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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轉了起來。
“二位是如何進來的?”
周村,顧名思義就是一個村只有周一個姓氏,其餘外姓人不說長久生存了,連嫁進來的女人在生下子嗣前都要受一陣子的排擠。越是這樣的村子族規就越是嚴苛,周仁身為偏得不能再偏的支系,若不是要為了妻子守靈,一般都進不來這宗祠,更不要提面前的這兩人。
“得罪了人。”穆離鴉随手拉了張椅子坐下,順便乜了眼站着不動的薛止,話語裏帶着一分只有他二人能懂的戲谑,“我這故人說錯了話,惹得大人物不高興了,便把我二人綁進來,說是要等天亮了給我們好看。我們二人也不是那麽好擺布的,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正要走就遇見了周兄你。”
知道自己這是遇見燙手山芋的周仁額頭沁出一層細密汗水:這要是真讓他們走了,第二天碰上來找人的,自己是該照實說還是說自己不知道?
“……大人物?”他嘴唇哆嗦了下,“能否給在下多描述一番,看看在下是否認識。”
穆離鴉單手托腮,将那死魚眼睛的形容舉止一條條形容給周仁聽。
雖說他自稱鑄劍師,但周仁看得出來他教養極好,與尋常村中鐵匠截然不同。聽到一半周仁基本就能确定他說的是哪位。
“是周宏安,在家裏排行老二,所以我們一般喊他周老二……他雖為人有些剛愎自用,但也不算是不講理的人。”他頗有些費解,“敢問你二位是如何得罪他的?”
穆離鴉嘆口氣,緩聲道: “我二人初來乍到,本意也不想得罪人,今夜我們在間破屋裏歇腳,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動身離去,直到聽聞外頭有女子的哭泣聲與腳步聲,覺得古怪就就一路追着到了這個地方,正好撞上周宏安一行人。我照實說,他非但不信還說我二人裝神弄鬼……”略去血腥屍臭那段,穆離鴉将前半夜所發生的事情避重就輕地講了個大概,此刻正吊着眼梢看周仁,“周兄,看你臉色,你不會知道什麽吧?”
提到腳步聲周仁的臉色就明顯不對,之後更是驚叫一聲,額頭上一層細密冷汗,“這……這不可能,腳步聲,女人……這不可能。”
“你知道?”
穆離鴉誘哄似的又追問一句。
“我……我不知道。”
這周仁雙眼緊閉,先搖頭,再點頭,內心天人交戰,“饒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是嗎?腳步聲,女人還有嬰孩的啼哭,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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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仁臉上憋出豆大的汗珠,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知道。”
“我怎麽覺得,你們這村子鬧鬼呢?”
沒有得到想要答案的穆離鴉放緩了語氣,“我聽得很清楚,那腳步聲是進了祠堂,怎麽你們一個二個都不相信?”他目光瞥到那口棺材,“難道那女鬼是尊夫人?”
“不,不是她!”周仁驚叫出聲,“不是阿清!”
說完他整個人頹唐下來,不再擺出先前那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蚌殼姿态。
“……是真的。”周仁嗓音壓得很低,語氣透着蕭瑟,“你猜得沒錯,這周村……鬧鬼。”
穆離鴉将話裏重點重複一遍,“鬧鬼?”
“是……是的,鬧鬼。”
周仁只說鬧鬼,卻打死不說為何鬧鬼,又從何時開始鬧的。
但穆離鴉并不在意,因為不知不覺間,話頭已全然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我再問你,你與棺中死者是何關系?”
他的語氣透着股嚴肅的冷厲,讓周仁下意識挺直了背脊。
“是我妻子,怎……怎麽了?”
穆離鴉站起來,撩開簾子,也讓棺材的全貌暴露在他們所有人眼前。
“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一,二,三,四,五……九,十,你數數這數對不對。”
尋常棺木不多不少釘七根釘子,可眼前這口棺材足足釘了十根長釘,大有把裏頭人魂魄徹底釘死的架勢。七根釘子保佑子孫後代,而這麽多根……穆離鴉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他們來時走過的那段石階。
兩頭雕工精細的石獅子正忠誠地守衛着裏頭的人。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
“你妻子死時是否懷着身孕?”穆離鴉偏頭作沉思狀,“七月餘,将要分娩了。”
這次周仁的神色就不是震驚可以形容的了。他盯着穆離鴉,像是在看天上神仙,就差要跪下求饒了,“你……你怎麽知道?”他就算這些日子睡得少,整個人有些昏昏沉沉的,也不可能記不住自己一刻鐘前說過的話。
他是絕對沒有和這二人說起阿清死前腹內有個已成型胎兒的。
“這還要問嗎?”
穆離鴉敲敲棺木板,一聲聲的,像是扣在周仁的脊梁骨上頭,要他兩股戰戰。
他正欲轉身逃跑就撞上了薛止。
薛止手中長劍尚未出鞘,橫在他二人面前,要周仁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聽不見嗎?”穆離鴉轉過身,面上竟然是帶着笑。
這笑在周仁眼中如厲鬼修羅。
“你的妻兒,正在裏頭哭呢。”
“你,你胡說!”
這周仁起初還不信,可穆離鴉不再說話,他也下意識地都屏住呼吸。
隔過厚重的棺木,女人的哀啼,嬰兒的嚎哭,從無到有,一聲聲地透了出來。
他再憋不住,胯下一熱,尿臊氣頓時彌漫開來。
“救命啊——!”
“救命啊!誰都好……救救我!”
這周仁夾緊了褲裆,第一反應拔腿就跑,但薛止的劍橫在那兒讓他無路可跑,硬生生卡在穆離鴉和棺材之間那一小段距離裏,聽裏頭原本是他妻兒的那具屍體哀哀哭泣。
被吓破了膽的他又哭又叫的,聽着居然比棺材裏的東西還要凄慘三分。
“我……不是我的害的你,”他膝蓋一軟,跪倒在棺木前頭一下下地磕着響頭,“我的好阿清,放過我吧,我無能,沒法子給你讨回公道,但真的不是我害的你啊。我……我知道錯了,我不是男人。“他一面說一面擡手抽自己耳光,不像有些人做戲,手上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氣,很快就把自己抽成了個紅亮的豬頭,看着好不滑稽。
“你就放過我……”他含糊地說道,眼珠子不住地亂瞟,“安心地去吧。”
另一邊,穆離鴉壓根沒在意他的後續反應,觀察了一陣,忽然被門外的某樣東西吸引了注意力:嗒嗒嗒,嗒嗒嗒,像是腳步聲又像是重物在地上拖行,逐漸地近了。
他面上笑容隐去,朝周仁低喝道:“閉嘴!”
周仁正哭喊得在興頭上,這樣冷不丁被人叫停差點噎住,而巴掌懸停在半空,起不是落也不是。下一刻,他還沒緩過勁來,就被人揪住後領,硬生生從地上拽了起來。
單從外貌來看,穆離鴉不過一介文弱公子,只是他手上力氣倒不小,一只手就承載了周仁的全部體重,且完全不見吃力模樣。
周仁一個只讀聖賢書的迂腐書生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地被他拖着按到了先前坐過的椅子上。
一番輾轉騰挪,周仁好不容才把氣喘勻,“為……為何?”
“有東西被你招過來了。”穆離鴉不甚耐煩地說,“想要活命就坐好。”
這一句警告比什麽都有用,周仁立馬不嚎了,兩眼一翻白,就快要吓暈過去。
“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樣,也不要暈過去。”穆離鴉湊近了,貼着他的耳廓輕聲說,“就這麽坐着,不要說話,等那東西自己離開。”
“是……是,什麽東西?”一晚上三番兩次鬧出異動,層層遞進之下,周仁已經吓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他不敢暈,打死都不敢暈,因為經過剛才以後,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敢在這裏暈過去,這白衣鑄劍師能用他想都不敢想的殘忍手段把自己弄醒。
尿濕的褲子漸漸涼了,濕噠噠貼着裆,他不舒服地在椅子上磨蹭了兩下。
“不要發出聲音。”
穆離鴉又說話了,邊說邊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你聽,那腳步聲又來了。”
周仁手腳冰冷僵硬,別提動彈了,連喘氣不敢鬧出動靜。
這一安靜,棺材裏阿清和外頭那不知名玩意發出的響動就格外惹人注目。
蠟燭被看不見的風吹拂,燭影一陣陣地晃動,要人眼花,而燭火的中央透出一抹陰森森的綠。
衣料掃在石頭地磚上,沙沙沙地響,像春蠶吃桑葉似的,越來越近。
“我和阿止倒是無妨,你的話……千萬不要發出一點聲音。”
嗓音柔滑,那別有用心的停頓讓周仁心髒都要停跳。
他呼出的氣息是冷的,帶着點若無若無的香氣——不是女人脂粉那種甜膩的香氣,更加潮濕,更加冰涼,有些像是花的香氣,卻太淡了,怎麽都無法分辨出究竟屬于哪種花。
慌亂之中,周仁擡眼看那黑衣人。
他還是老樣子,面無表情地站着,手裏握着劍,看不出任何危機到來前的緊張。
就是這前一刻讓他害怕不已的姿态反而在這詭異的環境中讓他感受到了一絲絲的安心,但也就是那麽一點。他聽着自己的心在胸膛裏怦怦直跳,每跳一下都讓他恨不得要死去,生怕把外頭的鬼東西給招了進來。
蠟光越發地冷了,不知何時起,投在喪幡上的影子都帶上了朦朦的綠。
棺材裏的女人仍舊不死心地啼哭,而她腹內的那個胎兒卻不哭了,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刮蹭木頭的吱吱響,瘆得人骨頭都是冷的。他吓得差一點點就要從椅子上蹦起來,硬靠穆離鴉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和那十根指頭粗的釘子給按捺住了。
冷。雖說時節已入了秋,可夜半時分也不應該這麽冷。他眼睛亂瞟,瞄到自己褲裆邊緣結了層白花花的寒霜,然後他做了此生最錯誤的一個決定,他的目光看向了廳門——
“啊……”他剛要叫出聲,就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巴。
穆離鴉手指生得細長,比許多女人都要好看,掌心指腹有一層常年做重活的粗糙繭子,貼着周仁的嘴唇,因為用力過大都磨得他有些痛了。
後知後覺想起對方警告的周仁後背頓時被冷汗浸透。
感激,還有後怕,一重重的情緒萦繞在他心頭。他剛剛是确确實實踏在了鬼門關上邊上,又被對方硬生生拉了回來。他微微搖頭,示意對方自己不會再發出聲音,可穆離鴉哪裏會信他,就這麽死死地按住他,不給他半點寬裕空間。
好幾次他都懷疑自己在被吓死前會被對方給憋死。
像是被屋內的響動驚擾,詭異的腳步聲停了一剎,又嗒嗒地遠了。
直到這聲音徹底聽不見了,穆離鴉才撒手放他自由。
“好了。”他神色淡然,完全不見先前的冷肅,“你可以叫了。”
被諷刺了的周仁癱在椅子上大口喘氣,冷汗涔涔,濕得像從水裏撈出來。
他發誓他沒有看錯,在燭火徹底轉成青綠色的瞬間,一道算得上窈窕的身影從門前飄過,挾着濃重的腥臭,沒有投下影子,也沒有露出正臉,猩紅的衣角刺傷了他的眼球。
“那……那是什麽東西?厲,厲鬼嗎?”
“邪影。”
說完穆離鴉就不再說話,沒有半點解釋“邪影”究竟是何物的意圖。
周仁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折騰,“周,周老二不是說……”被對方救了一命以後,他心裏的天平也稍稍傾斜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般築起高牆防備。
“說什麽?”
穆離鴉乜他。
“說,只要在這祠堂裏……就……就不會……”鬧鬼二字隐沒在他唇齒間,因為對方的白衣鑄劍師已毫不留情地笑了起來,“你,你笑什麽?”
穆離鴉笑得面頰通紅,眼睛亮如寒星。
“你還真信?”他說話口氣還是冷的,“信這祠堂能辟邪,還是你妻子在此停靈就不會屍變?”
“啊……?”被說出心中全部所想的周仁一臉呆滞。
穆離鴉嗤了聲,“這叫什麽祠堂,幹脆改名魔窟算了。”
不遠處的薛止瞥他一眼,他這才稍稍收斂起那副譏诮神情。
“不信?”
周仁搖頭,心底卻是半信半疑——這村子已不是第一次發生怪事了,請過巫師,也找人做過法,但大多是些狗屁不通的江湖騙子,拿了錢和供奉,胡亂潑了兩盆狗血就什麽也不會了。這白衣人看着是有點本事的,他說這村子有問題……
穆離鴉指着自己和薛止來時的方向,“石獅子是辟邪鎮邪沒錯,可你們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門口的獅子是閉眼的嗎?”
早在還未進門時他就注意到那對雕工精細,口銜石珠,外貌凜然的石頭獅子是閉着眼的。
門神閉眼,魑魅魍魉便是暢通無阻。
石獅子,閉眼?被他這麽一說,周仁懵在原地老半天反應不過來。
宗廟祠堂森嚴禁地,內設有匾額族譜,平日裏除了祭祖等大事概不對外開放,像他這樣的旁系子弟一年也進不來幾回,還真沒注意到門口這對石獅子有哪裏不對。腦子充血之下,他第一反應就是去驗證這白衣人所言虛實。
“怎麽不走了?”
腳還沒踏出半步就自己收了回來,他僵硬地回頭,那白衣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我……”他恐懼地瞄了眼門外,臉色青了又白,最後咽了口唾沫嗫嚅道,“我相信您沒有騙我。”
棺材裏阿清的屍身還在鬧騰,但與門外形容可怖的紅衣邪影相比也算不上什麽大事。周仁心裏門清,走遠了又不代表不會回來,真貿貿然跑出去,随便撞上點什麽只怕都要把命留下,還不如在此處陪這兩個古怪的外姓人,起碼他們剛才是實打實地救了他一命。
他腦子轉得飛快,迅速爬回到椅子上坐好,抱着點微弱的僥幸開口,“冒昧問一句,閉眼獅子,是不是不大好?”歸根結底他只是個迂腐書生,對堪輿這些“旁門左道”稱得上一竅不通。
“何止是不好?”穆離鴉悠悠道,“就差沒敞開了門請邪祟之物進來了。”
他沒有告訴周仁的是,這祠堂處處古怪,閉眼獅子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處,但光聽到這麽個回答周仁就差點吓得再尿一回。周仁貼着椅背,努力克制着不要往廳門外邊張望,“……那,那東西,那東西不會再回來了吧?”他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惶恐不定,若是再經歷一回先前那種事情,只怕不瘋也要去半條命。
穆離鴉看出這點,沒再繼續吓他,轉而朝薛止伸出手。
薛止黑沉沉的眼珠子裏頭除了一星半點燭光就是他的身影,整個人卻如石像般動也不動。
“給我。”他的口氣不算多麽嚴厲,但聽得薛止微弱地動了動嘴唇,磨蹭了幾秒才将自己的佩劍遞給了他。他拔劍出鞘,撩起袖子對着自己的手腕就這麽劃了下去。
“你……”周仁下意識就要叫嚷,對上薛止那隐含煞氣的目光,聲音自動小了下來。
粘稠的血滴在石頭地磚上,斷斷續續畫了道細線,剛好将他們三人圍起來。
“這……這是做什麽?”
“就算邪影再進來,只要你不跨過這條線它就找不到你。”他說話的時候,血還沿着指尖往下淌,滴滴答答的,總是讓聽的人分神,直到被薛止扯了下才從懷裏取出一條手帕,撕成細長的布條松松地纏在傷口上。
周仁瞄着地上那條血線,吊着心髒驟然落到肚子裏,就差沒跪下來給穆離鴉磕頭了。
“別安心得太早,我還有話要問你。”
“您問,周某一定知無不言。”
穆離鴉随便處理完手腕上的傷,皺眉思索了一陣,像是在挑個合适的說法。
“你妻子死了幾日?”
“今天是第三日。”
“為何在此處停靈?”
這才第二個問題,周仁便卡殼了,“因為……我村風俗就是如此。”
“噢?是嗎?”
穆離鴉說話時正看着那燒了一多半的紅蠟燭,“你這妻子是周家當家主母還是貞潔烈婦?居然能有幸在宗祠停靈,不得了啊。”他口氣不算諷刺,可周仁臉色當即就變了。
“這……這是因為……”他抓耳撓腮說不出個所以然。
通常來說,能在宗祠內停靈只有男子,而且是德高望重的男子,比方說族長,再比方說舉人。旁系且無後的女子會在宗祠停靈這件事本身就足夠可疑了,更不要提這夜裏怪事連篇,棺中死者異動不止。
“你剛剛還說是周老二要你這樣做的,也就是說你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會屍變,停靈于此是為了鎮壓,只是沒想到反而加速了她起屍的速度。”
周仁擦着額頭上的汗,看起來頗為煎熬,生怕對方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東西來。
“你差不多該說實話了,這周容氏究竟是怎麽死的,而你們到底在怕什麽?”
他模樣清隽,細長眉眼裏含着笑,若是換個環境,不在這陰森森的靈堂裏,應當能惹不少女子傾心,可落在周仁眼裏,竟然堪比十殿閻羅。
“你可以不說實話,我是無所謂的。”穆離鴉一手搭在棺材上,輕輕地敲了敲,仿佛在和裏邊那個人通氣,“怕只怕裏頭的人不答應,你說呢?”
像是為了印證他所說的東西,那咯吱咯吱的響動驟然變得更加急躁,哪怕從外邊都能看到棺木小幅度地晃動。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周仁沒有被吓到,反而用旁人不懂的目光盯着棺木瞧。
“月份不小了吧,都快要分娩了。”穆離鴉垂着眼,用沒什麽情感的語調說,“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以前也從未見過丈夫的面,但她應該是很高興也很滿意這個夫婿的。即使他不算多麽的有出息,能拿回家的銀錢不多,需要她替人洗衣割草補貼家用,可是他從不打罵她,也會在夜裏有閑暇時教她識字,這是她之前從未敢奢望過的東西……所以她非常、非常地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
這是周仁從未和他們訴說過的東西,是他和棺中死去女子的過去。
話語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戚成了壓垮周仁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低下頭,像是在嗚咽哭泣。
“是……被人害死的。”
等到周仁擡起頭,那張總是顯得畏畏縮縮的臉龐上流露着一絲罕見的恨意。他泛紫的嘴唇顫抖着,怕對方沒有聽清就又重複了一遍,“阿清她,是被人害死的。”
“我想也是。”
穆離鴉收起那副不甚正經的笑,“若是她心中沒有怨恨,就算在此停靈也不會屍變成這樣。”
周仁抹了把臉,抹掉上頭的怯懦和惶恐,只剩下越發清晰的恨意和疲憊。
“她……他們說她和人通奸,當着我的面把她綁進了祠堂,說要替我清理門戶。我在門口站了一天一夜,等得人都要昏了,終于等到大門再度被打開……他們把她血淋淋的屍體丢出來,說這就是通奸賤婦的下場,讓我好生料理喪事,不要到處聲張。”他用力捂住臉,因此話語聲都悶悶的,“我能說什麽?我能做什麽?我護不住她啊,我護不住自己的妻子,還有未出生的孩子,我還有什麽臉當個男人?我……我害死了她啊!”
“想報仇嗎?”
正值情緒激動時分,聽到有人如是說,他雙目血紅,先前強壓在心底的悲憤此刻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奔湧而出,“想,為什麽不想,做夢都想,但想有什麽用?我知道自己懦弱無能,沒有跟人拼命的膽子,被人威脅就吓得腿軟,不如不要想,茍且偷生反而比較簡單。”
這一席話飽含怨憤,又有些颠三倒四,可穆離鴉沒有再像往常那般出言打斷,只是耐心聽着。
“我這裏痛。” 不似前半夜那庸碌又油滑的男人,被剝掉了那層麻木畫皮的周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按着胸口詞不達意地說,“痛得不行,又苦又澀。”
“這就夠了。”不知是不是錯覺,穆離鴉難得的溫和,“這樣就夠了。人活在世上,哪個不苦呢?”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周仁怎麽都聽不太清。
“……是嗎?”
淚眼婆娑間,周仁聽到他說話。
“你還記得這祠堂是什麽時候建的嗎?”
“我記不太清了,不過應該有十餘年了。”哭泣傷神,周仁頭痛欲裂,只能在間隙裏想事情,“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家父家母也未過世……”
他想得入神,穆離鴉安靜聽,至于薛止還是老樣子,抱劍站在邊緣處,既不參與也不離去。
“我……我想起來了,那年我只有十一二歲,因為近幾年收成都不錯的樣子,周老二他爹,也就是當時的族長決定翻新我們周家的祖祠。對我們來說,翻修祖祠就算得上天大的事了,于是一群人商量了老半天,打外邊請了個精通風水的高人……我記不太清這高人長什麽樣了,總之就是這樣,先占星再開壇做法事,一修就修了快兩年,好不容易修好就碰上雪災。這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大雪壓垮了好多屋子,所以大半個村子的人都躲到了這祠堂裏。”
差不多再過幾年,村子裏開始有鬧鬼的傳聞,男鬼女鬼,死了好些人,怎麽都不見好。
“我知道了。”穆離鴉不再多問,“離天亮還有段時間,你且先睡吧。”
周仁想說這一晚上鬧出這麽多事,驚魂未定,他要如何睡得着,但說着他的眼皮就漸漸地沉了下來,跟被糨糊黏住了似的,怎麽都睜不開。
“我……”他張張嘴,卻不知是不是哭過了頭,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睡吧,等會還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在眼睛要閉不閉的間隙裏,他看見那黑衣人走過來,拉住了穆離鴉的手。
一圈圈染着血的白布被解開,落在地上,然後黑衣人低下了頭,緩慢地舔舐着那道傷口。
這是在做什麽?飲血?懷着這樣的疑問,他失去了意識。
那頭穆離鴉還在和周仁說話,這頭薛止正抱着劍,忽然就像被人打了一拳,整個人踉跄往前跌,腦袋裏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連帶着眼前的地板磚都晃出了三四條黑線,靠手邊供着靈位的桌子才穩住身形勉強站穩。
至于喉口的腥氣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血。
他是個魂魄不全的人,打很小的時候就缺了一魂一魄,全靠某種邪門術法吊着,但那畢竟不是他原本的魂魄,只是被強行鎖在軀殼裏續命,因此他不光喜怒哀樂都比常人要遲鈍得多,更要不間斷地服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晚上諸多事端,先是周老二那群人,再是這處處透着詭秘的周家宗祠,他險些就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魂魄離體,最先受到傷害的就是這具軀殼,若是再不趕快,他剩餘的兩魂六魄也不保。
不過半掌大的白瓷小瓶內盛着殷紅的藥丸,他看也不看就倒出一把吞了下去。藥丸入口即化,熟悉的辛辣藥香挾着濃重的腥氣自喉嚨口蔓延開,使得他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眼前的黑影也散去不少。
可他心底又知道這還不夠,若要使這藥發揮出十成十的藥效是得配合藥引子的。
至于這藥引子是什麽……
“你還在等什麽?”
果然不論什麽都逃不過那個人的眼睛。他禁不住在心裏苦笑起來。
“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才肯服藥呢。”
在穆離鴉的身後,那消瘦疲憊的書生垂着頭,似是睡了過去。
“我……”
“不要再讓我重複一遍,我一直都是自願的。”
最終為了活命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走上前去,解開穆離鴉手腕上纏着的那圈白布,再度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傷口來。
傷口很深,這樣敷衍的包紮方式根本無法止血,而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手腕那一整片皮膚都傷痕累累的,新傷疊着舊的,快要愈合到看不見的疤痕上頭又是比周邊膚色更蒼白細嫩的新生皮肉,就像一層層悲哀的年輪,要人難以想象在過去的年歲裏他究竟受過多少次這樣的傷。
就這麽點功夫又有血滲了出來,薛止的目光被刺痛了一般,手上動作也停住。
知道他在顧慮什麽的穆離鴉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催促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你要是在這裏倒下了,我一個人怎麽辦?”穆離鴉撫摸着他的發頂喁喁私語,“活着,為了我活着,求你了。我只有你了,阿止……”
後面的話他已經聽不見。
他的嘴唇貼在還在不斷滲血的傷口上,濕軟的舌尖一點點舔掉血跡,然後是啜飲起那源源不絕湧出來的溫熱血液。不論他有多麽抗拒,他若是想要活就必須這樣。
只怕先前穆離鴉保那書生是假,找理由割傷自己才是真的……想到那傷得不能再傷,根本找不到一塊好肉的手腕,他的內心再度浮起無限酸楚。他發的誓明明是要保護好這個人,不再讓他受一點苦。
瀕臨崩塌湮滅的魂魄再度沉入了軀體深處,好似它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此刻不論是那哭鬧不止的書生還是棺中飽含怨氣的女屍都安靜了下來,整個漫漫長夜沒有一點點聲音。
失血帶來的暈眩令穆離鴉眼前再度浮現出連綿的幻覺。
那是個月亮亮得出奇的夜晚,銀色的、水一般的月光将整個穆家宅邸都包裹起來,哪怕一點點灰塵都被照得透亮,使他不必摸着黑前行。他心跳得很快,呼吸滾燙,手腳卻是冰涼的。
嚴苛的父親,相熟的侍女,還有跟父親學鑄劍的弟子們,他們都倒在了地上,身下是大片洇開的血色,不論他怎麽叫都不會再起來與他說話。
白色的花整朵整朵地落在粘稠的血泊裏,淡得幾乎沒有的花香被濃重的腥臭蓋住。
只有他因為在劍廬裏鑄劍逃過了一劫。
那個與他一般大的少年被另一個女孩子護在身下,女孩子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滿是驚恐,已經沒有呼吸了。他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才一點點搬開女孩子僵硬的軀體,露出他要找的那個人來。那少年身上沒有明顯外傷,卻跟死了一樣皮膚泛着難看的青紫色,整個人動也不動。
他跪在血跡斑駁的地磚上,用力咬着手不讓自己哭出聲,直到咬得手腕血淋淋的都快要見到骨頭才終于艱難地把止不住的眼淚咽了下去。
過了很久,他突然沖到少年身邊,在他的衣服裏翻找起來。
如果有人看到他臉上哀恸、絕望卻又摻雜着一絲崩潰前的僥幸的神情,一定會轉過頭去不忍再看第二眼。
他明知那點希望無比渺茫,但還是忍不住去想去做。
找到那瓶救命的丹藥,他又拔出女孩子胸口的匕首,割開自己的手腕。他試了半天都只能掰開一絲微弱的縫隙,而這樣又無法吞咽,他就含着自己血和丹藥湊上去,柔軟的舌尖抵着死人冰冷僵硬的上颚,慢慢地将血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幾日不眠不休的他都要昏倒之際,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
“你在流血。”
瞳仁黑黢黢的,沒有一丁點活人生氣在裏頭,可是他卻再也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
他從小到大都很少哭,只有這一次,他是真的哭得喘不過氣來。
“只是流一點血的事情,只要你還活着就好了。”
興許是藥和他的血起了作用,薛止身上終于有了些活人的氣息。
他們靠得很近,血印在薛止嘴唇上,深紅的顏色妖異得有些駭人。穆離鴉指了指嘴角的位置,他這才擡起手一點點擦掉。
“抱歉……”
“不關你的事。”穆離鴉抵着他的額頭輕聲說,“是我不好,是我們不好。”
“不是這樣的。”薛止眼神裏飽含痛苦和愧疚,“如果沒有穆家,我早就死了。”
穆離鴉笑起來,笑容卻沒有進到眼睛裏,清淩淩的,如池中浮冰,“也就你會這樣說了。”
薛止沒再說話,重新替他将傷口包紮好。軟布貼着傷口一圈圈纏上,最後妥帖地打了個結,穆離鴉像是覺得痛,微微皺眉,薛止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又懶懶地挑了下唇。
“你想問我為什麽要幫那個男人?”
周仁睡得像死豬一樣,連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再度被那二人讨論起。
“嗯。”
穆離鴉伸出手,替他抹去唇角還留着的血痕,“不是幫他,是幫棺材裏的女人。”
棺中的女人安分得仿佛前半夜的動靜都不過是他們的臆想,但薛止和他都知道,這女人一定是懷着巨大的憎恨和惡意死去的,如果不早些處理掉,等到回魂夜定會化為猙獰惡鬼。
“更何況他身上沒有血印子,晚些時有用得上他的地方,順手而已。”
被害死的人會在回魂夜靠血印子來找生前害死自己的人尋仇,這周仁口口聲聲自己害死了人,可剛才邪影經過那時,穆離鴉和他挨得極近,沒在他身上看見死人的血印子,更沒有聞到周老二那群人身上的那股血腥屍臭。因此他可以肯定,這周仁雖懦弱不堪,卻真的沒有下手害人。
“接下來你要怎麽做?”薛止聽完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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