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圖圖,叫你姐來吃飯。”
白俊飛對圖圖說,她在今天早上被接回來。白俊飛又轉頭對AJ說:“也叫YOYO過來。”
兩人領命正要離開廚房,“等等——”白俊飛交替看看他們,改口道:“你倆交換來,AJ找甘砂,圖圖叫YOYO。”
AJ和圖圖對視一眼,白俊飛神色平淡,少了往日那份幽默,微妙的低氣壓讓他們不敢多問,應過出了門。
他們在門口分頭行動,AJ往車棚的白色面包車去,圖圖向下鴨場的小門走。
面包車的滑軌門大開,甘砂已經在中排座位躺了一個晚上。
AJ湊近,先入眼的是一雙積灰的跑鞋,座位長度不夠,甘砂支起膝蓋,兩腳踩在座位邊緣,也擋住了AJ視線。
“姐?”他戰戰兢兢探頭,“吃飯了……”
甘砂倏地兩腿翻踩地上,撐着坐墊坐起,動作太猛,腦袋磕到了車頂。
AJ又重複一次,比前頭更為羞澀。
“嗯……”甘砂揉着腦袋,沒看他眼睛,随口問:“你哥呢?”
“圖圖叫去了。”
她冷淡哦了聲,扶着坐墊滑下車。
“姐……其實我昨天……”
“嗯?昨天怎麽了?”
甘砂眼角餘光感覺到AJ與她并肩,下意識沒側頭。她像失憶一般,直接将問題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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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J撓撓自己的後頸,失措時的小動作讓他顯得更加稚嫩與青澀。
甘砂心裏嘆了一口氣,後悔把怨氣撒他頭上,但又不想深入解釋,大步往屋裏走,“走快點,我餓了。”
戴克和白俊飛已入席,甘砂坐到慣常的位子,看其餘人都沒動筷,也就默默對着冒尖的白米飯出神。
等了有十分鐘,也不見另外兩人身影。
戴克作為長者,率先拿起筷子發話道:“吃吧,不等他們了。”
甘砂二話不說開動,表情木然,猶如機械。
戴克朝白俊飛遞眼色,後者低下頭,眼中只有手裏一碗飯。他也只得猶豫動筷。
一餐飯吃得恍若喪宴。
榕樹遮擋住日光的部分炎熱,投下一片清涼的樹蔭。
圖圖原本以為游征會像她姐一樣對她不理不睬,沒想到聽見她的足音,游征身形一晃,從吊床坐起。
圖圖扶着拴吊床的支柱根,仰頭看了一眼綁結的地方,鐵絲結實地纏着吊床的鐵環,偶爾吱呀作響。
游征跳到地上,稍一踉跄才穩住身形,手裏沒撐肘拐。
“來,給你坐。”
許是圖圖好奇的眼神出賣了她的渴望,她忙搖頭,像AJ一樣喊他回去吃飯。
游征卻扶着吊床的另一側支柱根,風牛馬不相及地問:“你知道榕樹豆芽粗細的氣生根長成這樣碗口粗的支柱根需要多長時間嗎?”
見他無離開之意,圖圖也就坐到他剛才的地方,正襟危坐的模樣,仿佛怕吊床承受不住。
“兩三年?”
游征手掌敲敲他手邊那根,“這倆剛好兩年。”
“那麽久才長這麽點……”圖圖說,“換成人的兩年,小孩都會說話了。”
游征愣了下,挪開眼看着遠處,也許中午陽光叫他眯起眼,眉頭微蹙看上去略顯悵然。
“兩年,應該剛學會走路,還不會說話吧……”
那句“為什麽”剛溜到嘴邊,圖圖恍然大悟,兩人計算的起點不一樣。她莫名紅了臉。
“你大還是AJ大,年齡?”
圖圖臉頰在他适時岔開的話題裏降溫,說:“我,我二十了,他還是十九歲的小毛孩。”
“五十步笑一百步。”游征說,“出來工作幾年了?”
這樣風輕雲淡聊家常不應是一個嫌犯該有的行為,但可能是圖圖沒親歷他的犯罪現場,周圍人也無否定游征之意,久而久之,她近墨者黑地産生“游征也是普通人”的潛意識。
圖圖含糊:“我很早就出來了,很久了……”
“一直在洗車店上班?”
“沒有……”圖圖低頭瞧着自己的足尖,略作停頓,仿佛即将的發言要耗費她不少勇氣,“YOYO哥,說出來你別笑我,以前我在 ‘紅廠’做過一段時間……”她倏然擡頭,聲音也高亢起來,“當然,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職業,就是普通的端茶小妹。”
“嗯。”游征輕輕的一聲,像一雙溫柔的手,撫慰她年少輕狂時誤入歧途的狼狽。
圖圖有些激動,兩手握了握拳頭,說:“我當年想得太簡單了,以為端茶就是端茶,不會幹別的。工作是我親哥介紹的,後來我不想做,要走,但姚仙芝不放人——就是我姐那天抓回來那個女人——她說我哥把我賣 ‘紅廠’了,收了她五千塊,不還回來不給走。”
圖圖越說語速越快,“但我哪來那麽多錢啊,就剛好碰到我姐。你知道的, ‘紅廠’對外自稱酒吧,但來的男客比較多。我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就去求她了——”
“瞎貓碰上死耗子吧。”
“……差不多這個意思吧。我姐不知道怎麽想,反正就給錢了。可姚仙芝還不願放人,她就跟人打起來……後面我在她店裏打工,把錢還完,沒地方去,就一直跟着她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姐是幹什麽的?”游征難得提出疑問。
圖圖與游征單獨相處機會甚少,此時他充當認真聽衆,她心情飛起來,不知不覺只顧着傾訴。倘若能多幾分冷靜,她應該覺察到提及甘砂時,游征眼神變得格外深邃。也幸好她不知,才沒遭遇一廂情願的難堪。
圖圖說:“以前模模糊糊知道點,她經常不在店裏,應該還有其他事要忙吧。”
游征哂笑,“那你最近是清楚了?”
圖圖撅了撅嘴,“但我相信我姐是個好人。”
“你就不怕她反手把你也賣了?”
“不會的。”她的篤定不像假裝,而是源自內心的堅定,“不止我一個人這麽認為,店裏其他女孩子也覺得我姐很好。”
再反駁便顯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游征随手扯掉一根氣生根,說:“嗯,回去吧。我不餓你也餓了。”
圖圖小聲辯解:“我還好……”
“吃飽才有力氣誇你姐啊。”
“……”
圖圖跟在他身後,琢磨不透他是褒是貶。擡頭是他蜜色的脖頸和根根粗黑的發尾,低頭是他健實小腿上的白色繃帶,上下俱是男性荷爾蒙的視覺壓迫,圖圖一時不知着眼何處。
廚房裏只有三個男人,游征到洗碗池洗手,池裏泡着四副碗筷。
“都吃過了?”他拿紙巾擦手,看向餐桌對面的戴克問。
戴克瞄了眼他旁邊的白俊飛,簡單點了下頭。
白俊飛抿抿嘴,低頭把玩手中茶杯,淡褐色液體搖搖晃晃。游征自始至終沒拿正眼瞧他,就跟昨晚在小門和他擦肩而過一樣。
戴克起身路過,不着痕跡拿手背碰了碰他胳膊,白俊飛跟他出到客廳。
電視機打開,音量調高,兩人借着聲音掩護,低聲交流。
戴克問:“他倆咋了?”
白俊飛聳聳肩。
“你倆咋了?”
“當和事佬兩邊不讨好。”
“和什麽事?”
“瞎摻和。”白俊飛敷衍避開焦點,“就是這邊勸一切以大局為重,那邊勸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
“小白。”戴克顯然不信。
“還能有什麽事?”白俊飛表現出罕見的不耐煩,希望以此打消他深挖的念頭,“成年男女不就那點破事麽。”
“一點破事至于這樣……”戴克往廚房觑了一眼,防備那邊目光忽然掃來,他迅速作出一個以手掐喉的動作。
“說不定……”白俊飛配合地故作神秘,“他跟人家攤底了呢?”
戴克想了想,“那就應該甘砂掐死他了。”
白俊飛忙說:“甘砂那火爆脾氣,沒準動手前先罵了他,踩他底線了。”
戴克沒有立刻作答,似乎相信白俊飛說辭,白俊飛趁機撂攤子,說:“讓他們自個解決吧,我們局外人不好插手。”
輕松的語調過後,沒有其他事可分散注意力,沉默更容易讓人陷入無邊焦灼。
白俊飛還得費心修補和游征關系。游征和甘砂是水火不容,和他就是不尴不尬,既不正面挑釁,也不暗裏動手腳。高深莫測的冷處理更為折磨,他摸不準,這把搭了兩年的梯子是不是斷了……
百無聊賴的又一白天過去,AJ和圖圖像石獅子分列大門兩邊。AJ膝頭支着腋窩,手裏拈着不知哪來的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圖圖抱臂倚着牆,無所事事看着他。
“又到夜晚了……”AJ仰頭感嘆,星星還沒出來,天邊餘晖猶存。
“然後呢?”
AJ以樹枝戳戳地,仿佛教鞭指着黑板,一本正經地說:“我最近都要患上黑夜恐懼症了,總感覺一到夜晚不發生點什麽事就不正常……”
圖圖眨眨眼。
AJ強辯:“我是說真的,我的直覺很強烈。”
圖圖比出剪刀手,“你告訴我這是幾?”
“二啊。”
“這是你。”圖圖收手,拂開幾個蚊子,返回屋裏。
“……”AJ小聲嘀咕,“你才二,十個二。”
白俊飛路過小孩倆別扭,笑笑上樓。
夜色可以掩蓋罪行與行跡,晝伏夜出才是他們這類人的正常生活。他認同AJ觀點。
白俊飛照常解鎖筆記本,略覽一遍監控,無異常後,登陸進他的小黑網。這個消息盒子般的網站已經成為他和段華池聯絡的“郵箱”,定時反饋消息。
“+1”未讀消息顯示出來,段華池很少主動給他留信,白俊飛迫不及待點開,是一段密文。他用鼠标逐一選中,逐個破解。
條子往十裏。
白俊飛又破解一遍,确認無誤,再看時間戳,已是半小時之前。按照消息傳遞的滞後性,警方逼近村門也并非不可能。
他大罵一句,兩級階梯做一步飛奔下樓,險些跟要上樓洗澡的甘砂撞了個滿懷。
白俊飛不由分說拽過她手腕,急切道:“警察往鴨場來了。你快帶YOYO走,我照顧那倆小的,戴克在店裏我來通知。”
甘砂反應敏捷,應了聲好,退下樓梯,跑去拍游征房門——剛才她看見人進屋了。
“游征!開門!有事!”急躁的動作并未換來那人的回應,甘砂退後一步,瞄準鎖眼飛腳踹門。
木門應聲彈開,甘砂拿手擋住它反彈,門後男人也露出完整面目。
可能剛出浴,游征頭發蓬松帶霧,上身赤=裸濕潤,一條牛仔褲套着皮帶卡在胯部,拉鏈還沒拉,露出一片三角形黑色。
兩人俱是一愣。
游征就地淡定地提上拉鏈。
甘砂把眼神鎖定在他眼眸上,“條子要來了,我們得馬上走。”
他扣扣子的動作頓了下,目光如炬。
“你要是把我當夥伴,就信我這一次。帶上東西馬上跟我走。”
他像忽然上好了發條,找過一件T恤利索套上,拉開衣櫃門,從裏揪出一只鼓囊囊的雙肩包,連帶昨晚那支槍別到後腰。
甘砂先他一步往外跑。
那邊白俊飛再度跑上樓,手機按下戴克電話後用肩頭和臉頰夾着,把筆記本倒扣桌上,粗暴拆開後蓋,摳出硬盤丢進一個空花盆裏。他從桌子底下拿出一瓶早準備好的濃硫酸,擰開塞子,毫不猶豫倒進去。
焦爛味伴随着滋滋腐蝕聲傳來,耳邊電話還沒接通,樓下忽然傳來尖銳的警報聲——
鐵門被暴力破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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