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
樣的模樣。
身形交錯之時,少年偏過頭,他看清他的眼珠是不摻一絲雜色的純黑色。
嘲笑般的神情從少年的面上一閃而逝,而他的嘴唇分合兩下,好像是說了什麽。
“……”
到這個地方,穆離鴉猛地從夢中驚醒,對上薛止擔憂的臉孔。
他聽不見薛止在說什麽,因為這一次,他看清了少年的唇形,讀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
沒有任何複雜的內容,他只說了最簡單的兩個字。
“哥哥。”
“哥哥。”
那瞳孔深黑、看不見一絲眼白的少年只說了這麽一句話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他是在叫誰哥哥?他為什麽要出現在那個地方?這場刺殺究竟跟他有沒有關系?無數的疑問湧上心頭,一旦往深處回想,他的頭痛得像是要裂開。
“算了,我早知道你是怎麽樣的人。再睡會吧。”
薛止的表情有些難過,他本能地想要寬慰他幾句,可最終還是抵不過那股倦意,閉上了眼睛。
這次他倒是再沒夢見那些詭異的東西,僅僅是忽冷忽熱,睡得不太安穩。
等他再度睜開眼睛,薛止正抱劍守在他的身旁。他勉強坐起來,發現身上蓋着的是薛止的外衣。
薛止只穿着內裏的單衣,半片晨光透過那斑駁的竹篾紙照進來,正好落在他的身上,明亮得要人睜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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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英挺深邃的五官輪廓少了幾分往日裏的戾氣,缺乏血色的薄唇抿在一處,眼珠動了動,最後落在另一個人身上,“你……”
穆離鴉的記憶還停留在後半夜那站在窗外窺伺的黑眼人和那片毫無瑕疵的大雪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回到了這破廟裏。
“是你把我帶回來的嗎?”他頭暈得厲害,只是這麽個小動作,寒氣就順着指尖往心裏去。
外邊的雪已經停了,白茫茫的一大片,火堆只留有分毫炭火餘溫,更是冷得刺骨。
薛止看着他,像是在思索他為什麽會問這種問題,“不是,等我醒來的時候你就在這裏了。”
難道是他自己迷迷糊糊地回到了這裏?
“現在是什麽時候?”
“沒過多久。”最多半個時辰。薛止沒有把這後半句說出來,“你在發燒。”
原來是發燒了,怪不得一陣子的發冷,現在醒了手腳也沒什麽力氣。他還想說點什麽就再度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喉嚨裏一片腥甜,還有胸腔裏陣陣疼痛。
等到那令人眼前發黑的疼痛消退,他下意識就想要掩藏掌心的痕跡,可頂着薛止那如有實質的目光,他就知道已經太遲了。
“讓我看一下。”
薛止拉過他的手,慢慢地把合攏的手指掰開。當他看清那混雜着血塊的黑色以後,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多久了?”薛止的嗓音嘶啞,情緒複雜得都有些不像是一貫淡漠的他,“你到底怎麽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不知道薛止究竟在說什麽,那些字每一個他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跟天書一般難懂。
“你總是告訴我沒問題。”
薛止偏開視線,“我明知道有問題,但是想要相信你說的,就這樣勸誡自己,不要多疑。”
“不是的。”
他勉強了半天只說出這幾個字,薛止動作一頓,可還是沒有給他一點回應。
“是因為我只是個普通人,幫不了你什麽嗎?”
“……不是這樣的。”這樣的辯解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但他的确從未把薛止看作是累贅。
“你救過我,不止一次。”
興許是夢見了舊事,他便順着說了下去。
在絕望和對死的恐懼裏,是眼前這個人為他帶來了一線生機。
他一直都記得那單薄的背脊和不甚有力的臂膀,在濃重的夜色中,為他撐起了最後一片安全的天地。
“如果你沒有來找我……”
這樣說薛止倒是願意再看他了,他有些苦澀地說:“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從不在意你是什麽人……”他每說一個字喉嚨裏就像被刀片刮過一樣的疼,可他還是硬撐着說了下去,“只要你還是薛止就夠了。”
“是這樣嗎?”
這些話并未安慰道薛止分毫。畢竟他們都知道,真正的問題還在那兒,甚至連解決的方法都找不見。
“阿止……”穆離鴉想要伸手拉他,剛擡手袖子裏的那把鑲金嵌玉的短劍就滑了出來。
他本能地想要将它藏起來,可是薛止按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将那把劍抽了出來。
和薛止那把極盡簡樸的劍截然不同,不論看幾次,它鑲金嵌玉的外殼都太過奢華,甚至不像是殺人兵刃而是什麽精巧的小玩意。
那顆幽綠的珠子對着光放射出迷幻的光線,就像是獸類的眼球,正冷冷地注視着什麽人。
“不用了,給我。”
穆離鴉想要從薛止手裏将它拿回來。
“我想要看看它。”
知道薛止不會對它做什麽,他也就放棄了。
“但是你不喜歡它。”他低聲說,“你不喜歡看到它。”
即使知道這把劍是用什麽鑄成的,薛止還是從來都對它沒什麽好臉色。他總是反對自己使用它,哪怕情況已經那般危急。
“不。”薛止并不是很贊同他的說法,“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它。”
“一想到使用它的代價,我就不知道該怎麽是好。”
看到薛止的表情,他忽然懂了某些過去不曾明了的東西。
他是被阿香和祖母嬌縱着長大的,從小就是任性妄為的性子,鮮少考慮他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後來家破人亡,他才一點點慢慢學起了為人處世的道理。
薛止在為他身上發生的那些事而感到痛苦,哪怕他自己并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
“總會有辦法的。”
他又咳了幾聲,這次倒是沒再咯血了,但薛止的臉色仍舊不算好看。
“我不會再信你了。”
自作孽。就在他心中感慨之時,有人推門進來,帶着一身凜冽寒風和精力充沛的吆喝。
“年輕人,病了就治,幹什麽跟自己過不去?”
就這麽一嗓子,驅散了破廟內那隐約的悲傷氣氛,穆離鴉擡頭就看到史永福那好奇的目光在他二人見逡巡。
被打擾了的薛止又恢複到往日裏的冷若冰霜,只是這一次不搭理的範圍再度擴大,還包括了一個他。
“你還沒走嗎?”
穆離鴉輕聲問,史永福站在原地,半點都領悟到不到他這句話裏的排斥。
“年紀輕輕的,眼神這般不好可不是什麽好事啊。”他指指某個角落,那裏還擺着他的行裝,“我東西還在這兒,我能去哪?”、
他渾然不覺那兩人之間湧動的暗流,大大咧咧地将手中東西遞給了薛止。
薛止接過那盛着清水的竹筒,低聲道謝。
這白天的史永福約莫是一刻都閑不住,跟個炮仗似的停不住嘴,轉頭又把炮火對準了穆離鴉。
“進了城找個大夫,抓兩貼藥。剛好我知道個大夫,要不介紹給你?”
“不必了,治不好的。”
“哎,你別給我臉色看,我又不是為了你,我這是看在你那朋友昨天給我烤山雞吃的份上。”不愧是常年走江湖的,這史永福巧舌如簧,三下兩下就又把場子找了回來,“就你昨天要我算死人八字,我不故意介紹庸醫給你就是我大度。”
穆離鴉平素就喜靜,現在病了就更怕吵鬧,更別提這史永福一個人堪比一群鴨子,說話都不帶大喘氣的。
他按住太陽穴的位置,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你要是真覺得我病了就少說兩句吧,我聽你說話都覺得要暈了。”
“好吧好吧,年輕人,待會你可不要後悔。”
史永福安靜地坐到一旁去收拾東西。
穆離鴉靠着牆,偶爾看那邊的薛止一兩眼。
薛止生氣了。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過去就連他打翻茶杯,将薛止堆疊起來的經書搞得一塌糊塗,薛止都從沒跟他置過氣。
一想到這裏,他的心中就像揉進了一把碎冰,又冷又痛。
“打擾了一晚上,我就先告辭了。”
總是在破廟裏将就不是個事,史永福只是留下來幫薛止個忙,忙幫完了自然就該動身。
他東西不多,收拾起來也快,收拾好了最後跟他們說兩句話。
“你們要去郦城做什麽。”
這條路只通向一個地方,那就是最近的郦城,史永福又不傻,自然懂得。
“找人。”
“找什麽人,沒準我認識啊。”
穆離鴉瞥了他一眼,像是在心裏揣測他是否值得相信。
“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我也不知道。”
要是拒絕就算了,史永福聽到這麽個回答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
“不知道你找什麽人?難道要挨家挨戶地找?”
穆離鴉嘆了口氣,“我只知道那人住在郦城,今年約莫四十到五十歲……三十年前,他住福清街一間小破院子,連門都沒有的那種,娘親患眼疾,最多能看到前方兩三步的地方。”
“住哪?”
因為分神思考薛止的事情,穆離鴉沒怎麽注意到史永福的聲音都變了調。
“福清街的一間小破院子,現在還是不是住那我就不知道了。”
史永福的表情相當古怪,“你們要找那戶人家啊。那人的親娘十多年前去了,他安葬了親娘以後就還是一個人住在那間門都沒有的小破院子裏,偶爾出去攬點生意養家糊口。”
“你認識他?”
“認識啊,當然認識,怎麽可能不認識,我要是不認識那全天下就沒人認識他了。”
穆離鴉的注意力終于落在他身上。史永福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指着自己的臉,“不巧,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
這句話出來,連薛止都禁不住盯着他看,而他跟沒事人一樣兩手一攤,“好了,不麻煩了,說說你們找我有什麽事,我看情況決定幫不幫你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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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不方便,等換個地方再說吧。”
前夜剛有黑眼人站在窗外窺伺,此刻哪怕天光大亮,窗外看不見半分可疑人影,穆離鴉還是難以放下心來。
史永福看了這堪堪不漏風的破廟一圈,心中贊同此處不是說話的好地方,“行吧,不過看你這樣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事先說好,我是要收錢的,而且收得還挺多,付不起錢就別浪費時間了。”
穆離鴉垂下眼簾,“你要是真的能解決這件事,沒什麽奇珍異寶我穆家付不起的。”
他找這人的确有事。要他踏上這趟旅途的神秘人提過讓他找到幾樣東西毀掉,那幾樣東西都似龍非龍,極其好辨認,而在清江底下琅雪又清清楚楚提過龍脈二字。
在龍脈上動手腳絕非小打小鬧,一出手就是翻天覆地的龐大格局。他早說過自己不通風水堪輿之術,先前在周氏宗祠展露的那點皮毛就是全部,他需要一個真正懂得尋龍點穴的人來為自己解惑。
“呃,你說你姓穆?江州那個穆?”史永福腦子靈光,很快就把許多東西串聯起來,“那穆九不是真名吧。”
看樣子他已經大致猜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了,穆離鴉不再掩飾,“也不完全是假的。九是我的乳名,我本名離鴉,別離的離,烏鴉的鴉,父母早逝,便沒有字。至于那一位,薛止就是真名,沒有作僞的必要。”
“你就是穆先生的兒子吧,那這薛止……應該就是穆先生收養的另一個孩子了。”史永福哎喲一聲,拍着腦門連連感慨,“我想起來了,你父親還跟我說過你們倆的事情。你瞧瞧我這記性。”
聽到他的這番說辭,薛止皺眉,顯然是發現了疑點。
穆離鴉雖然還在病中,可腦子比先前還是清楚不少的。他和穆弈煊不說長得一模一樣,七八成像是有的,尤其是這幾年,好幾次在模糊的銅鏡中看到自己的身影,若是不熟悉他們父子的人只怕都會錯認。
若是見過穆弈煊的人沒理由認不出他,更何況他還沒有完全相信史永福所說的,相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史永福真是個人精,一眼就看出他們在顧慮什麽,“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要是見過你父親,沒可能認不出你,畢竟你們父子應該都長得挺好……呃,我是說天人之姿。”
他咽下了一個俗氣的“好看”,換了個更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說法,好似他真的是天上的仙人而不是混了血的妖怪,“這也不能怪我。我一共見過你爹三次,每次都沒見過他的長什麽樣。你別皺眉頭,聽我好好解釋,我哪知道怎麽回事,偏偏就這麽巧,我是真沒見過你爹的臉。他第一次拜訪是我十三歲那年,找的是我娘,我那會屁都不懂,整天招貓逗狗,我娘嫌我煩,我來之前就給了我幾個銅板讓我出去跟街坊鄰居的小孩玩,只知道家裏來了個姓穆的貴客。第二次是我死了娘那年,他來找我算卦,我那會患了眼疾,看東西都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個白影,自然沒見到。”
“那第三次呢?”
說到這第三次,史永福自己都有點窩火,“第三次,我給人算卦,那人好生不要臉,我算出他老婆紅杏出牆,他不信,還讓自家小崽子拿石灰丢我。我眼睛纏了好幾天白布不能見光,中間你爹就來了,你說倒黴不倒黴?!”
穆離鴉姑且算是信了,“大概天意如此吧。”
史永福這會不急着走了,放下行囊,看着他這幅模樣,猶豫片刻,最後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麽句話:“你不要恨他,他其實也很矛盾。”
“沒有。”
隐約知道他所指何物的穆離鴉垂下眼,“我從沒恨過他。”
怨怼是有過的。為什麽穆弈煊對他總是那樣嚴苛,哪怕他做得已經很好了還是吝惜于誇贊他幾句。
在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裏,他對于父親的印象不是總在劍廬忙碌就是有事外出,而即使他留在家中,分給他的時間也那樣少,有時候他都忍不住自我懷疑,懷疑父親在為母親的死而遷怒。
但這些事情他是不可能說給史永福一個外人聽的,更何況他那點微不足道的情緒已經随着另一個人的死去而被永遠地磨滅了。
他想要再見到穆弈煊,哪怕只是兩個人坐在庭院前不說話也好。他想念自己的血親,想念得無數次夜裏都禁不住無聲地哭泣。
“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孩子,我應該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說着一番話時,史永福沒有避開薛止,“太難了。要是我的話,我甚至連面對你都做不到,你父親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不要恨他。”
穆離鴉的手指攥得緊緊的,指甲近乎嵌進肉裏,“為什麽?”
史永福的這一席話完全戳在了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過去他也曾思考過,他是不是哪裏不好,為什麽連同祖母在內的每個人都讓自己不要對父親心懷怨恨。
“你還記得你的母親嗎?”
“印象不深,但是記得。”
每個孩子都有親近母親的本能,他也不例外。哪怕他的母親并不愛他。
從未有人和他說過,她為什麽會這樣厭惡他,厭惡自己的孩子,他只是在一次次瘋狂的抗拒後,麻木地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你記得她是做什麽的嗎?”
“我不記得了。”
她在他出生的當天晚上就瘋了。瘋了的三年裏,只有她的丈夫一個人能夠靠近,而即使是靠近,也必須要格外小心。
在某個父親前去探望她的夜晚,他悄悄地跟着去了。
在院子外面,他想的是,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看看自己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
溫柔的月光如水一般滑落,潺潺流水裏漂浮這細小的花瓣,他看向那亮着燈火的屋子,想要再走近一步,萬一這一次她能夠接納他了呢……
“你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不要去,那孩子是惡鬼,是災星,你必須要立刻殺了他,不然穆郎你……”
她撕心裂肺地吼着,“你必須殺了那孩子!你必須殺了那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生下了他!”
他再聽不下去了,就這麽捂着耳朵往回跑,好像就這樣就能講那些刻毒的話語遠遠抛下。
不過那個夜晚以後,他再也不會纏着阿香和祖母,問她們自己的母親去了哪裏,她什麽時候回來,以及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他為自己編織了一個謊言,一個有關母親的謊言,在那個謊言裏,她只是病了,所以才不願意見他。
最後在一個滿月的夜裏,她偷偷從家裏溜了出去。不知道她悄悄謀劃了多久,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失蹤,哪怕是那些最為警醒的鳥雀,都因為害怕刺激到她,而在送藥以後悄然地遠離了她居住的院子。
她一個人上了山,利用曾經的定情信物開了劍廬的門,走進去,跳入了劍廬背面那汪清澈的寒潭裏,單薄的衣裙吸飽了水帶着她下沉,而長長的黑發如水草一般飄散。
直到天亮以後,劍廬裏的人才發現那泡得浮腫泛白的屍體。
她到死都不肯閉上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好似在用自己的性命詛咒那從她身體裏降生的孩子。
他的父親表面上沒說什麽,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消沉了很久,近乎去了大半條命。
像他們這樣人和妖怪的混血,壽命雖不像真正的妖怪那樣漫長,卻也比凡人長太多。即便如此,穆弈煊都再未續娶,好似真的斷絕了所有與情愛相關的事情。
這些連薛止都不曾知曉的往事被他死死地藏在心中的一個角落裏,小心地不讓任何一個人發現。
可如今,這些東西被眼前這靠算命為生的男人全部翻了出來。
“你母親她和我母親是一樣的人,能通陰陽和未來。”
穆離鴉沒有說話,就聽史永福源源不絕地說着,“我母親也并非天生眼盲,她前二十年也和普通人一樣,雙目明亮,直到生下了我。”
“她給我算了一卦……這是她們這種人的傳統,不論是男是女,都要為他們的未來算上一卦。她給我算了一卦,算出我少年失明。天道就是這樣,一物換一物,要是想要改命就必須付出代價,所以為了我能保住雙目,她瞎了。我知道以後很是震驚,她還安慰我說這是好事。我問她什麽是壞事,她沒有說。”
史永福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大約就是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東西做鋪墊。
穆離鴉已經隐約猜到了他要說什麽。
果然史永福繼續說了下去,“你出生的時候,你母親也給你算了一卦。”
穆離鴉擡起頭,“結果呢?”
他以為自己能夠接受。
畢竟他連她那些飽含怨毒的瘋話都能一句句地記下,每到夜深人靜時分,一個字一個字嚼碎了,将裏邊的恨和厭惡慢慢體會個透徹。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親的死相。”史永福深呼吸,大概是意識到這些話對于他來說實在是過于殘酷,便壓低了嗓音,“還不止,不止你父親,她看到了許多人的死相。她在你的眼裏看到了穆家的覆滅。”
“再過一會就進城了,到時候會有人來查,都是例行公事,你們在後面坐着讓那些官爺看一眼就好。”
車隊領頭的大胡子男人再前邊吆喝一嗓子,後面幾個人裏一個病着一個不善言辭,只剩下史永福探出半個腦袋應聲,“真是麻煩您了。”
穆離鴉昨夜在雪地裏受了寒,白日裏發起燒,連站起來走路都有困難,更不要提騎馬進城了。
虧得史永福這人機靈,聽到外頭有車馬聲,發現是做生意的商隊,跟兔子一樣嗖地就溜出去攔車。
領頭的大胡子生了副兇神惡煞的長相,可本質上是個好說話的善人,見他們帶了個病人,二話沒說就要副手騰出半個車廂給他們。
“做皮子生意的,車上可能有點味兒,要是遭不住就開窗通通風。”大胡子看了眼病得連路都走不動的穆離鴉,思忖片刻,“這個就給你們了。”
他遞過來兩樣東西,燒得暖乎乎的銅手爐和厚厚的羊毛氈,末了還嫌不夠,“要不要讓我的人給你看看?他醫術還成,我們這一隊人有點頭疼腦熱都指着他了。”
“不妨事。”穆離鴉應下他的好意,“已經看過大夫了,是舊疾,醫不好,只能靠吃藥調理。還是多謝您。”
這幾輛馬車都是這大胡子的,約莫是為了翻山越嶺做準備,中間都有用繩子系着。頭尾兩輛是坐人的,已經坐滿了,中間幾輛裏裝着的都是貨物,倒數第二輛裏裝的貨物最少,稍微擠擠就搗騰出空間給他們幾個途中加入的人。車廂內充斥着未革過的皮子的腥臊味和炭火的熱氣,穆離鴉攏着大胡子遞給他的手爐,腦海裏還在回響史永福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她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你父親的死相。”
事實上,打從聽到這句話的,他就陷入了到某種怪圈裏:越是想要看開,過去的有些事情就越是鮮明地浮現在眼前。
“你不要太把這件事放在心裏。”史永福後知後覺自己可能做錯了事,有些不安地想要勸他看開,“她只是剛好看到了死亡,并不能證明這件事就是你導致的,你看,你也不是真兇……”
“但這件事還是因我而起。”
如果不是和他有關,那麽這些景象為什麽偏偏會出現在為他蔔算命格的卦象裏?
“我一直以為她只是普通的瘋了,卻從沒想過是我自己逼瘋了她。”
她去世後的,他悄悄去看過她生前居住的院落。所有她生前的舊物都被收了起來,連一樣小物都不留,他甚至難以想象她究竟在這裏過着怎樣的日子。
不過現在他知道了。
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屋內還殘留着淡淡血腥氣,她甚至顧不上生産後的虛弱就屏退了所有人,只留她自己和她剛生下的那個孩子。
在算這一卦以前,沉浸在初為人母喜悅中的她大概和全天下所有母親一樣,是願意為了孩子犧牲自己的。她希望他一生平安順遂,喜樂無憂,她真的是這樣希望的。
直到她看清了卦象,可怕的、預示着死亡的卦象。那些吸飽了數百年人事辛酸、被磨得锃亮的算籌從她手中嘩啦啦地墜落,她慌亂地彎下腰想要把它們撿起來,越是撿就掉得越多。
無論她算了多少次,都是同樣的結果:她在自己的孩子眼裏看到了所愛之人的死相,看到了整個家族的覆滅。
她吓壞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直到那孩子終于禁不住啼哭了一聲,她的餘光看到旁邊用來削臍帶的匕首。她想她知道該怎麽做了。
殺了他,只要殺了他就一了百了。只要這個孩子死了,後面的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就在她舉起的,有人推開了門。她擡起頭,看到來人是是她的丈夫。他抱起那孩子,如往日一般溫柔地向她伸出了手。
她求他殺了這孩子,甚至連刀都是她用顫抖的手遞到他手裏的,可是他只說,這是她和他的孩子,他會好好将他撫養長大的。
“你會死的,穆郎,你會死的!”
她難以接受自己心愛的男人最終會死在自己生下的孩子手中,在哭泣了一整夜後,她終于發了瘋。只有瘋了才能逃離對于将來的恐懼。
這樣可怕的畫面萦繞在眼前,穆離鴉壓着呼出一口滾燙的熱氣。連他自己都被說服了,她應該殺了他,這樣有些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那屏風後頭紅衣娘娘會那樣說他,為什麽為他推算過命格的惟濟大師會一聲嘆息。
這是他的宿命,是他的出生為穆家帶來了災禍。如果不是他……
“你真的覺得是這樣嗎?”
薛止将那滾燙的手爐從他手中掰開,盯着上頭被燙出來的紅痕,“你覺得你死了,後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穆離鴉擡起眼看他。聽見這個人的聲音,他有些從那過度的自厭中清醒過來。他到底還是受了影響,平日裏的他就算悲傷也不會這般沉溺。
“我不信。“薛止還是那副沒什麽喜怒的模樣,難以想象過去曾有一刻的肌膚相親,“她會看到這些,當中一定有什麽緣由。但是我不覺得是你造成的。”
那因為發燒帶來的一點血色褪得一點都不剩。
“我不信是你給穆家帶來了災禍。”
自從薛止說出那句“我不會再信你”以後,他們就沒再好好說過一句話。
薛止略微調轉開視線,“不止是我,你父親大概也是不信的。這當中一定有別的原因。”他又将最後一句話強調了一遍,“你要活下去,就當是為了我和他。”
……
夜裏下了雪,白天雪被來往行人踏實,上頭凝了層冰,更加麻煩。這天冷路滑,平日裏一個時辰的路硬生生走了快兩個時辰。
進城時跟大胡子說得差不多,看城門的官兵過來開窗查看。他們手中舉着兩幅畫像,說是上頭派下來的通緝犯。
比起伏龍縣師爺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墨寶,這兩幅畫像要更加活靈活現。
“不是。”官兵探頭進來看了一眼就朝着同僚搖頭,“不是這個,讓他們走。”
直到車門被關上,穆離鴉陡然松了口氣,而身邊的薛止手也從劍上挪了下來。
穆離鴉的臉色較之上刻更加蒼白,額頭上還沁出一層細細的冷汗,連薛止遞過來的水都沒力氣去接。
“障眼法?”史永福看出了他動過手腳,啧啧稱奇,“你讓他們看到了什麽?”
他累得狠了,閉上眼不說話,過了好一會,慢慢拔開竹筒的塞子喝水。
水是溫熱的,流淌進喉嚨緩解了那灼燒的痛楚,不用說也知道是誰惦記着他的身體。他睜開眼看了薛止一眼。
“你不說我就看不到了嗎?我猜猜,大概是一對夫妻和老丈人。”史永福這人有個不知道是優點還是缺點的地方,那就是哪怕沒人搭理他,也能自顧自說下去,“你別說,還真像。”
除了進城時這麽個小插曲,後面的事情都比較順。那大胡子真是個善人,特地将他們送到了福清街附近才把他們放下來。
“送佛送到西,本來就沒幾步路的事。”他撓着頭,婉拒了薛止遞過來的碎銀子,“不必了。像我們這種走南闖北的,多做點善事是為自己積德。小兄弟,你真的不去看看大夫?”
和大胡子他們分開,史永福往前走幾步又倒退回來。
“你究竟是什麽病?”
穆離鴉知道他在問自己。這次他沒再用那些編出來的借口搪塞,而是說了實話,“是毒,無藥可解的毒。”
史永福噢了一聲,這次倒是知趣地沒有繼續問下去。
“前頭就是我家了。”
他家住福清街某間小破院子,穆離鴉之前說“院子連門都沒有”時還以為是誇張,等見到真的以後發現何止是不誇張,根本就是寫實。
原本是門的地方随便堆了幾塊木板,再用麻繩一栓,中間留了幾道不大不小縫隙,人進不來就算完。那院子又窄又小,三個成年男人往這一站就沒法子轉身了。屋檐底下堆了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柴,上頭積了層雪,直接燒煙估計能熏死十頭牛。
“進去了不要亂碰東西。”史永福取出鑰匙打開屋門上的銅鎖,“碰壞了你們誰都賠不起的。”
和外頭的破舊不同,這屋子裏雖算不上奢華,可收拾得整整齊齊,家具擺設舊卻雅致,一看就不是史永福這種粗人的品味。
史永福帶着他們往最深處的屋子走。
“我很少帶人來這裏。”他簡單地介紹道,“畢竟他們找我就是為了算卦。只是算卦麽,還用不到這些東西,随便算下就知道結果了。”
“你不用說,當初穆先生來拜訪我母親,就用到了這些東西……後來的幾次也是同樣。現在他死了,你是他的兒子,你來找我,估計也是為了差不多的事情。我都曉得的。”
這後頭的小屋外又挂着幾層鎖頭,他取出鑰匙一重重地打開了,然後推開門。
“喏,進來吧。”他順手點亮了一旁的油燈,柔和的光線倏地照亮了黑暗。
因為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這間屋子看起來不但不大,反而有些狹窄。
牆壁上挂着一幅星圖,上頭嵌着的一顆顆夜明珠,每一顆都對應那些叫得出名字的星辰。穆離鴉看了一會,發現這星圖竟然在緩慢地發生着變化。
最引人注目的當屬桌上那副江山圖。整個雍朝的版圖都被囊括在其中,嶙峋的石頭象征着無數山川,水銀做成的河流在燈火下閃動着微微的銀光。
“都是我娘生前用過的。”史永福的神色裏透着點懷念,“她……她真的很厲害,不論是推斷陰陽還是尋龍點穴都手到擒來。我跟她學了将近二十年,直到現在都沒能完全參透背後的玄機。”
史永福的手指在紅木桌椅上細細摩挲,“說起來,我都好久沒有正經給人看過風水了。”他低下頭,難得露出了一點不太确定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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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