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對于穆離鴉來說,打他記事開始那名為阿香的黃衣侍女就侍奉在自己身邊。
他母親去得太早,祖母年事已高,哪怕有心撫養許多事也無法親力親為,是阿香将他從襁褓裏只會嗷嗷哭泣的那一丁點大小東西養到了這麽大。
穆家侍女多為山間鳥雀所化的精怪,阿香也不例外,原身乃是黃鹂。她像是母親又像是長姐,是他生命中最為親密的少數幾個人之一,小時候他曾因擔憂過阿香像母親那樣離開自己而整日郁郁寡歡,鬧得許多人都以為他是生了病。
“你那個侍女,她是不一樣的。”穆弈煊當時正在為人題字,語氣不自然帶了幾分漫不經心,“她不會輕易離開穆家的,唯獨這點你可以放心。”
即使得了父親允諾,他還是放不下心來,“為什麽?”為什麽單單說阿香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穆弈煊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這世上許多事情哪有這麽多為什麽?”
比起一無所知時的茫然,半知半解的滋味更加磨人。打小好奇心旺盛的他不肯善罷甘休,時不時旁敲側擊地找自己的侍女打聽一下。
無奈每次阿香都會把話題繞道別處,他不好逼迫,加之不算什麽大事,也就慢慢淡了,只在偶爾回憶往事時飄過一抹淺淡的影子。
直到他十五歲那年的深冬,穆老夫人纏綿病榻,他從劍廬裏回來,每日衣帶不解地在病榻前端茶送藥。
這日他好不容易看着祖母睡了,便出來倚着廊柱透氣。江州的冬天又潮又冷,細雪如沙紛紛揚揚地落下,握在掌心難以凝結,他想什麽東西想得出神,連身後來了人都不曾注意。
“阿止……哦,阿香,是你啊。”他有些失望地越過她往後看,還是沒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對于他下意識的反應,侍女抿唇笑起來,“大少爺長大了。”
那時的他已隐約明了自己對另一個人的情愫絕非普通友人,卻不為此感到羞赧或是氣惱,“阿香,你喜歡過什麽人嗎?”
“當然有過。”
當時的他不過是随口一問,“是人還是妖怪?”
“是人,普通的凡人。”頂着他略帶驚詫的目光,阿香撩了撩烏黑的頭發,“又不是什麽非常稀奇的故事。無外乎我救了他一命,他對我一見鐘情,我那時又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妖怪,自然也傻傻地陷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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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自己本來不想管這碼閑事的,但他傷得實在是太重,要是她走了他肯定就會死在山間。想着要多做善事,她才勉強将他帶回住處,替他拔掉傷口裏的半截箭頭,又在山間尋了各種草藥煎成藥湯,一點點撬開他緊閉的牙關喂進去。她忙碌了差不多七八日,這少年終于醒了,醒來時以為自己看見了山間神女,惹得她哈哈大笑。
這少年人英武不凡,身上不帶半分迂腐,她會對他動心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那你想嫁給他嗎?”他一時心直口快把心中所想問了出來,“抱歉。”
若是他們真的有個好結局,那阿香又怎麽至于在穆家當了這麽多年侍女?
“沒關系的,大少爺。我想過的,我想要嫁給他,和他厮守終身白頭偕老……”阿香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可越笑眉間憂愁的紋路就越深,看起來頗像是要哭了一般,“後來我才慢慢地明白,像我們這樣的小妖怪,有些事情能不想就不要去想,想得越多就越是傷人。”
“怎麽了?他傷了你的心麽?”
看少年義憤填膺的模樣,她搖了搖頭,“怎麽會呢?他是最不會傷害我的那個人了。”
“那到底是為什麽?”
聽阿香這樣說,他又迷惑起來:為什麽說着不會傷害自己,她卻看起來這樣難過?
“我只是知道了,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
他隐隐想起自己初見她時的場景,十多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可她青春容顏依舊,半點不見衰敗凋零。
“我做了好久的準備,終于打算向他坦白身份。”但是她終究沒有等到那個機會,因為在她出門采藥的空隙裏,有妖怪觊觎活人的血肉,襲擊了留在家中養傷的他。
因為有相熟的小妖怪冒死來報信,她扔下藥框匆匆趕回家,回到家中發現他坐在血泊中,身邊是已經死了的巨蛇屍身。
“他急忙問我有沒有事,我搖頭,他松了口氣,讓我今後一定要遠離妖怪。因為妖怪都是會害人的,沒有任何一點例外。他是這樣說的。”
她笑得眼裏淚光閃閃,“多傻的男人,居然說要保護我不受妖怪的迫害,甚至打算為了這個連自己的命都不要。”
“阿香,不要說了……”
他有些不再忍心聽下去。
“大少爺,沒事的。”她深吸一口氣,講完了這個故事的結局,“我找到了你的父親,為他求了一把神兵利刃。我以為像你父親這樣的人是不會搭理我這種小妖怪的,但沒想到他這麽簡單就答應了我的要求。在等待槍鑄好的半年裏,我和他度過了這一段愉快又美麗的時光。不論後來如何,至少那一刻他對我的心是無比真摯的,可越是真摯我就知道我們越是不可能。我不可能為了他不做妖怪,而也不會允許自己後來的妻子是妖怪。”
半年以後,穆弈煊派人知會她,說是槍鑄好了,她随時可以來穆家取。
她知道,這邊不僅僅是完工那麽簡單的事,也是他們別離的前兆。她取了那把熾火鎏金的長槍,将其連同一件水火不侵刀槍不入的軟甲一同放在了他們共同生活的屋子裏,自己悄然離去。
“他有沒有找過我,有沒有想起我……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我們再不會有一點聯系了。”這一點悲切如雪融,她又變回了他熟悉的那個貼身侍女,“大少爺,我也不知道這些話由我來說是否合适,但情愛其實是很傷人的東西。許多時候只有開頭那點快樂惹人沉溺,而後續只剩綿綿無盡的痛苦。你自己斟酌吧,我退下了。”
……
穆離鴉從睡夢中驚醒時,外頭天還是黑的,半點光都透不出來,離天亮還有好長一段時間。
他在床上躺着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後背出了細細密密一層汗,像是有點低燒的樣子,不住地覺得冷。
這客棧簡陋得很,兩張床并排放着,薛止就在靠裏邊一些的那張床上睡着。他本來不想起來,可躺了會就越發地難受,甚至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沒有辦法,只好随便挑了件外衣披在身上,翻身下了床。
因為不想吵醒薛止的緣故,他還特地放輕了手腳,不發出一丁點聲響。
燈油只剩下一點底子,他白玉般的指尖在燈芯上稍稍撚了一下,一抹黯淡的橘色光火就升了起來,勉強夠照亮一張桌子的範圍。
桌上擺滿了他睡前看的東西:有他粗略描繪的地圖,還有一些文書和信件。
他披着衣服慢慢坐下來,就着前夜的思路繼續往下思考所有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妖僧琅雪口中的龍脈還有神秘的白瑪教。王庸,這是解決了清江羅剎一事後他在伏龍縣縣衙後院內唯一找到的有用信息,別的不是被撕掉就是被燒毀,徹頭徹尾的欲蓋章彌。
一重重的疑雲堆疊在一起,過去的問題沒有解決新的反倒源源不絕地冒了出來。他想得有些口幹舌燥,伸手就想要去摸桌上的茶杯。
壺裏是昨夜的殘茶,這會大約是冷得差不多了,不過解渴是沒什麽問題的。
“不可。”
聽見身後有些響動,他猛地回過頭,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珠子時,他在心中緩緩嘆了口氣。
“阿止,你醒了。”
薛止沒有給他制止的機會,從他手中奪過了盛着冷茶的茶壺和杯子,轉身出了門下樓去找守夜的小二。
小二大半夜被攪了清夢,臉拉得老長,但看着薛止的臉色比這冬日的夜還黑,愣是半點聲都不敢吱,乖乖地去後頭廚房裏用溫着的炭火給他燒了熱水送上來。
穆離鴉就坐在椅子上看薛止忙碌:他先是給銅盆裏倒上水,手巾過水後擰幹遞給自己擦汗,再從取出油紙包好的藥散倒入茶杯,倒熱水化開。
“我喝就是了。”穆離鴉接過杯子将藥茶一飲而盡。藥是幫薛止配藥時順便讓醫館大夫開的,清熱解毒,活血化瘀,但實際效果聊勝于無。看這幅場他心中說不出的可笑。明明之前還是他盯着薛止服藥,怎麽沒過多久場景就颠倒過來。
“這天像是要下雨了。要不天亮了去姜氏的鋪子裏看看,做幾身冬日的衣裳早做打算?”小二送完東西上樓沒來得及走,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妥,呸了一口,“嗨,晦氣,當我沒說。這姜家鋪子好長時間都沒開門了,還是去別家看看吧。”
“怎麽了?”
穆離鴉擡眼瞅他。本來只是他随口一問,可看到小二這幅見了鬼的模樣,他直覺話裏有話,抓住他不許他逃走。
“既然沒什麽就把話說清楚,我這人最受不了誰跟我話說半截。”
這看着跟痨病鬼似的年輕人手勁比自己想得還要大,半天都沒掙開,店小二便知道這事逃不過去了。
“也沒什麽,就是說病了不方便做生意。”他嗓音壓得細細的,無端端令穆離鴉想到宮裏的太監,“但誰知道是真病還是假病,畢竟期限就擺在這裏,趕不上就要殺頭。”
“什麽期限?”
穆離鴉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開表面熱氣,看着其中自己的倒影,“你這話還是只講了一半。某又不是你們當地人,聽不懂這些啞謎的。”
“也是,怪我沒說清楚。不過那這事要從好些年前講起了,公子您看……”店小二搓了搓手,無外乎是想從借此要點好處當潤口費。
但穆離鴉看懂了也當沒看懂,“你說不說,不說就這樣幹耗着好了,反正某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他瘦得顴骨都有些突了出來,長長的睫毛垂着,整個人看起來跟易碎的瓷人似的。
讨不到的好處的小二登時心頭無名火起,想罵一句病鬼,可餘光瞥到那黑衣人手中握着的劍,再看到那白衣公子眼中的陰鸷綠光,心頭漫過一抹涼意,當即腿就軟了。
“嗯?是什麽?”
“也……也沒什麽,就是這姜氏衣鋪是我們這的一間鋪子,挺出名的。”他眼珠子一骨碌,“冒昧問一句,公子不是随州人士吧?”
雍朝分十三州,每州又設府與下轄縣,他們自清江渡江離了伏龍縣,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到了這随州府。
穆離鴉瞥了薛止一眼,見他還是那副老神在在模樣,“你猜得不錯,某是江州人士。”
“這就對了。”小二一拍腦門,後來意識到不妥,趕忙補救道,“公子,沒別的意思,只是因為這姜氏衣鋪在鄰近幾個縣都頗為出名,一般人不大可能沒聽過。”
“這麽出名?”
“那是自然。公子你知道随州每年要進貢哪幾樣東西麽?”
“灰岩。”
“那除了灰岩呢?”看穆離鴉難得地露出迷惑神色,小二就更加得意,“不知道了吧,還有的就是鶴錦了。”
在這小二的講述裏,這姜氏衣鋪是姜氏父子三代的營生,交到第二代姜夔手中時已經營得無比慘淡,整日入不敷出,又有幾個生意上的對頭在一旁虎視眈眈,眼看就要關門大吉,沒想到居然真的讓他等來了轉機,而這轉機便是先前說過的鶴錦。
“鶴錦?”穆離鴉挑眉,“怎麽樣的?”
他生在穆家,見過許多人傾其一生可能都未曾聽過的珍寶,居然還真的沒有聽說過随州鶴錦的名頭。
說起這個話題,那店小二眼裏透出種向往的神色,“我穿不起這鶴錦,但也曾遠遠看過一兩次,真真是瑩白如玉,在夜裏發出淡淡光華,連天上的明月都要比下去。我敢說織女再世也不一定能織出這麽好的緞子了,天知道姜家人是從哪搞到法子的。”他伸手比劃了一下,“你是不知道,為了能買下這鶴錦做裙子,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夫人一個個都扯破了臉,各種珍寶字畫流水一樣往姜氏衣鋪送。不論最後鶴錦花落誰家,姜家肯定賺了不少金銀珠寶。”
借着鶴錦的名頭,姜氏衣鋪一掃頹勢,幾乎包攬了大半個随州府的衣料生意,成了當地的。但這般稀世珍寶不可能不引起朝廷的注意,沒多久鶴錦就被歸到了貢品,每年不論産量多少全部都要進貢到宮裏,連姜家人自己都不可享用,否則就是殺頭的重罪。
穆離鴉聽了也沒露出多少驚奇神色,反倒将話題拉回一開始的地方,“那你說的期限是怎麽一回事?”
“我前面說了吧,鶴錦是宮中指定的貢品,既然是貢品每年就得按時上供,期限就是這麽個意思。”店小二撇了撇嘴,顯然是不信姜家人自稱患了疾病這套說法,“誰知道今年宮裏的人來了,姜家人倒關起了門稱病不見人。”
現在就是宮裏的人等着,而姜家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露面,就這麽拖着,一直拖得快要到了最後期限。
“你說說這姜家人在想什麽?要是得罪了上面的人,那是誰都讨不到好處啊。說難聽點,我懷疑他們是交不出來今年的鶴錦了才想出這麽個下下策……”
小二忿忿不平地抱怨,而穆離鴉則是陷入了沉思。
“小二,你今年多大了?”
“呃,二十有六。”
穆離鴉沉吟半晌,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那你知道十六年前随州府有戶姓薛的人家被滅了滿門嗎?”
完全不知道話題為何落到了這個地方的小二搜腸刮肚地想,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不,不知道……”
“真的?”
穆離鴉這樣問,目光卻是落在薛止身上。
只是薛止看起來完全不為所動,仿佛他們讨論的事情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當然是真的,我朝天老爺發誓是真的!滅門這種大案我要是聽過了肯定有印象,要是沒印象那就是真的沒聽過了!”
看他又是賭咒又是對天發誓的模樣,穆離鴉也不再過多為難,“行了,我知道了。”
他扔了樣東西過來,店小二捏在手裏,發現是一塊碎銀子,足足抵得上他小半年的工錢。
“謝謝,謝謝公子。”他忙不疊地彎腰道謝。
“快回去吧,再不回去天就亮了,掌櫃的找不到人要罵你的。”穆離鴉莞爾,可這笑容看在店小二眼裏,反而吓得臉都白了。
“怎麽?我臉上有東西?”
穆離鴉反問,這小二看起來就差要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沒有,沒有的!那……那我就告辭了。”
店小二頭也不回地跑了。這兩位看着也忒不像人。跑下樓梯後他有些後怕地想,反倒像鬼魅精怪,還是會沾人命的那種。
……
後半夜裏,穆離鴉服過了藥卻再無睡意,就這麽在桌子前枯坐。
他想要勸薛止再躺回床上睡一會,可薛止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陪着他,他嘆了口氣就不在說什麽。似乎是從那清江渡口以後,他和薛止之間就像是朦朦胧胧隔了一層東西,不再和往日那般無話不說。
真要說不難受又不是的,可要他想個辦法也的确是想不出來。他和薛止一同長大,過去最長一次置氣都只持續了三天,現在這種狀況完全是過去不曾有過的。
快要天亮時外頭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沿着窗戶上覆着的竹篾紙往下淌,連屋內都帶上了幾分陰冷潮濕的氣息,映得油燈燈火越發微弱。
天京在北,他們越往天京去周遭氣候就會越寒冷,購置冬衣已是鐵板上定釘的事,至于要去何處購置……
“姜氏鋪子的事情暫且放一放。”
就在外頭的天灰蒙蒙亮時,穆離鴉終于開口說話了,嗓音嘶啞,仿佛幹涸了許久的土地。
随着黑夜的褪去,他眼珠裏那剛吓壞了店小二的青綠色火焰慢慢地熄了,變回了那沒什麽生氣的烏黑,周圍的一圈眼白還泛着病态的紅血絲。
對這所有的東西薛止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只有他本人像沒事人一樣聽之任之。
“等雨小些就出門去那幾家石刻鋪子看看,問他知不知道王庸這個人。”穆離鴉和當地人打聽了許久,得到了好幾個頗有名氣石刻師傅的住址,打算一一上門拜訪。
就算太過繁瑣且不知前方是否是另一條死路,但眼下他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能夠被官府的人看上,承接清江水利工程的王庸一定不是什麽等閑之輩,鐵定有他的過人之處。只要足夠突出,就不怕沒有留下痕跡。
“好。”薛止對他的許多決定都沒有意義,在擦拭劍刃的中途輕聲應下,“等雨小些就出門。”
又是許久無人說話,只聞雨聲滴答。
“阿止,你說我們能找到嗎?”
想起伏龍縣縣衙那些被燒毀的書卷,穆離鴉陡然對他們接下來的行程有了些茫然。
假若他此時的狀态沒有這般差勁,一定會注意到自己的軟弱,可光是對抗身體裏不斷入侵的毒素他便筋疲力盡。
“能的。”
“希望真的如你所說。”
本來像他們這樣的江湖手藝人大多一衣帶水,彼此之間都有些了解,可中間隔了十數年時間,對面也不是傻的,他們再回頭去打探,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想要的消息。
再找不到的話,他們又要從什麽地方追尋真相。他打小好奇心旺盛,即便早已知曉這真相未必是好的,但讓他混混沌沌地置身其中,他又做不到。
“你的身體沒問題嗎?”
“能有什麽問題?”知道薛止又在為自己擔心,他禁不住輕笑,“能拖一天就是一天了,那妖僧總不能真的要了我的命。”
早在江底之時他就感受到了,琅雪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這點那妖僧和遠在天京的那個大妖怪似乎是有所分歧。
“抱歉,是我……”
穆離鴉已經猜透了他要說什麽東西,“不是你的問題,這毒連我都拿它沒辦法,你不要想太多。”
不同于尋常蛇毒,琅雪的毒凡人藥石無可解。為什麽我要是個普通人呢?這樣的念頭在薛止腦內一閃而過。
過去在穆家度過的許多歲月裏,他偶爾會有這樣的念頭,可自打江邊聽過琅雪那樣一席話以後,哪怕他再如何不在意,這念頭都還是如一株劇毒的藤蔓慢慢地侵入了他的內心。
他二人說是待雨小些出門,可這場雨一直下到了中午都不帶停,甚至還用愈演愈烈的架勢。
桌上擺着的是鮮有葷腥的簡陋午飯,兩個素菜一看就是後院鐵鍋裏炒出來的,葉子泛黃,上頭沒點油水還沾着亮晶晶的鹽粒,看了就要人倒胃口。
穆離鴉甚至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靜靜地看着薛止用飯。這些日子裏他的胃口越發糟糕,先前還能勉強用點清淡飯食,後來已經到了随便吃點什麽都不舒服的地步,整個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被他這樣看着的薛止吃了小半碗就擱了筷子,“還出去嗎?”他對飯食口味素來不太挑剔,能夠填飽肚子就算完事。
“看起來這老天爺誠心要和我們作對了。”穆離鴉放下手裏的杯子,望着窗外的天說。
先前的小二不知道去了哪裏,換班的倒是個機靈的,不光送飯,還給他想法子搞來了去年的梅酒,說是能開胃。
陰雨潇潇,外頭的街道鮮有行人,就算有也是那些運送貨物的馬車牛車行跡匆匆,半點都不帶停留。凜冬一日日地近了,說不準哪天大雪就跟鵝毛般地落下,也只有衣食無憂的文人墨客可以去賞玩,更多的人都是在心中哀求這日再來晚一些。
“這雨不停,我們也不能整日在客棧裏待着。阿止,收拾下随我出門見人。”
薛止鮮少違背他的意願,如往常那般提起劍就做了他身後最為可靠的那道影子。
這種事換了其他人可能都不怎麽樂意,唯獨他,天生就适合這樣沉默寡言地守在某個人身邊,替他鏟除所有潛在的危害。
下樓以後在經過櫃臺時,穆離鴉花幾個銅板從這鑽進了錢眼的掌櫃那換了把半舊不新的雨傘。
“還有麽?”
“沒有了。”掌櫃地搓着手,滿面愁苦地說,“公子你看,這雨從早下到了這會兒,還剩一把傘都該燒高香了。更何況像我這樣的生意人,有能做的生意會不做?是真的就剩這最後一把傘了。”
“你講得也有理。”
穆離鴉将雨傘拿在手中撐開。他的手背上浮起條條青筋,光潔的指甲蓋下頭沒有一點血色,而手腕骨瘦得支棱棱地突出來,上頭還有些成年累月留下的舊傷痕,看得人驚心動魄。
這傘過去應該是屬于某個家境良好的少女的,雪青色的緞面保養得還算妥當,有些褪色卻未起毛邊,上頭畫了幾朵精巧的蘭花,拿在他這麽個大男人手裏頗有幾分不倫不類的。
“阿止,”他看起來頗有些苦惱,“只有一把傘,那就你拿着吧。”
他的眼裏透着幾分嫌棄,似乎是在嫌棄這脂粉氣過于濃重的雨傘。
看着門外連成線的瓢潑大雨,薛止下意識想要推拒,讓他自己打着傘別着涼了。
“不用……”他話還沒說完,正好對上穆離鴉那似乎話裏有話的眼神。
“阿止,你就聽我一次。”穆離鴉還在那沒個正形地打着哈哈,要不是臉色太過憔悴,倒真有幾分像是過去那個浪蕩公子。
“你為什麽不要?”
從小到大的那份默契讓薛止循着穆離鴉的意思問下去。
“太女氣了。”
穆離鴉懶散地将雨傘收起,塞到了薛止手中,“淋點雨是小事,我可不想再被人嘲笑是小姑娘。有沒有意思的。”
這竹骨緞面的小傘可能就将将有六七兩重,薛止這種整日拿劍的人不可能拿不動。但事實就是穆離鴉将傘遞到他手裏的瞬間,他像是被燙了一樣縮了下手,雨傘啪地落在地上。
“抱歉。”薛止本能地盯着地上的雨傘看,眼神直勾勾地,跟見鬼了沒什麽區別。
“哪裏的事,是我沒看到。”
見到薛止懂了他的意思,穆離鴉就不再演戲,彎下腰撿起雨傘,重新放到薛止手裏,“好好打着傘,別淋濕了自己。”
這一次薛止沒再推拒,而是牢牢握住了傘柄,絕不會再讓它從手中離去,落在地上。
對此,穆離鴉微微地笑了起來,但那笑僅僅是昙花一現般地浮在他的嘴唇上。
“阿止,你要切記,時時刻刻打好傘,淋濕就不太好了。”
說這句話時,他特地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字地吐出來,好似某種嚴苛的咒語,中間出了一點差錯就會要人性命的那種。
……
客棧在随州府的東南邊,而他們要找的人住在西邊,中間要走的路曲曲折折,幾乎貫穿大半個随州府。
這麽遠的路,穆離鴉知道絕對不可能步行過去,便随便挑了個客棧外頭攬生意的車夫,跟他講好價錢和要去的地方便和薛止一同上了車。
薛止仍舊撐着從掌櫃的那兒買來的舊雨傘,一直到上車,完全淋不到一點雨那會才慢慢地收了傘。
車上空間本就不算大,他這樣的行為甚至惹得車夫側目,嘴裏嘀嘀咕咕道,“看着年輕力壯的,淋點雨都不願意,真是嬌貴。”
薛止聽到了只當沒聽到,抖落傘上沾着的雨珠,靠着左邊的位置坐下,順帶伸手墊在穆離鴉的腦袋後面,生怕他因為行駛颠簸而磕着碰着哪裏。
穆離鴉靠着薛止散發着熱意的身子,艱難地和身體內的倦意做着鬥争。自打中了毒以後,他總是渾渾噩噩地,想要清醒地想會兒事情都難以做到,更不要提其他的。
“請問先生怎麽稱呼?”
車夫聽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直爽地笑了幾聲,“我姓林,周邊街坊都叫我林大。”
穆離鴉看着車內那盞燈随行駛的颠簸而晃蕩,看得久了自己都有幾分眼花缭亂,“林先生,您在這随州府住了多少年了?”
“我?”林大答得率直,“我從出生就是随州人了,這麽多年除了幾次趕車走得遠了些,基本都沒離開過。”
“既然這樣,某能和先生打聽些事情麽?”
“你說,只要是我知道的就成了。”
“也不算什麽大事,”穆離鴉凝視着薛止那較常人來說更為深刻的輪廓,“十六年前,随州府是否有一戶姓薛的人家被滅門。”
“滅門?”林大吃了一驚。
直覺可能有戲,穆離鴉繼續說,“是啊,滅門。不光是滅門,還放火燒光了這姓薛的人家的住宅,火光沖天,都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晝。嗯?有聽說過嗎?”
沒想到的是這車夫沉思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您記錯了吧,随州府從未發生過這樣的案子。”
“是嗎?”
穆離鴉不信,“您再好好想想……”
他不是不依不饒的性格,可連續從兩個人那裏得到否定的答案,他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之前的全部認知。
“真的沒有,按你說的,十六年前,那會我差不多都開始跑車了,每天什麽大小事沒聽過。我雖然不是讀書的料,可腦子還算靈光,連小時候隔壁麻子偷了我一個燒餅都記得,真要發生這種案子我能不記得?”
林大說得篤定,穆離鴉和薛止卻同時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裏,他向那店小二打聽薛氏滅門案時得到的回答是從未聽過。那時他尚且可以用那店小二年幼不記事作為理由,可此刻在這胡子拉碴的車夫口中聽到,從未有這樣一戶人家在随州府遇害又該如何解釋?
兩個人都說沒聽十六年前薛氏滅門的慘案,那麽背後的隐情究竟是什麽?
車一直在雨裏走了好久,久到穆離鴉都快要徹底昏睡過去,林大的大嗓門便穿透了疲乏的霾雲,喚起了一些他的精神。
“就是這裏了。”
穆離鴉打起精神看了一眼前方黑洞洞的巷子口,看得出來好久的路要走,而林大說什麽都不肯再往巷子裏走。
“為什麽不進去?”
“不進去,這裏不能進去。您是外地來的有所不知,這南條巷不是什麽好去處,天黑雨滑就更糟了。”
“怎麽說?”
據他說,這一帶到了夜裏時常有劫匪行兇,哪怕是官差派了人專門巡邏都不成。
“好像是會些武功的,專門就趁着人經過,從牆上跳下來割了喉嚨搶了錢財就跑,滑溜得很,跟泥鳅似的,想抓都抓不到。”
說起要到巷子裏頭去,林大連連擺手,“我上有老下有小,公子也稍稍為我考慮下吧。”
“可某二人要去這巷子裏找人,先生不能再通融通融?”
興許是穆離鴉這滿面的病容打動了他,他稍稍松口,“只等半個時辰,再久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寒冷的冬雨嘩啦啦地下,四處都是氤氲起的霧氣,再遠一點的景物就難以看清。
穆離鴉推開車門,呼出的氣都化作白霧。就在他要下車時,身旁的薛止将他重新按到座位上,“我一個人去就夠了,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他擡眼看向薛止,薛止一手拿着那把和他格格不入的雪青小傘,一手提着自己寸步不離的佩劍,“外頭天冷,你和這位先生一同等我回來就好。”
“你要說服我。”穆離鴉盯着他看,“總得給些好處吧?”
這有些憊懶的笑把他們一同帶回了過去在穆家度過的那些歲月。
“……好。”行動先于理智以前,薛止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這樣說。
趁着車夫沒有回頭的功夫,在這無休止的雨聲中,薛止的慢慢地低下頭。
帶着體溫的嘴唇擦過那個等待的人的額頭,“等我回來。”
和穆離鴉告別以後,薛止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眼前的巷子,靴子踏在被水浸濕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地響。
他們要找的是一位當地頗有些名氣的石刻師傅,姓毛,據說性情有些乖戾,這麽大年紀了也沒有成家,一個人在這南條巷的深處開了家石雕鋪子勉強糊口。
他還記得當時穆離鴉特地問了究竟是哪一扇門,“可有什麽好辨認的特征?比方說招牌什麽的。”
“等你到了你自然認得哪一戶是毛石匠。”答話的人拍着胸脯跟他們保證,這毛氏石雕鋪子好找得很,簡直就像是夜裏打燈籠般顯眼,“那巷子又不長,随便走兩步就到頭了,連盲人都能摸索着找上門去,找不到才稀奇了去。”
他說得容易,但等薛止真的走入朦朦的雨幕裏,只覺得這條雨巷長得仿佛沒有個盡頭,沿途一扇扇木門都閉得死死的,走了一會仿佛又覺得這裏是上一刻曾見過的模樣,周而複始,怎麽都看不到個盡頭。
雨越下越大,都有些難以看清前方的道路,謹記着穆離鴉的囑托,薛止好好地打着從掌櫃的那買來的緞子小傘。
要是放在其他時候,雨下得這樣大,即使打着傘也會有些許飄起的雨珠濺在袖口褲腿上,而那把雪青色的緞子傘看着不大,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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