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擊必中

謝尚書落衙後回府,方知曉了寧太太被轟之事。這位尚書大人倒是知道世事無常,但沒想到不過早上出門傍晚歸家,家中就已是風雲變幻。

謝松謝柏都較其父回來的早些,父子三人聽完謝莫如是怎麽滅掉寧太太的,都有些瞠目結舌。謝尚書于內心深處重新評估了回長孫女的戰鬥值,與老妻道,“這得好生與莫如說啊,還有我們在呢,再怎麽着,也不必她擔心身家性命。”

謝太太道,“這還用你說,我早勸過她了。”

要說尋常內宅之事,謝尚書是很信得過妻子的,這回卻是問了句,“有用不?”謝莫如可不是個好勸的人,這個長孫女很懂得自己拿主意。

謝太太心說,這個根本不用勸,打發了丫環婆子,把謝莫如對寧大人當初苦肉計的推測給說了。謝尚書雖是面無表情,心下聽得是津津有味,暗嘆,真人傑也。

謝太太說完後問丈夫,“寧大人當初是不是真的存了這個心?”

謝尚書拈拈胡須,意味深長,“唉,有理有理。”

“我也覺着。”謝太太沒看出丈夫話中深意,一味嘆道,“真看不出來,平日裏瞧着寧大人再溫雅不過的人,對自己也能下此狠手。”當初,寧大人上奏表之前,先給自己置了口棺材擱家裏,然後給寧太太寫了休書,孩子也都歸寧太太,再與家族斷絕關系,當真是孤膽忠魂,背水一戰。後來寧太太帶着孩子硬是與寧大人流放,帝都知道的人都誇寧太太不離不棄,忠貞如一,真賢妻也。倘不是謝莫如點破,謝太太怎麽都不能信那是苦肉計來着。

謝尚書起身道,“讓莫如來書房,我好生與她說說,別叫孩子心裏不安。”

謝太太眼瞅就是吃晚飯的時候了,道,“這急什麽,先叫她過來,有什麽事用了飯再說。”

謝尚書嘆,“今天這飯不好吃啊。”

謝太太只得命人把謝莫如叫過來。

謝尚書讓謝莫憂帶着三個弟弟在松柏院吃晚飯,他帶着老妻二子連帶謝莫如去書房說話。

到了書房,先令心腹小子在院門口守着,各自落坐後,謝尚書道,“都是骨肉至親,我就直說了。莫如,我得先謝謝你在你祖母面前給我留面子啊。”

這就是聰明人的好處,你的好意,哪怕不說,他能明白。謝莫如淡淡,“這是應該的。”謝莫如從未小觑過謝尚書,這位祖父與她說話時都少,倒不是謝尚書偏見啥的,主要是謝尚書在家的時候都不多,有空也是去教導兒孫,孫女不在謝尚書的視野範圍以內。但,豁出命使苦肉計的寧大人如今不過正四品國子監祭酒,謝尚書沒用過啥苦肉計,長子還娶了方氏,卻早坐穩刑部第一把交椅。用事實就能知道,謝尚書的道行,起碼不比寧大人低。

不論是揭寧太太的面皮還是離間謝太太對寧家的感觀,原因是她與寧家反正早就是仇比海深了,根本不必留情。但,謝尚書不一樣。謝尚書是她的祖父,他們之間,有回旋的餘地。所以,她當然要給謝尚書留面子,她不确認謝尚書想不想讓她說。畢竟,她不希望與謝尚書關系鬧僵,所以,對謝太太的話,她只說了一半。

這是應該的。

這種回答,簡單絕妙。

謝莫如不是說“謝祖父贊”或是“祖父過譽”之類的話,而是直接說“這是應該的”。

是啊,我們是祖孫,我們是骨肉至親,你當然會為我着想,所以,才會說“這是應該的”。

所以說,會說話與話痨完全是兩碼事。會說話的人,簡單一句話就能讓你開心。謝尚書的确開懷,突然發現孫女戰鬥力非比尋常,而這個戰鬥值爆表的孫女對他有着善意的判斷,謝尚書是真的高興。

謝莫如是個與衆不同的人,這個,謝尚書早就知道。謝莫如對事對物都有着自己出衆的判斷力,這個,謝尚書已經體會到了。有這樣的前提,謝莫如還能覺着他這個祖父不錯,謝尚書竟有些不勝榮幸之感。當然,謝莫如會有這樣的判斷,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于,謝家與謝莫如之間利益多過沖突。可,即便如此,也足夠謝尚書慶幸一回了。他是真心實意的感激老天爺,血緣賦予他們有天然的同盟,而他願意繼續将這種善意維持下去。

謝莫如已經表示出善意,謝尚書自然亦有其風度,他微微一笑,道,“繼續說完吧,別叫你祖母聽半截,後頭的話,讓她知道一些也沒什麽。”

謝莫如便不再客氣了,她對謝太太道,“原本,晚輩不該說長輩的事,既然祖父想告知太太,那我就代勞了。”

謝莫如會說話時是真會說話,她看一眼謝尚書,道,“倘我沒猜錯,當初寧大人的心思,祖父應是猜到一些的。”要說當初謝尚書看不出寧大人的意圖,謝莫如是不信的。倘是當真看不出,謝家焉何會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寧氏!據說當初還有議親的意思。

謝尚書見謝莫如果然料到了,不由輕聲一嘆,“莫如,你能看到這裏,已是相當出衆。”

謝莫如道,“我只是不知當初寧氏生病,祖父是不是知曉?”

謝尚書苦笑,“我也不是神仙,那時想保寧大人一命都來不及,哪有心思顧及她一個小姑娘。當時原本寧家一家要出發了,寧氏突然病了,雖說寧大人已經出具休書,與孩子們也都斷絕關系,但寧太太執意要一家人甘苦與共。寧氏突然就病的厲害,貿然上路,怕是性命難保。那時,在帝都,晉寧侯府與寧家斷絕來往,不會伸手相助,我才讓人送她到咱們家。”

接着,謝尚書坦誠相告,“我是猜到,倘陛下親政,寧家就是天大功勞。我與寧大人本就相交多年,同年同科,當時想兩家聯姻,也是真心的。但,很快陛下賜婚,這事就沒再提過。”後頭的事,當着長子的面兒,謝尚書沒再說。

倒是謝松道,“哪怕寧大人是苦肉計,當時滿朝文武,也只有他一人肯用這苦用計。他用苦肉計,擔了天大風險。他有功,陛下必定會賞他。你今天掃寧太太面子掃得太狠了。”

謝莫如平靜道,“我與他家本就頗多嫌隙,原也就不必面子上裝的千好萬好。”

謝松素來端方君子的作派,這次聽謝莫如說話卻不惱怒,略一思量,道,“也有些道理。”

謝柏倒無所謂,道,“莫如反正年歲還小,這次的事,寧太太跟母親說一說便罷了,她不該要求見莫如。論理,她是姨娘的生母,論身份吧,又是四品诰命,且是這把年紀,當着滿屋丫環婆子給莫如賠不是,這不明擺着欺負人嘛。”本來依寧太太的身份地位,這麽幹就有些逼宮的意思了,關鍵是還沒幹成,丢臉上頭還得加個更字。

兄弟兩個很顯然想到一處去了,謝松是喜歡寧姨娘,可也沒喜歡到走火入魔,是非不明的地步,反過來說,寧姨娘要真有讓謝松走火入魔的本事,也到不了今日。謝柏直接說寧太太是姨娘生母,謝松也沒覺着有什麽不對。這本就是事實,謝松想的是,謝莫如這樣強勢,她明明白白的說她與寧家有嫌隙,而今是謝莫如與他們父子三人一并坐着說話,看來父親的意思,不說疏遠寧家,起碼這個孫女是入了父親的眼。

關于這個,謝松倒沒覺着怎麽樣,謝莫如會入父親的眼太正常了。謝莫如外家一系本就有着強悍的母系血統。寧平大長公主就不提了,這是衆所周知的曾經的掌政公主,不說別的,今上幼年登基,能保住江山,都得拜寧平大長公主所賜。當年太祖皇帝眼瞅着不行了,程太後問太祖皇帝,“少主可保江山否?”這是說,你兒子太小了,能保住江山嗎?

太祖不言,寧平大長公主答道,“兒臣尚在,江山永固。”就這樣,太祖皇帝一系得以江山得保。

寧平大長公主強悍若斯,但說起來,還遠不比程太後。這一位才是牛人中的牛人,太祖皇帝能當了皇帝,自己有本事是一方面,但很大一個原因也是得益于他有個有本事的娘。程太後不是一般的有本事,別的女人愛好風花雪月啥的,程太後專好起兵造反。據說當初舉義旗前,開弓沒有回頭箭,太祖皇帝十分猶豫,把程老娘給磨唧上火來,直接倆嘴巴抽過去,太祖皇帝立刻不磨唧了,乖乖就起義了。後來太祖皇帝坐了江山,準備封一下自己祖上三代,要封自己親爹時,程太後十分不屑,評價這位世祖皇帝,“豎子也,不足為帝號。”

哪怕說這話的人是自己親娘,太祖皇帝也是一臉灰啊,只得與他娘艱難的解釋,爹他老人家雖對不住您,可兒子我做了皇帝,我得有個來歷啊。不能光有娘沒爹啊!程太後立刻給兒子找個來歷,“天地生吾兒,封天地即可。”

太祖皇帝給他娘噎個死,還是厚着臉皮給他地下的渣爹弄了個皇帝當當。

所以說,謝莫如母族一系有着這樣強悍的血統,她強悍一些是正常。要是突然軟糯了,除非是像外祖父。那位方驸馬,倒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如今看來,謝莫如并沒有遺傳到方驸馬的好脾氣。當然,若只是性子強悍,謝松根本不會多在這個長女身上留心,不過,人家非但遺傳到了母系的強悍,也遺傳到了來自母系的政治敏銳。

謝松哪怕愛擺個端方的架子,這會兒也不大端着了。他雖然不軟糯,但素來很識時務,孔夫子還講究因材施教着,官場中人從來更勢利,最講究的是因人而異下菜碟。

謝松對謝莫如道,“你年紀還小,這次掃了寧太太面子不要緊,只是要論及當年與大長公主有過節的人家,委實有幾家,好在你姓謝,出去還是少提大長公主的事。”

“父親放心,我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麽,她爹還真是委婉,有幾家?滿城親貴,那些曾經傾向大長公主的,恐怕已被當今整下去了。留下的,怕是大都跟大長公主有過節。

謝松眉心一跳,心說,你明白,你最好別把大長公主那些恩怨往身上攬,那才叫明白。再一想謝莫如身上還有方家血統更拉仇恨,謝松簡直要愁白了頭。

謝莫如一笑,“父親剛剛不是才說,我姓謝。”看她爹的樣子真是愁的不輕,幸而她娘只生她一個,要是如寧姨娘一般能生,估計她爹能為杜鵑院的血統問題愁死。

謝柏道,“莫如,做父母的,總是想護孩子于萬全。”

謝莫如道,“最容易夭折的年紀都過去了,現在出事的可能就微乎其微,倘有人現在開始忌諱我,那肯定是發現我給人以威脅。一個人,會忌諱另一個人,本身就說明,這人不夠自信。找出他不自信的地方,一擊必中。”

一擊必中!

謝尚書指尖一跳,謝莫如的眼睛正沉靜的望向他,謝尚書到底狐貍多年,心理素質非比尋常,只微笑道,“看來,莫如還有話沒說。”

謝莫如道,“不知當講不當講。”

“可講。”

“那麽,”謝莫如頓一頓方道,“我想知道,當初寧大人所為,是受誰的指使?是別的什麽人,還是說,就是祖父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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