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chapter20
葉格雙肩劇烈聳動着,終于,壓抑地哭了出來。
陸隊依舊咆哮着:“你沒有了媽媽,沒有了家,受盡屈辱,被扔進孤兒院,吃不飽穿不暖,在別人面前擡不起頭,被射箭隊開除,以後永無出頭之日,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是你爸爸!你就不恨他嗎?前面這個男人模型,你就把他當成你爸爸,瞄準,開槍,打死他!把你心中的恨都打出來!”
葉格的哭聲越來越大,直至最後,丢開了手裏的那杆槍。
陸隊的軍靴踩在槍上,狠聲道:“怎麽?下不去手?你原諒你爸爸了?你爸爸是個殺人犯,他應該死!你現在殺了你爸爸,以後,你才能去殺其他罪犯!”
葉格哭的快背不過氣去,爸爸領着一幫人把媽媽活活打死在她眼前這一幕,被她揉碎了,埋在了心底。這麽多年來,她以為,只要她不想,只要沒人提,這件事,就真的沒有發生過。
她告訴自己,爸爸殺了人,坐牢死了。媽媽也被別人打死了。
她可以回避了多年的事實,猝不及防,就這樣被陸隊血淋淋揪了出來……
葉格正哭的昏天暗地,蘇末蹿過來,一腳踹飛地上的槍,罵道:“草你大爺!我們不練了!”
他一把拽起趴在地上的葉格,“葉格,我們走!”
蘇末拉着葉格的手,一直跑一直跑……
他們跑出省隊大門,跑到馬路上,跑到小泥灣,又跑回到馬路上……
永不停歇,直到身體裏的水分蒸發幹,再也跑不動。
蘇末雙手抄在校服褲兜裏,默默跟在她後頭。天黑透時,葉格又走回到小泥灣。
她來到一處礁石區,回頭看着蘇末,嗓子沙啞:“我想去上面透透氣。”
蘇末瞥了眼一旁“禁止攀爬”的警示牌子,踱步上前,伸手去摸她的馬尾。跑了一天,馬尾早已松散,他只輕輕一扯,頭發就散了下來,皮筋兒脫落在他手心。
他一手環着皮筋兒,一手去抓她的頭發:“頭發都亂了,你站着別動,我給你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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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格垂頭任他紮着頭發,又說了句:“我想去上面透透氣。”
蘇末溫聲哄道:“嗯,好,紮好頭發,咱們就過去。”
葉格緊緊攥着拳,沒有說話。
蘇末紮好她的頭發,又用手扯了扯馬尾,什麽也沒說,走到礁石前,雙手撐在上面,縱身躍了上去。
這個礁石區,他們之前來過,礁石亂堆,異常的陡峭兇險。白天,尤其是漲潮的時候,洶湧的海水撲過來,咆哮着,吞沒了這堆亂石,只餘遠處最高的一塊礁石的尖尖兒。
蘇末已經爬過了兩塊礁石,他回頭,去看葉格。
葉格站在原地,吸了一口氣,說:“蘇末,掉下去,會死的。”
蘇末看着她,平靜道:“我知道。”
葉格咬了咬唇,聲音發顫:“那你還……”
蘇末輕輕吐了一口氣,問:“葉格,你怕死嗎?”
葉格搖搖頭:“不怕。”
“那我也不怕。”蘇末露齒笑,“葉格,要死,我也要死在你前面。”
葉格抿着唇,上前兩步,開始攀爬。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翻過一塊又一塊礁石。
零星的燈光明明暗暗,閃爍在黝黑的海面上。月亮剛剛升起,搖搖晃晃,高懸在風裏。
開始漲潮,有海水打濕了他們的褲腳,他們兩個卻渾然不覺。
半個小時後,他們爬到了最高的那塊礁石上。
洶湧的海水肆虐,狠狠/碰撞着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
蘇末坐下來,兩條腿在礁石上晃來晃去,鹽白的浪花砸在他白色的帆布鞋上,等這波浪退去,他的鞋裏灌滿了海水。
葉格挨着他坐下,學着他的樣子,耷拉下來兩條腿。
蘇末若無其事地說:“葉格,你看,我們一心想尋死的時候,怎麽都死不了呢。”
葉格眺望着深海,不覺,淚又流了下來:“蘇末,對不起,我向你隐瞞了我爸媽的事情。”
“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蘇末蕩着兩條腿,“其實,我也沒跟你說實話,我爸他,并沒有死,他活的好好的。”
葉格沒有接話,聽他往下繼續說。
“我媽死後不到三個月,我爸就又結婚了,半年後,生了個兒子。然後,他們聽說,我媽媽的精神病會遺傳,就把我扔在了孤兒院門口。那時候,我五歲,已經能記住我爸叫什麽名字,我家在哪裏,但是,當初院長和警察問我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只是說,我媽有精神病,死了,其他的,我都記不得了。”
又一股浪沖過來,浪花直直撲到他膝蓋上。
“我現在想,我媽的死,應該是我爸的傑作。精神病人,就算是比一般人要死的早,也不至于死那麽早。我爸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讓他兒子順利出生吧。”
“所以啊,葉格,我爸也殺了我媽,我倆都一樣,沒什麽好說的。”
葉格盯着黝黑的海面,良久,說:“蘇末,其實,你不用安慰我,而說這些。”
再一個浪頭砸來,濕了葉格的雙眼。
“我媽是我爸從西藏買回來的,說起來,我也算是半個藏族人,但是我卻不會說一句藏語,也聽不懂一個字,我也沒有聽我媽說過。我記事時起,我媽就已經能說漢話了,還算流暢。我媽她,一直不喜歡我,我想,她是在恨我爸吧,但是,明明,我卻像她那麽多……”
早年,葉格父親出去工地打工,回家時,帶回來一個藏族女人。
村子不算小,窮人也多,那些讨不到老婆的大齡男人,基本上,都會出外打工攢幾年錢,買個外地女人回來過日子。這在當地,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更有人家,還買了個越南女人。
因此,葉格父親帶了一個西藏女人回來,大家也見怪不怪。
雖然女人不會講漢話,也死不說藏語,但是不妨礙懷孕生子過日子。
後來,父親在村口開了個理發鋪。理發鋪很小,去光顧的只有村裏那些老頭,好在是家裏還有幾畝地,吃飯還是沒有問題的。
葉格出生後,母親才終于開口,開始跟着鄰居學說漢語。鄰居的婦人們也樂的教她,她學的挺快,等葉格開始學說話的時候,她已經能和人正常溝通了。
大家都笑着說,葉家的媳婦終于知道要過日子了。
母親極少和葉格說話,也更少和父親聊天,日子一天天過去。
葉格七歲那年,尋常的一天,當她背着書包放學,發現家裏擠滿了人,都在罵罵咧咧,勸慰着父親。
後來,葉格隐約知道,母親和村裏一個男人跑了。
父親性格其實很懦弱,母親跟別人跑了後,村裏人見了他,都會半開玩笑半嘲諷道:“你還成天給別人剃頭呢,自個卻頂那麽一個大綠帽子,以後,誰還敢去你那裏剃頭?沒準剃着剃着,就剃出一個綠帽來。”
父親不頂撞不還嘴,也不敢朝人發火,只是回家喝悶酒抽煙,吆喝着葉格去燒火做飯,急眼了的時候,他也會動手打葉格。
打她的時候,他總是說:那麽像她幹什麽!長得也像,脾氣也像,那麽像她,她怎麽不把你帶走?我看她是成心的,成心把你丢在這裏,給我添堵……
一年後,不知道為什麽,母親回來了。
母親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葉格也早早睡下。
父親本家的一些親戚和好事的鄰居聽到風聲後,都去了他們家。
村子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對付逃跑的外來媳婦,抓回來後,都會毒打她一頓,打得她心生害怕,再也不敢生出逃跑的念頭了,才會罷手,更何況葉格母親這種和野男人私奔的女人。
大家去他們家,确定葉格母親真的回來了,不過幾分鐘,極為有默契,婦人和老人全都噤若寒蟬的陸續離開,屋內,留下了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
葉格被吵鬧聲驚醒,迷迷糊糊從床上爬起來,見堂屋有亮光,就揉着眼睛從偏房走到了堂屋。
她一眼就看到了母親,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正要過去,就有人攔住了她。
母親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臉上頭發上全是血。
男人們吵吵着,輪番過去踹她的頭,邊踹邊問:“你還跑不跑了?”
母親像一塊揉皺了的破布,毫無生氣。
有人把她從地上拖起來,拽着她的頭發往牆壁上死命地撞,邊撞邊問:“你以後還和野男人跑不跑了?”
頭撞着牆壁,咚咚咚,砸的人心煩意亂,母親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男人們氣急敗壞:“老葉,這西藏娘們也太野了,硬是從她嘴裏撬不出一個字,要不,你來?”
父親縮在人群後頭,懦弱道:“我看,要不,算了吧,這打也打了,她現在這個樣子,就是跑,也跑不了。”
男人們開始哄笑:“老葉,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不會是用剃頭刀把自個下面的那個頭給剃掉了吧,這麽沒有種,哈哈哈……”
“老葉,我們都累了,你過來,把她腿給打折了,看她還跑不跑……”
男人抓着母親的頭發,示意父親過去。母親淌血的雙眼死死瞪着他。
父親一拳砸在她眼睛上,吼道:“你瞪什麽瞪!瞪給誰看!”
葉格掙紮着,撕心裂肺喊着“媽媽,媽媽……”
母親吐出一口污血,全噴在了父親臉上,這一舉動,徹底激怒父親。
一拳又一拳,一腳又一腳。
男人們赤膊上陣,新一輪的拳打腳踢……
母親臉埋在地上,蠕動着身體,竭力把臉朝外,一雙眼睛看着門口被人死死拖住的葉格,嘴角終于扯了扯。
沒人聽清她說了什麽,她就這樣,咽了氣。
葉格哭天搶地,暈厥了過去。
男人們開始慌了,連夜把她擡到墳地裏,挖了個坑埋了。
第二天,那個當初和母親私奔的男人報了警。
警察把她從墳坑裏刨出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是瞪着的。
男人們逃的逃,抓的抓,父親以主使教唆殺人犯的罪名坐牢。
葉格被村委安排到各個親戚家,堂叔伯二大爺……每家輪流住一個星期。
這些親戚家,幾乎每家都有一個正當年的男人,參與了那晚的犯罪行動。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因為那個西藏瘋女人,他們每個家裏都出了個吃牢飯的男人。
落後貧窮重男輕女不覺買賣婦女有罪的農村人,對待葉格的态度,可想而知。
而滑稽的是,縣裏還給這幾個家庭頒發了睦鄰友好獎,甚至開了表彰大會,并在大會上表示,他們不計前嫌收養葉格的這一義舉,肯定會給他們家的男人或者兒子減刑的……
一年後,父親死在了監獄,葉格就被送到了孤兒院裏。
……
夜越來越深,月光卻越來越亮,灑在洶湧的海面上,有種詭異的靜。
葉格說:“蘇末,我累了,想睡覺。”
蘇末往她身邊挪了挪,伸出胳膊,環住她的肩膀:“睡吧。”
葉格靠在他胸膛,閉上了眼:“蘇末,我們會死嗎?”
“每個人,都會死。”
蘇末低頭看着她,緩緩說:“葉格,我想起一首詩。”
“什麽詩?”
“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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