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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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唐思源又做夢了，夢中大雪紛飛，大二的他穿着黑色的風衣，騎着自行車在學校裏快速穿梭，利用各種時間到處打零工。

他見識了這座城市的美麗，同時也品嘗了美麗背後的殘酷與虛無，內心深處那不合時宜的高傲随着時間慢慢的被消磨殆盡。

他做過很多零工，發傳單、賣VIP卡、穿玩偶服游街、洗盤子、守櫃臺、做迎賓主持，搬箱子，有的是幾個月，有的是一兩天。

做得越多，越對這個世界有着清醒的認識。

他唐思源太微不足道。

下雪的天氣總是冷的，一家新開的建材商場聖誕節前夕準備做一場大型促銷活動，在學校找了二十多個人進行電話營銷，他們坐在又冷又暗的商場後門口，屁股下面是嶄新的紅木椅，聽說要十幾萬，無論坐多久，都沒有任何溫度，對堂的冷風呼呼吹着，吹得人頭皮發麻，浸入骨髓的寒氣讓手腳僵硬發青。

一個女孩捂着暖手寶，抱怨道，“讓我們打電話也不找一個好點的地方，坐在這裏凍死了，聲音都在顫抖……”

另外一個人嗤笑，道，“要不你去樓上會議室坐着呗，一股子化學氣味，誰知道是不是甲醛，不怕死的多安逸！”

唐思源翻着電話單，一張電話單上接近200個本市的電話號碼，這樣的電話單有上千張，剛開始他們打的時候還興致勃勃，打到後來頭都要炸了，大家意識到，這就是大海撈針的行為。

有部分人見主管不在，偷偷的拿起手機來玩，而唐思源依舊一絲不茍的打着電話，忍受着電話對面的拒絕和冷漠。

這時，塞在外套裏的手機振動起來，是從家裏打過來的，他害怕家裏出事，趕緊找了一個小角落接電話。

唐父蒼老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緊張巴巴道，“小四，是我，你老子……這次寒假回家嗎？”

唐思源捂着生凍瘡的手，從嘴裏吹出一口熱騰騰的氣息，輕聲道，“爸，這次不回去了，我找了一個好地方實習。”

“哦……又不回來呀，去年過年你就沒有回來，某地方實習？環境好不好？”

“好滴很，學校介紹的，等五一的時候我再回去，我會照顧好自己，您就別操心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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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父什麽都不懂，他不知道大學寒暑假不會安排實習，也不知道大學的消費如何，他以為大學和高中差不多，每月固定的寄300元巨款到唐思源銀行卡上，然後喜滋滋的對左鄰右舍道，“我兒子！像我！名牌大學！在大城市哩！以後絕對了不起！有本事！”然後在周圍人的吹捧中喝着小酒，做着憨甜的美夢。

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嘈雜聲音，唐思源說了幾句安慰之語，趕緊挂斷電話，剛剛走近，就看到監管他們的商場主管吹眉瞪眼，怒氣沖沖道，“你們看看你們像學生嗎？我請一群大媽大姐過來都比你們幹得好！一不留心就玩手機抽煙上廁所，時時刻刻想着偷奸耍滑！”他又指着唐思源，嚴厲道，“還有你，居然連人影都跑不見了！扣20，再有下次，你就不用來了！”

電話營銷，一天80，就因為主管的一句話，相當于早上的工白做了。

唐思源不氣也不惱，更沒有反駁，他好脾氣的坐下來，對主管笑道，“經理，上個星期來的時候，我看到外面LED顯示屏在閃，怎麽這次黑乎乎的？”

主管沒好氣回答道，“還能怎麽樣，當然是壞了，這不關你的事，你好好的打你電話，媽的，我都催這個維修師傅催了好幾天了，一點用都沒有……”

唐思源又笑道，“周末生意正是好的時候，這壞了多影響店面氛圍吶，我剛好學了一下這個，要不讓我試着修一下？”

主管驚奇的停下腳步，懷疑的看着他，道，“你懂這個？”

唐思源自信的颔首，道，“懂！老師教過！”老師當然沒有教過這些，即使是電子信息專業也不會教如何維修LED顯示屏，但唐思源曾經在一家顯示器專賣店做過銷售，又自學了相關知識，維修一個LED顯示屏是輕而易舉。

半個小時候，LED顯示屏成功亮起，霓虹字閃閃發光，主管高興的拍着他的肩膀，認同道，“你這個學生蠻不錯的嘛，很有一手！”

扣錢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主管親熱的稱呼他為小唐，留下他的聯系方式，時不時的給他發個消息。

做活動當天，因人手不夠，主管想起了他，讓他前去商場幫忙帶客戶，他一個兼職人員憑借個人能力簽單五十萬，簽單金額超過了商場的金牌導購，獲得簽單獎五千元，在老板、商場經理、主管心目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巴不得他就此畢業，留在商場裏安心發展事業。

唐思源雖然沒有同意，但做一個跟蹤客戶、分析競品、執行促銷的編外人員綽綽有餘…老板惜材，給他開了不低的日工資。

距離期末越來越近，大雪又紛紛揚揚的從天空中飄了下來，商場的生意越來越好，唐思源到的越發勤快，這天恰逢商場卸貨，他前去幫忙。

卸貨入庫，拆貨整理，上樣檢查，商場側門忙得熱火朝天，大雪天氣唐思源熱得額頭冒汗，他穿着單薄的長袖衫，露出精幹而瘦削的手臂，用拖車拖着壘得高高的潔具，費力拉動它前行。

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旁邊傳來疑惑的女聲，問道，“唐思源？”

在外面做兼職，唐思源被認出過幾次，已經見怪不怪，漫不經心的回頭，就這一回頭，讓他如墜冰窖，身置深淵，大腦一片空白。

是田清澄，她和她的兩個室友站在那裏，歪着頭看他。

田清澄怎麽到這種地方來了？？？

唐思源經常出現在田清澄身邊，她的室友、同學、老師，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對他也同樣熟悉。

三個如鮮花般燦爛活力的女孩站在不遠處，青春的面孔上滿滿的驚詫之色。

卸車的工人看到了三個女孩，吹着口哨道，“小唐，這是你同學嗎？真漂亮呀！”

田清澄穿着白色的羽絨服，一張如玉般潔白的臉上充滿了好奇之色，相比起其他兩個人的靓麗呢子加短裙，她要臃腫很多，唐思源知道，田清澄很怕冷，她不喜歡冬天，在天冷的時候，她會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像一只笨拙的小企鵝。

但這個時候，唐思源卻沒有心思想那麽多，他在手足無措的害怕，他握着拖車的手在細細的顫抖，就好像是某種珍貴的東西從他身上慢慢的溜走。

田清澄的室友韓萱比較咋咋呼呼，誇張道，“哇塞！唐思源，你在幹什麽呢？”

她的另外一個室友王微則要知情知趣得多，拉了拉韓萱的袖子，使眼色道，“沒看到他在忙嗎？別打擾別人好不？”

韓萱好奇問道，“唐思源，這是你家開的商場嗎？”

周圍的工人聽着都樂了。

這些學生說話也太好玩了，動不動就是開商場的，這商場沒有個上千萬怎麽開得起來咯！即使有錢，沒有人脈和面子，政府能讓你開？

做老板的還會和他們這些工人做同樣的事情？

老板的兒子那就是一個活寶貝，現在正坐在空調房裏玩手機好不好！

三個女孩被笑得莫名其妙。

唐思源帥氣的面孔羞紅一片，黑色眼眸中彌漫着點點輕愁和澀意，寧靜的視線從田清澄移到蒼茫的天空，半響，他自嘲的吸了一口冷氣，感覺這股冷氣從他的喉管落到他的五髒六腑，又逐漸令整個身體僵硬寒涼，才咧開沒有任何溫度的嘴角，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不過其實我只是一個小小兼職生而已，沒辦法，畢竟在學校裏也是要花錢的，我家裏條件有限，只能靠自己賺錢咯。”

唐思源是一個會自我包裝的人，在老師面前，他是成績優秀的學生，在學弟學妹面前，他是陽光助人為樂的學長，在老板面前，他是勤奮努力的員工，在同學面前，他是開朗操作強的學霸，在女生面前，他是紳士帥氣的異性，很多人都以為他必然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有一個頗為健康富裕的家庭背景，他在外兼職，這些人稱贊他性格獨立自主，會笑嘻嘻的稱呼他為——計算機唐大帥。

——大帥大帥，你真厲害！

——唐大帥，你真好！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田清澄，并且默認他們兩個人是天生一對。

但誰又知道，真正的唐思源是一個貧窮、孤僻、冷漠、內向自卑的人！他從不交心，又敏感，防備心又重！

他将自己這一面深深的掩埋住，從不表露出來，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他。

他很假！

但他真的很喜歡田清澄，很喜歡很喜歡。

他的喜歡是真的！

那種喜歡酸酸楚楚的，不帶任何目的，就是想接近她，幫助她，愛護她。

喜歡到他寧願欺騙，也要讓自己看起來配得起她。

他将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帶着小包裝的零食去賄賂她的室友；他自己舍不得換一個手機，卻因為在櫥窗裏看到美麗的帽子，買下來作為禮物送給她；他不喜歡參加人多手雜的活動，但因為有她，他便屁颠屁颠的跑過去，帶着各種小玩意，陪她身邊的人玩耍，想要将自己慢慢的滲入她的生活圈子裏。

那個他有多完美，她都還沒能接受，如今看到他落魄的這一面，大概只會幻滅到支離破碎吧！

王微摸了一下自己的波浪卷發，佯裝什麽都沒有聽到，悄悄的拉了拉田清澄的袖子。

田清澄呆呆愣愣的，這才回過神，一雙眼眸煙水迷蒙，将醒未醒的迷糊模樣，道，“我是來買燈的，這裏有燈賣嗎？”

唐思源嘴巴裏發苦，心一抽一抽的疼着，卻仍舊溫和笑道，“有，二樓是燈具，左邊是小燈，右邊是大燈，有個廠家以前為國際名牌代加工，現在成立了自己品牌，雖然沒什麽名氣，但産品性能非常好，我找個人帶你們去看看。”

唐思源看着三個人離開，整個人暈暈沉沉，把手中的事情幹完，迫不及待的對主管道，“哥，我去上個衛生間。”

轉頭卻去了商場側門，躲在角落裏黯然神傷。

像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

可憐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