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忿

黑眸好像蘊着冰山,比往常更冷, 冰山下, 有暗流湧動。

不知道為什麽,楊佩瑤心裏莫名有點發虛。

她并非有意忽略顧息瀾, 只因為跟唐俊傑溝通太暢快了。

唐俊傑是美術專業出身, 她也學過素描和水粉, 而唐俊傑留學法國, 接觸的許多服裝理念, 恰巧與楊佩瑤契合。

他提個想法,她立刻領會到他的意圖, 而她指出某個細節, 唐俊傑很快就能明白她想要的效果。

恍惚間, 她仿佛又回到前世。

在課堂上,跟老師和同學交流對某個時裝秀的看法, 或者對某個影視作品裏的服裝造型的看法。

有時候因為明星的濾鏡效果, 各人在陳述觀點的時候往往會夾帶私貨。

大家讨論得熱火朝天,争吵得不亦樂乎。

甚至連下課鈴聲都聽不到。

她跟唐俊傑讨論就是這樣的狀态,一時就忘記了旁邊始終沒有說話的顧息瀾……

顧息瀾抻開軟尺,雙手捏住兩端, 掄繩子一般從她頭頂上方繞過去,及至落到腰間,慢慢往裏收,問道:“這樣可以嗎?”

“太松了,”唐俊傑搖頭, “還可以再收,你看裏面都能放一只拳頭了,要完全收緊,比照尺寸留出半寸的餘地即可。”

顧息瀾沒聽,指甲摁住軟尺的數字,看準了,開口道:“一尺九。”

楊佩瑤掃一眼尺子,對唐俊傑道:“按照一尺八做,應該可以。”

唐俊傑在紙上寫下一尺八的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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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息瀾臉色更沉,冷冷地問:“還量哪兒?”

“胸圍、臀圍、還有褲長,褲長是從腰間量到腳底。”

楊佩瑤補充,“我習慣穿半高跟鞋,用不着太長,到腳面就好。”

顧息瀾抖着軟尺,半天沒有動手。

唐俊傑道:“還是我來吧?”

顧息瀾很堅持,“我量!”

像剛才一樣,将尺子胡亂在楊佩瑤身上繞一圈,也不知道看清了沒看清,随随便便讀出個數字。

楊佩瑤本想讓唐俊傑重新量,可看着顧息瀾黑成鍋底的臉,怕觸黴頭,沒敢開口。

見唐俊傑記好數字,顧息瀾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回去。”不等楊佩瑤反應過來,轉身就往外走。

楊佩瑤看一眼手表,五點二十,早過了她平常回家的時間。

而窗外已呈現出鴿灰的暮色。

卻原來,屋子裏早就開了電燈,她竟然半點沒有察覺。

都遲了這麽久沒有回家,太太說不定急成什麽樣子了。

楊佩瑤匆匆跟唐俊傑打聲招呼,緊跟着出去,出了門,看到顧息瀾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

也不知道他步子怎就那麽快。

楊佩瑤一路小跑,終于在大水坑前面攆上了他。

楊佩瑤怕他再跟拎面口袋似的扔來扔去,主動伸出手,“麻煩顧會長扶我一把。”

顧息瀾靜靜地看她兩眼,擡手扶住了她的手。

入手柔嫩滑膩,軟得好似沒有骨頭似的,只是略顯沁涼。

顧息瀾心中突然有股沖動,想緊緊地把她的小手包在自己掌心裏,驅除那股涼意。

楊佩瑤卻完全沒有這種婉轉的心思,靈巧地跳過水坑,甫站穩,立馬甩開了他的手。

顧息瀾錯錯牙,

真是……才剛過河,就要拆橋!

用力攥緊拳頭,旋即松開,走到車旁坐進後排座位。

楊佩瑤愣了下,正要往副駕駛走,聽到顧息瀾的聲音,“我有事跟你說。”

楊佩瑤乖乖地拉開了後車門。

原先她一個人坐後排,寬敞自在,現在多個顧息瀾,空間顯得狹窄了許多,尤其兩條大長腿,大喇喇地伸着,想不注意都難。

楊佩瑤只能盡量往車門處縮,免得不當心碰到他。

顧息瀾看在眼裏,感覺嘴裏好像吞了只泛着青意的酸梅一般,又苦又澀。

他總算明白,楊佩瑤對他,真的是半點情意都沒有。

先前他給她量尺寸,兩人離那麽近,近到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而且還是那種部位。

但凡她有點心思,不應該是羞羞答答嬌嬌怯怯的嗎?

她倒好,腰杆挺得筆直,臉上一分一毫的不自在都沒有。

換成別人,顧息瀾可能會覺得年紀小,不懂得男女之間的情意也是有的。

可楊佩瑤不滿十四就倒追陸景行,八月份還惦記着跟人私奔,淋着雨還一口一個“景行哥”地喊。

她都是談過戀愛的人,能不明白?

明擺着,她就是心裏沒有他。

就連坐在車裏,也是隔得老遠。

他又不是衣冠禽獸,還能把她吃了?

顧息瀾越想越覺得不忿,有心撒開手抛下她算了,他有錢有權,生得也不差,還怕找不到相貌漂亮性情溫順的女孩子?

念頭剛起,立刻否決了。

他只喜歡她,只想娶她,他撒不開手,別人再溫順再漂亮,跟他有什麽關系?

他見過漂亮的女人。

在杭城有名有姓的舞女,相貌都能看得過去。

互相摟抱着跳舞時,舞女會撓他掌心,會用眼風挑逗他,會不經意地磨蹭他腿側。

他跟楚青水正值血氣方剛,又沒人管束,率性慣了。

楚青水沒有把持住,破了童子身。

顧息瀾也動過情,可看到舞女躺在床上媚笑,立刻就失了興致。

楚青水不止嘲弄過他一次,說他不開化,可他沒辦法把這種事情當兒戲。

一晃眼十年過去,楚青水都身經百戰歷過千帆了,他始終還是一個人。

沒有對誰好奇過,也沒有對誰有興致。

只除了……楊佩瑤。

顧息瀾狠狠地朝她瞪過去,卻發現她已經睡着了,身體軟軟地靠在車門上,腦袋跟小雞啄米般,時不時頓一下。

頭發被壓散了,有幾縷發絲正垂在耳邊,襯得小臉越發地白淨。

看着是乖巧文靜的樣子,卻又有着奇異的誘惑。

就像是那個下着雨的夜晚,她溫順地俯在他懷裏,渾身濕漉漉的,隔着單薄的旗袍布料,他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柔軟。

頭發亂糟糟地糊在腮旁,那張臉慘白,卻是絕美。

當夜,她就入了他的夢,與他一起瘋一起狂。

夢醒之後,他下定決心要忘記她,所以在她上門道謝時候選擇了回避,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不想見她,她卻三天兩頭往他跟前湊。

每次見了都裝模做樣地朝他行禮,可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在她溫順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顆不安分的心。

他很想求證一下,可是不等求證,他已淪陷。

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而她卻一副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的模樣。

就好比現在,他心中百折千回,她卻沒心沒肺地睡了。

顧息瀾有心把她拍醒,卻舍不得,輕輕往她身邊挪了挪,只待她再次雞啄米,就讓她靠在他肩頭。

豈料,他剛靠過去,楊佩瑤突然清醒了,兩眼戒備地看着他,仿佛他在圖謀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顧息瀾氣惱不已,頓時冷了臉。

好在,汽車已經拐進仙霞路,馬上就到餐廳了。

楊佩瑤認出新安百貨的招牌,問道:“來這裏幹啥,我得趕緊回家,這會兒太晚了,我娘肯定會擔心。”

顧息瀾不搭理她。

楊佩瑤又念叨一遍。

前面的程信風看不過眼,開口道:“三小姐,會長已經讓人給你家裏打過電話了。”

“啊?”楊佩瑤疑惑地問,“幾時打的?”

程信風道:“在工廠的時候,三小姐跟唐先生商議事情,會長請會計小姐打的,說您跟同學逛街,吃過飯再回去。”

楊佩瑤松口氣,又覺得過意不去,她真的半點不曾留意到顧息瀾的動靜。

沒想到他這麽細心,能替自己打個電話。

便笑着跟顧息瀾道謝,“多謝顧會長。”

顧息瀾面無表情地看着窗外,好像沒聽見似的。

汽車在奧萊西餐廳附近停下。

顧息瀾當先下車,大步走到餐廳門口,停了停,沒看到楊佩瑤的身影,又等了會兒,才看到楊佩瑤從車裏出來。

許是冷,她好像瑟縮了下,把外套攏緊了。

及至走近,楊佩瑤仰頭跟他解釋,“頭發有些亂,所以就披散開了。”

墨黑的秀發被風吹揚着,她臉上明顯帶着剛睡醒的懵懂,看上去有種不谙世事的童稚。

顧息瀾的心頓時軟了,聲音也柔和,“外頭冷,快進去,再給家裏打個電話,免得他們擔心。”

楊佩瑤乖巧地應下,跟侍者借用了電話。

是太太接的,問她在哪裏。

楊佩瑤如實交代,在奧萊西餐廳,剛點菜,還沒有吃。

太太放下心,告訴她吃完飯就回家,待會兒讓韋副官來接她。

打完電話,顧息瀾已經點好了菜,給她要的菲力牛排,他要的莎朗牛排。

菲力牛排嫩,而莎朗牛排更香更有咬勁兒。

又要了羅宋湯、蔬菜沙拉和甜品。

楊佩瑤着實餓了,喝兩口熱乎乎的湯之後,胃口更加地好,将整塊牛排吃得幹幹淨淨。

甜品有兩種,布朗尼蛋糕和香草布丁。

想起顧息瀾喜歡布丁,楊佩瑤主動選了蛋糕。

顧息瀾問她,“要不要去跳舞?”

“不去,”楊佩瑤搖頭拒絕,“家裏待會兒來接,而且我也不會跳。”

顧息瀾眸光閃一閃,“我教你。”

“沒興趣,”楊佩瑤再度拒絕,“上次您還說那不是我去的地方,非得趕人走,這還沒幾天,就改口了?”

顧息瀾梗住,輕輕“哼”一聲,“上次你也沒這麽聽話,又踢又踹的。”

楊佩瑤豎起眉毛,不滿地說:“是您先捏得我手腕疼,骨頭都被捏碎了。”忽而又笑了,“沒想到您跳得那麽好,會很多花步,我大姐還想請您跳舞呢,找一圈沒看到您。要不咱們改天去,叫上我大姐一起?”

顧息瀾立刻冷了臉,“沒空!”

楊佩瑤一句“我去”,硬生生憋在了心裏。

這人真是。

跳舞是他先提起來的,她只是想換個日子,這就開始翻臉。

喜怒無常!

也不知道哪家姑娘瞎了眼會嫁給這種人,要是沒有強大的承受能力,還真得被他氣死。

楊佩瑤慢悠悠地享受着布朗尼的美味,一邊為将來的自己點了根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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