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狐夢(四)
幾年前西湖邊有精怪作祟,有人早上出門,見地上躺了根紅彤彤的蠟燭,高高興興地撿回家,當天晚上家裏就莫名其妙地着了大火,那撿來的蠟燭卻不翼而飛。如此這般,一連幾戶人家倒了大黴,最後輪到了住謝桑對頭的李掌櫃的客棧。她大晚上的被通天火光驚醒,匆忙起身跑出門一看,便知是有妖邪,美夢被人攪醒,心中憤懑,手中憑空飛出一張符紙進火場,瞬間又飛了回來,還帶了根嗷嗷慘叫的蠟燭。說來也奇怪,那根蠟燭一出客棧,那場漫天大火立時消失得一幹二淨,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自此,在這一帶,謝桑幾乎被奉為神明。她花了好大的力氣解釋自己不過修了幾年茅山道術,還望大家低調以免壞了自己道行,這才漸漸斷絕了人人登門拜訪“謝半仙”卻只為算卦不買酒的行為。
那蠟燭謝桑當着衆人的面燒了個精光,回去後擡手又化出一根插在了燭臺上,自此省了買蠟燭的錢。
謝桑道:“我盡量試試吧。”
小胭脂歡天喜地地送了她出房門,又将謝桑交到守在門口的老鸨手上,老鸨又歡天喜地地把謝桑送到醉煙閣門口,握着她的手依依惜別,一張老臉淚眼婆娑,“謝掌櫃,咱們這兒的一圈的安危可全系在您身上了啊!”
謝桑立時覺得自己仿佛是那開天辟地的盤古,将西湖邊上的老老少少全扛在肩上,一手撐起天與地,責任不可謂不重大。她正色道:“我知道了。”
夜幕降臨前,謝桑回了趟極樂酒館,問了阿合,果不其然,一個客人也沒來過。其實想找她的人不少,自從一紙黃符降燭妖滅大火後,許多人都來登門拜訪,所為之事不過是捉鬼蔔卦算命取名……搞得她煩不勝煩,放出風聲說自己每動用一次法力就會折損壽限,結果上門拜訪的人反而更多了,皆道畢竟是逆天而行,壽限折損得越多才越精準,謝桑只好又放出風聲,說折損的是有求之人的壽限,而且是十年起步,拜訪謝半仙之風立止。
阿合是知道謝桑真身的,半點也不為她擔憂,趴在桌上懶洋洋地道:“捉到那鬼後你要怎麽處理?是将它送去地府還是當場打散?”
謝桑說:“我至今仍是天庭的通緝要犯,把鬼送去地府與江洋大盜押送小偷去衙門有什麽兩樣?但它畢竟沒有害人性命,要它魂飛魄散似乎又有些過了……”她微微一笑,露出森寒的牙齒,“不若吃了,你看如何?”
阿合默默遠離她一點,嘀咕道:“還不如魂飛魄散呢。”
謝桑提着劍出門了。
路過的人們看見謝掌櫃握着桃木劍氣勢洶洶地朝西湖邊走去,紛紛敬佩地為其豎起大拇指——謝掌櫃果然大義凜然舍己為人,不愧是茅山道術的後人!其實他們不知道謝掌櫃手中這柄威風凜凜的桃木劍還是昨天跑了二裏地到趙木匠家裏剛買來的,演戲總是少不了道具,尤其是這個道具還花了謝桑兩文錢,她心痛得直滴血。
最近因為鬧鬼事件,西湖游人數量銳減,謝桑知道的一個專愛以西湖為題寫詩作詞的騷包文人也蠻久沒來游湖寫詩了,醉煙閣裏大大小小的芳心碎了一地。此時日薄西山,湖邊除了自己更是一個閑逛的人影都沒有,一艘木船泊在湖邊随波搖晃。
謝桑認得這是常客朱老頭家的船,毫不客氣地跳上去,頭枕着胳膊正打算睡一覺,耳邊忽然傳來“轟隆”一聲雷響,随即瓢潑大雨落下,砸在船篷上,噼啪作響。
謝桑心想,這可真是不知是巧還是不巧了。
據說那鬼是深夜才出來晃蕩的,謝桑可沒打算提着劍淋着雨,傻子似的在湖邊轉到晚上,身子朝後一栽,聞着船裏若有若無的魚腥味,堅強地入睡了。不僅睡着了,還做了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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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的場景似乎是白澤以前給自己講過的一個故事,情始于一段恩情,美貌的白蛇精與文弱書生在雨中相遇,夢裏的一切都恍惚而不明,一會兒是謝桑看着白蛇精與書生在傘下相依相偎,一會兒謝桑自己握着傘遙遙地望着一個人的背影。
夢境反複變幻,終于定格在謝桑自己身上。她握着傘,在風雨中一步一步走向那人,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那人便回過身來,笑意朦胧而輕盈,看着自己,喚道:“桑桑。”
謝桑當即驚醒。
漫長的千年時光在此刻恍如彈指一瞬,她又回到那個十裏紅妝的夜晚,被承妄刺中心髒的那一刻,周身不自覺地冒出森然寒氣,将落在木船附近的水凍成堅冰,雨水變成冰粒,掉在堅硬的湖面上,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如玉珠落銀盤。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過了許久才漸漸平息,用力閉了閉眼,将夢境殘留在腦海中的畫面抛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出船艙的一瞬,凝結成冰的湖面融化成水,雨滴再度落入其中,悄然無影。
她卻僵住不動,任由風雨打濕自己的衣衫發絲,怔怔地望着岸邊那道影子。
正如旁人口中所傳的那樣,影子幽白幽白,看不清模樣五官,只能大致從身形上判斷,是個欣長挺拔的青年。
影子周圍散發着慘白的寒氣,遙遙傳來,将謝桑沾了水的衣衫都凍得硬挺。
謝桑渾然不覺。
半晌,她如方才那個夢境中一般,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直走到船頭,她停下腳步,喚道:“謝清徽。”
作為一只快滿兩千歲的饕餮,把謝桑的一生,哪怕從還在玩過家家那會兒算起,滿打滿算,她也只有過謝清徽這麽一個情人,一妖一神糾葛了數百年,結局還是難看得令人發指,也令謝桑至今不願再回想。
籠統一句話,謝清徽愛上了別人,還在她以為的他們的新婚之夜領着新人前來攤牌,然後痛下殺手。
在與謝清徽一刀兩斷的前五百年,她恨他恨得入骨,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思考着,如果哪天與他撞見,該如何揍他、如何才能使他後悔、如何才能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直接殺死自然是解不了謝桑心頭之恨的,她到凡間之後翻閱了許多講解酷刑的書,每一樣都在腦海中對謝清徽使了一遍,并且絲毫不掩飾自己醜惡的嘴臉,每次白澤跑來探望她時,都要咬牙切齒、猙獰冷笑地對白澤敘述一遍自己的報仇計劃。
到了後五百年,隐有滔天之勢的仇恨也漸漸平息,謝桑對于各種殘酷的刑罰終于失去了興趣,将其丢到一旁,連帶着對其他事物的興趣也統統失去了似的,整日幹躺着,睜着空洞的雙眼望着窗外空洞的天,白澤不論說什麽她都只是“嗯好”地應着,态度敷衍至極。
直到了近幾年,她才終于變回了多年以前的那只閑散的饕餮,整日裏不是在自家吃吃喝喝,就是去別人家吃吃喝喝,聽聽客人們的故事,盡己所能為他們修補夢境,閑暇時便出去看戲溜達,聽到哪戶人家有負心漢抛棄了癡心女的事,也不再急吼吼地提劍過去砍人了。
白澤說,她的傷快好了。
謝桑不知白澤指的傷當年承妄刺在心口的那道傷,還是他時常挂在嘴邊調侃的“情傷”,但不管是什麽傷,只要痊愈了,就是好事。
而現如今,謝桑望着岸邊凄風苦雨中那道慘白的影子,心口忽然劇烈地痛起來,她心想,別是舊傷又發作了。
“謝清徽”三個字如一陣清風拂過,那道影子渾身一震,周身幽寒冷氣立時消失,一時風停雨歇,月破雲來。
唯有夜風習習,掠過枝頭柳梢,也掠過他驟然明晰的臉龐。
他怔怔地望着謝桑,道:“是你。”
謝桑正欲回一句“是我又如何”然而定睛一看,頓時傻了眼,呆了半晌,脫口而出:“你誰?!”
岸邊那人,眼前這人,此間中人,先前明明白白就是謝清徽那個負心漢,怎麽忽一轉眼,又什麽都不一樣了?!這人是誰?
他癡癡地看着謝桑,眼眶發紅,嘴角卻含笑,道:“是你。”
謝桑道:“對,是我是我,可你究竟是誰啊?”
那人眼睛一翻頭一栽,昏倒在地上。大雨立時又磅礴而落。
謝桑怒道:“你起來!我離你還有三尺遠呢,你就躺下了?好歹等我走近點啊!別想訛我錢!”
在被訛錢和此人滿身謎團之間,謝桑猶豫了很久,這一次難得的錢財沒有取勝,她終于還是沒能抵過心中的迷惑,提着這人的頭發一路拖回了極樂酒館。
阿合如見了鮮肉的惡狼一般眼冒綠光地撲了上來,沖謝桑豎起大拇指,“老大不愧是老大!一出馬什麽妖魔鬼怪都手到擒來!”搓了搓爪子,将那人烙餅一般地翻了個面,霎時就愣住了,“不是吧,老大,你不是去捉鬼的嗎?”戳了戳那人蒼白卻柔軟的臉頰,“怎麽帶了個小白臉回來?”湊到小白臉脖子根旁嗅了嗅,吐了吐舌頭,“活的男人,不好吃。”
謝桑道:“實不相瞞,他本來是只鬼的,後來不知怎的,突然就變成人了。”
在她喚出“謝清徽”這個名字之後,他周身鬼氣散盡,由原先的一團散魂凝聚成了實體。她蹲下給他把了脈,除了較常人略微虛弱以外,并沒有什麽異常。
這種事情,別說親眼見到,就算是傳聞,她也從未聽說過,若非親眼所見,她絕不會相信。但正因此事确實發生在自己眼前,她才百思不得其解。
“謝清徽。”她又叫了一聲,然而這次那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扭頭,對上阿合了然的笑,“啊,原來新歡叫謝清徽。”
謝桑眉頭一跳,“新歡?”
阿合抱怨地道:“老大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有了新歡就直接帶回來嘛,做小弟的難道還會有二話不成?看你還費力演出鬧鬼的戲,還把自己淋成這樣。”
謝桑與白澤偶爾會聊到過去的事,沒有特意避開阿合,因此她對謝桑的往過也知道些許,曉得她以前有段舊情,最後結局卻很難看,當即一拍她的肩膀,表示對她的支持,“看看這小白……看看咱新嫂子這模樣、這身段,桃花面杏兒眼水蛇腰勾魂,除了老大你還有誰能消受得起?不如趁着今晚夜黑風高……啊呸,花好月圓,就順勢成了那好事吧!小弟我就守在羅帳旁,給你們亮一晚上的燈!”
謝桑道:“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昏話?”
她平靜地坐着,姿态堪稱端莊優雅,阿合卻好似看到了她現出原形,一邊冷冷盯着自己一邊咔嚓磨牙的場景,頓時萎成一團,縮在牆角裏弱弱地說:“以前在山賊的寨子裏待過一段時間……”
謝桑道:“再讓我聽到這種話,你就永遠老實當支蠟燭吧。”頓了頓,補充道:“是燒得光的那種。”
阿合連忙夾着尾巴溜走了。
蠟燭一走,屋裏霎時陷入一片昏暗。她低頭盯着那人的臉,如阿合所言,确實是一張标致的小白臉,能套用進所有戲文中,溫文爾雅、柔情脈脈的俊秀書生的模樣。
當年凡間的小道士謝清徽身死後,她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了他數百年無果,卻在一次意外闖入三十三重天後,在一株扶桑樹下,見到了他。
百年光陰荏苒,也只在那一眼之間。
若眼前此人真是謝清徽,她一眼便能認出,所以,他不是謝清徽。
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謝桑心中默默生出了幾分名為“惆悵”的情緒,她一邊為這莫名的惆悵迷惑着,一邊為惆悵所困擾,手指移動,不有自主地落在他額前的傷口處。她将他拖來極樂酒館時絲毫不曾憐香惜玉,在青石板上一路磕磕碰碰,這樣的傷口想必不少。
指尖觸及傷口,他眉心微動,随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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