到腳,只覺得是真漂亮。眉尤其長得好,名家畫上去似的,又穿的一身錦繡衣裳,袖手走在道上,沒看出哪兒仙風道骨,只道是哪個俗世的富貴千金,游手好閑,掐了支花,能将溪邊淘米的小娘子逗得花枝亂顫。

直惹得人家把米洗了又洗,猶不甘心,抿着一口軟侬語,想打聽出貴人何處來。

法鏽卻道:“怎麽着,還想淘回個田螺姑娘煮飯作伴?可不巧,我手一擡有千丈餘,攀仙官摘帽花,順帶撐炸了那萬鎖磐石——不是不願,我也犯難,縮不進一螺殼呀。”

娘的,瞧這話,又荒唐又放肆,像是高深低調的道人?俗塵未斷,沒規沒矩的野毛子一個,誰要是她師父,毛都要給氣立起來。

師門不幸,玄吟霧何止炸毛,他氣得毛都要掉了。

吾日三省吾身,玄吟霧針對自己為何收法鏽為徒,每天也要問自己三個問題:“我雙目可瞎?”“我識海可進水?”以及“我已經窮成這個樣子了麽?”

他眼睛明亮、識海通徹,前兩問不曾有誤,那他收此孽徒的罪魁禍首,就是窮。

沒錯,他遇到法鏽的那一天,窮到賣毛。

一個修士,窮成這樣沒道理的,不談坐落一方的巨擎,那些可憐巴巴的小門小派,還會擠奶似的給弟子點零用錢;再不濟,還有散修落腳的六合堂,放低身段,未嘗不可混出個子醜寅卯。

遍觀東南西北,愣是沒找着一個未到換毛季就薅了自己的毛,只為賣了換吃食的妖修——玄吟霧真是頭一個,是窮到遭罪了。

其間曲折,需從四百九十年前說起。

四百九十年前的玄吟霧,貴氣冷豔,目下無塵,扒了自己一身皮毛也不會與“窮”沾邊兒——論出身,玉墟宗的離兌宮內門十四弟子,家門是塗山九潭,甩一堆沒爹沒娘的妖修二百五十條街;再說根骨,縱然及不上幾位大師兄大師姐天資縱橫,可妖修九大境界,他三百三十年進階吞丹期,也絕對值得一誇。

他底子打得好,通智、鍛體、吞丹這三大境一路過來,順順當當,要是照這麽來,不到千歲就能化形,再佐以奇遇丹藥,沒準能修得更高,修到塑骨、淬身、凝魄……

但每次有這樣的念頭,玄吟霧都得立刻掐了,恐自己怨怒之下又誤入歧途。這不是沒有先例的,早先在玉墟宗中,他被卷入門闱之争後吃夠了教訓,師門冷酷,給他蓋上了棄徒的簽子,逐出宗門。

當初年少輕妄,既沒臉回家,又脫去了宗門的外衣,剛接觸到磨難就沒法忍,妄想借助歧路一步登天。他的确登天了一段時日,在散修的六合堂獨領風騷,卻因為邪性太過,六合堂忍無可忍将他列入了封煞榜。

這個交代一給,天下大道誅滅他就可以貼上個正義嘴臉了,車輪戰滾着來,輪到他修為一落再落,落到最後他自己都受不了,回到正道重新修上來,耗費的財力又活生生挖空了他。

窮,落不起了。

… …

這年正是七月處暑前後,依照狐貍的習性,是要到九月寒露邊兒上才會換毛,可他竟意外突破化形期,氣息浮動得厲害,正需要丹藥鞏固。松啼城那裏标了高價的“調息元丹”比他有耐心得多,幾個月都不降一絲價。

玄吟霧知道松啼城有長生錢莊,錢莊背後就是六合堂,動不得。他早先上過六合堂的封煞榜,那個榜一旦上去,是怎麽從良都洗不下來的,有靈幣交易的地方都有這個名冊,将他拒之門外,思來想去,也只有一身狐毛珍貴到可以以物換物。

他化作原形浣洗後,拿把刀子刮了身上的柔滑長毛,又從洞府裏翻出來一個小毛線團,前幾天有只比羊羔還大的長毛野兔子被鷹吓破了膽,一頭撞死在他洞府口,那追來的鷹懼他修為,鳴叫一聲就掉頭飛了。他是守株待兔,卻辟了谷不吃肉,只将兔毛全薅了下來。

他低頭考慮是一起兌了,還是混織一件毛襪子兌個好價……正猶豫不決,迎面的,就碰上今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那個“冤孽”東西了!

法鏽第一次瞧見兩只爪子抱着毛線團發呆的狐貍,咦了一聲。

夏日簡裝,她腰間挂綴玉流蘇,外袍邊角的針腳細密精致,內衫是綢緞褂兒,配上那張漂亮臉皮,當真像是從哪個高門大府裏出來溜達的千金小主子。

雙方的第一個照面,玄吟霧只瞥了一眼,毫無興趣,他看出法鏽是個人修,修為低得可憐,只有煉氣期,這放到妖修九大境界裏,也就跟“通智期”畫了等號,剛跨過門檻,不值得注目。

玄吟霧沒理人,法鏽卻湊過去了,看新奇物件似的瞧着短毛狐貍,問:“毛怎麽賣?”沒等對方開口,又補充一句:“是正宗狐毛吧?沒拿狗毛欺客?”

短毛狐貍豎瞳一凝,半空一道白光,法鏽趕緊側身閃過,腰間流蘇啪嗒一聲斷了,切面整齊,這一爪子要是拍到身上,定要留下血印。

要是個平常人,定然收了心不敢再招惹,但法鏽這個人,不平常,掃了一眼地上的半段流蘇,背着手笑了:“我不缺毛衣,我缺狐裘。”她作死般地說,“你賣皮嗎?”

然後她就被揍了。

玄吟霧正處于妖修化形期,放到人修這兒,元嬰期的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四百多年的磨砺,曾經恃才傲物的宗門子弟,已經變成了一個金口難開的入世修士,不谙世事的純真心腸,也給磨成了刀子。

不談入過邪道,就算是正道又有幾人掌心無血?

玄吟霧一手倥相訣,震識海、斷督脈、破丹田——等他意識到這頓打似乎太結實了的時候,已經打完了。

還好,人沒死成。

之所以後來玄吟霧叫她一聲“冤孽”,就是這人不容易死,命太大了,鬼都做不成。

法鏽竟還站着,不過很快站不住了,慢慢掀開袍子,坐到了洞府的檻子上,她現在也就一張臉幹淨,身上錦緞衣服像是浸了一碗血,坐下的時候只聽啪啦一下悶響,也不知道是那塊骨頭折了,反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如同戴了張假皮。

玄吟霧還是只狐貍模樣,爪子上的肉墊按在地上,沒聲響就走了過去,毛絨絨的耳朵尖兒轉了一下,似乎是在疑惑她居然沒死,怎麽做到的。

雙方靜默了片刻,玄吟霧一下蹿到了法鏽身上,大尾巴繞在她的脖子上,爪子尖兒扒在她頭發上,下巴絨毛蹭在她肩上,嗅她身上是不是有什麽法寶。

法鏽被撓得癢,想把他推遠點:“好了好了,我花錢買命。”

玄吟霧終于開口,聲音清冷柔軟,偏偏要吓她:“我又不是不會搜屍。”

“是麽,那好歹留我張臉,往天靈蓋這打,才能死得透了。”

“不怕死?”

“我怨氣大着呢,等我走一趟地府做個鬼修,回來再與你翻天覆地。”

玄吟霧沒說話,他在等法鏽把威脅說完,死字當頭,必然是要報家底的,哪門哪派,何人座下,将來若有人尋仇,他也能有個準備。

但等了一炷香,法鏽連個名字都沒說——玄吟霧反而沒動,毛絨絨的爪子在她的頭發上,尖銳的指甲卻避開了她的頭皮。

“你名諱呢?”

甩他一臉的是句滾刀肉的話:“法鏽,法修的法,不是法修的鏽。”

然後,接着沒聲,光等他下手了。

這麽一來,玄吟霧拿不準了,換了個色厲內荏的來,他興許就劈了,最多也就修煉時多些殺障,不值一提;但現在手中這個東西吧,是個人,卻不像人,心中無命,人修長生途,最看重不就是命麽?做鬼修說得輕松,那都是慘死到不肯瞑目的,普通的魂兒過一趟地府,誰還記得什麽前塵往事。

話說,哪個厲鬼有她一張壽終正寝的臉?

這場打戲,開頭快意随性,尾子卻失了趣味,如白水過舌尖,叫人敗興。玄吟霧只覺得厭了,不打了,她出言無狀是她家大人要擔心的事,他揍過,沒死,就與他無關。

他從她肩上往後跳下來,爪子輕輕一挨到地,化作個人模樣,靈氣凝成翩跹法衣,狐尾繡紋的對襟,如他皮毛一般柔亮似紗。

玄吟霧攏了一下衣袍,看了看靠在門檻上的法鏽,想着又不能這麽放過去,轉身在洞府裏翻找起來。過了一會兒,從櫃子裏拿出噤聲符咒,捏在指間一晃燃了火,将符細細化灰兌在水裏,端着碗走了出去。

法鏽還垂着頭閉着眼,玄吟霧無聲走到她面前,細白手指撥開她的黑發,問:“你家大人是誰?”

此時法鏽才掀了眼皮,沒防備,差點被晃花眼。

然後她就笑了:“大人沒有,有話,可以對我這個小人……”

沒等講完就被碗口磕了牙,生冷符水灌進喉嚨,她眼珠子還瞅着,心裏一聲嘆,說九天仙子落塵凡呀。

不過那個菩薩清柔的聲調兒,也該配這麽個不食煙火的容貌。

符水入喉,蟲蟻爬過的麻癢,嗓子逐漸沙了,法鏽渾不在意,就用這一副啞嗓子說話:“先前,有句話我唬你的。”

玄吟霧倒好奇了,她總共就沒說幾句,難道名字是假的?……那名字也像是假的。

法鏽卻勾了手指:“你矮身,我跟你說——就是變成鬼修再來找你的那句話,還記得?最後那四個字說錯了,容我一改,就改成……”她見玄吟霧居然認真低了頭聽,就貼在他耳邊呵氣,“颠鸾倒鳳。”

這四個不知恬恥的字兒熱騰騰地吐在耳邊,比先前那一句狗毛還激人,玄吟霧的狐毛都要給她炸起來,一個巴掌就抽了上去。

他這雙纖細人手沒利爪,抽得跟摸一樣,連個紅印兒都沒有,回過神,還想斥責幾句,卻見她正等着呢。因為噤聲符咒說不出話,就歪了身子靠得舒服些,這一動,那身富貴卻脆薄的衣裳受不住了,襟口很快裂開,敞着領子,肩膀鎖骨似白筍冒出來,春色滿園。

法鏽低頭觑了一眼,撇眉,嫌衣服的料子中看不中用,姿勢都沒變一個,向玄吟霧一點頭,那意思是,罵吧。

玄吟霧沒罵出口。

他還是只矜持的公狐貍,知道什麽叫做不好意思。

連一句“混賬”都沒來得及說,他一甩袖進了洞府,翻出一件不大常穿的布袍子,卷成一團扔到門口,背過身等她換。法鏽面對兜頭砸來的袍子,也不知是懶的還是脫力,沒動手給自己披上,只甩了甩頭,将那衣服從腦袋上抖下來。

這樣的傷勢放到哪個醫館裏都是回天乏術,長生途的路更是別想了,但她的确不懼,孑然一身,從小就開始玩命,因為玩不死,所以可勁兒折騰,畢竟玩什麽都沒有将性命置于股掌間來得淋漓盡致。

她無感傷痛。

也許這個世上,除了那事兒,就算死亡也不會給她帶來半分疼痛。

作者有話要說:

食用指南:

法鏽是個真·大挂逼;

玄吟霧是只可馴養·犬科動物;

非升級流;

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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