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是夜七點,甘砂輾轉抵達樹江鎮。暮色降臨,殘陽褪去,遙望天空,恍惚間竟然一時分不清黃還是破曉。
清晨時甘砂搭上一輛過路的早班車離開,頻繁轉線,每一個地方都不敢稍停。此時耳邊除了方言有所差異,樹江鎮看起來和任何一座南方小鎮無大差異。只有車站附近一條宵夜街熱鬧一些,其他街道鋪面房的商鋪陸續打烊,或是只留一盞暗淡的節能燈。
食物香味鑽進鼻子,平日只覺油膩的味道激得她更加饑腸辘辘。中午只吃了點幹糧,甘砂狼狽地咽了口口水,扭頭離開。
悲哀的是連地圖也吝啬顯示這彈丸之地的街道名,甘砂只能求助于當地人。在小地方按街道名找目的地壓根不頂事,本地人通常會用地标來描述周邊位置,比如某某糖水店旁邊的批發店,且這個“某某”通常不是招牌名,而是店主的名字,招牌名大概只存在于營業執照上。
甘砂轉了一圈後,折回來在一個相對熱鬧的宵夜攤要了一碗米線,可能料着今晚無雨,露天宵夜攤沒有支起雨棚。等待的間隙,甘砂向拼桌的兩個看起來打扮稍顯講究的年輕女人打聽淮興路在哪。
“淮興路啊?”一個稍顯斯文的女人用紙巾印了嘴唇,望向身旁相較豐腴的女人,“哎,我剛來沒多久,你聽說過嗎?”
後者扶了扶粗框眼鏡,抿抿嘴上油光,聲音相對高亢:“不曉得喔……”
甘砂心生煩躁,不知游征為何給她一個雖然有名目卻難辨認的地址。但拐彎一想,游征也許從未打算把她融進計劃裏,這是個陷阱也說不定……
草草謝過兩人,甘砂斂眉沉思,陷入自己世界。
如果游征計劃出境,餘瑛繼續追截,兩方有可能狹路相逢,再加之警方圍堵,局勢依然失控,亂成一鍋粥。
游征說過他目标不在錢財上,甘砂是信的,東西他一定藏在某個安全的地方。
不對,她焦點不應該放在錢財上,東西不會長腳自己跑,人才會。
游征搶劫餘瑛的金店,一定有錢財以外的目的,兩人之間也許有不為人知的瓜葛。兩個成年男女之間……
甘砂搖頭,再次擺脫誤區,餘瑛只是一個女性符號,究竟年歲幾多,面容如何,她一概不知,怎麽竟然往畸形的關系上想……究竟是否真女性,也不得而知。
“老板娘,你知道淮興路在哪個地方嗎?這美女想找找不到……”
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米線端到甘砂面前,打斷她思路,剛才豐腴女人替她吆喝。她嗓門大,不一會隔壁桌一年輕小夥扭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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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興路,不就是我家那咯?”小夥不過AJ左右年紀,□□□□嘴唇插話道,“你要找誰,說出來我基本認識的喲。”
甘砂神色戒備,“麻煩你告訴我怎麽走?”
小夥搭讪遇阻,讪讪聳肩,拿着筷子的手以頂端指宵夜街與車站相背的另一端指,叽裏呱啦說了一頓。
甘砂逐一記憶,小夥見她沉默,拿出越挫越勇的熱情,“要不我一會搭你過去咯?”
“不用,多謝。我都記下了。”甘砂簡要重複一遍他的話,掰開拙劣的一次性筷子挑起米線吹涼入口。
那小夥怔怔看了她一會,下意識瞧瞧她吃什麽,只見湯面密實浮起一堆雜七雜八的肉菜,米線埋在下面不見影,意味深長一笑,瞬時忘了搭讪失敗的小煩惱,注意力也回到自己那桌。
甘砂先人一步離開,小地方的隐憂在于熟人多,尤其夜間一個說非本地方言、舉止怪異的陌生面孔在街上游蕩,不出多久必定引人注目。
甘砂再次懷疑游征選地的居心,到底是請君入甕還是送她回大本營。
步履匆匆,熱鬧被抛在身後,居民區的路燈稀疏,各家門戶緊閉,甘砂勉強辨認出淮興路1號的門牌。兩邊獨棟樓房夾道相對而建,寬約兩個車身,甘砂逐門逐戶排查,經常得湊近才能看清號碼,偶有居民騎着電車經過,頻頻回首掃視。
淮興路并非平直,規劃随意也給尋找帶來麻煩,等差點走到巷子尾,一棟特別的院子進入甘砂視野。
周圍多是五層的獨棟樓房,而眼前這家還是兩層半帶露天小院,蒙灰的門牌确認是197號無疑。圍牆頂端是老式琉璃瓦,無任何防盜功能,一棵芒果樹爬出牆外,看樣子疏于打理,結出的果實稀疏幹癟。牆根也竄出不少雜草。生鏽的綠色鐵門緊鎖,樓上窗戶嚴實,屋裏不漏半點光亮,像久無人住的樣子。
甘砂從地上撿了一小段手指粗的幹木枝,退出幾步,甩手砸在二樓窗戶上。
一秒。
兩秒。
一分鐘過去,庭院森森,依舊死寂一片。
如果地方沒找錯,那就是……被游征忽悠了。
甘砂探頭從門縫窺視,剛才吃太撐,稍作含胸,胃裏翻騰,一個飽嗝打了出來。
“嚯,找到地方了。”
背後傳來似曾相識的男聲。
甘砂豁然轉身,果然是剛才宵夜攤的年輕人。
“早就沒人住了。”年輕人吊兒郎當聳聳肩。
“以前這裏住什麽人?”甘砂問。
年輕人毫不介懷地說:“一對老夫婦咯,早走了吧,應該快有十年了——唔,你看周圍都起了好多房子。”
甘砂迫不及待問:“姓什麽?”
“姓白啊。”年輕人好奇地上下打量她,女人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讓他尴尬瑟縮一下。“你是他什麽人啊?”
那應該沒找錯地方。甘砂沒頭沒腦扔出一句“謝了”,返身朝來時方向走去。
“……奇奇怪怪的。”年輕人撓撓後腦,往自己的方向繼續前行。
甘砂回到車站,在附近找了一家像樣點的賓館。四樓的房間,窗外就是車站的馬路。甘砂洗了個痛快澡出來,倚在窗邊擦頭發,門口窸窣聲吸引她注意力,像有什麽東西擦地而過。
她警醒地走過去,才發覺大驚小怪,不過是有人從門縫底下塞進些小卡片。甘砂站着瞄了一眼,沒理會,去檢查一遍門反鎖好了才回到窗邊。
甘砂穿着背心和長褲入睡,空調開足蓋被子,胳膊赤-裸磨蹭在被子上,感覺微妙起來。起初是冰涼,而後溫暖,如情人的擁抱,但又有點差別。可能因為早間才感受過,記憶仍在,對比強烈,被子雖有了溫度,但終究是沒有力度,輕飄飄的一層死物,更無□□情緒流淌其下。
甘砂猛然掀開被子,心裏有點空,似乎哪個角落漏風了,涼飕飕的。
一閉上眼,那具赤條條的男性軀體似在眼前,尤其胸前栩栩如生的巨獸紋身,嚣張至極,可人卻是十分溫柔的,兩個矛盾的極端帶給她強烈而深刻的沖擊,以致甘砂罕見地失眠了……
甘砂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出門打包早中飯回來,無所事事摁開電視,希冀能看到游征的半點消息,但又不太希望他以這種形式出現。
可還是一語成谶。
轉了幾個電視臺,一個本地電視臺播送一則重大車禍消息:昨天上午,在巨香村附近,一輛東向行駛的箱型貨車翻滾掉落十來米高陡坡,車體發生爆炸,目前尚不确定是否有人員傷亡……
甘砂握着筷子的手頓住,終究慢慢垂落。仔細看時,發現是早間新聞的重播,也許昨天夜間新聞也播了一遍。
甘砂懊悔昨晚上床太早,沒有打開電視。
電視上出現餘火未滅的鏡頭,黑色濃煙至沖雲霄,幾道白色水柱沖擊在車架上,又騰起層層白霧,即便鏡頭拉遠,現場也狼藉不堪。
甘砂辨別不出是否分別的地方,應該十有八=九是那,游征沒法開着一輛擋風玻璃破碎的車上路,一來危險,而來太過惹眼。
也許趨利避害心理作祟,她覺得游征是自毀貨車,但車上沒什麽有用線索,他不至于冒險引爆。但也不排除其他情況,例如他避險時不慎翻落……
甘砂霍地才床上站起,在房間不停踱步起來。
走了好幾個來回,猛然記起曾留過游征的號碼。她翻出手機時發現手指微顫,果斷歸與饑餓的緣故。
甘砂找到那個“油蒸”的號碼,不管三七二十一撥了出去——
嘟嘟嘟——
忙音過後,冰冷而機械的女聲提示:“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甘砂攥緊手機,指關節泛白。
無助的感覺如巨獸攫住了她,她想立馬回頭,去現場一探究竟。但那邊應該早被警察盯上,她說不定也成了目标人物,一旦出現只是自尋死路。
她只能等待,等待游征不食言的“不見不散”。
那盒打包的飯菜晾了一天,直到夜幕降臨也只缺了一小塊。
甘砂一直等到午夜,才回到淮興路197號。今夜的小院似乎與昨晚沒什麽不同,起碼她又砸了一次窗戶依舊毫無動靜。
四下瞧着無人路過,甘砂面向圍牆退後幾步,助跑起跳,腳蹬牆壁把自己穩穩挂牆頭,然後輕巧地翻身入院。才剛起身,手上灰塵還來不及拍淨,一道光柱直射眼睛,她忙擡臂擋住。
一道熟悉的男聲涼涼打趣:“喲,怎麽放着大門不走非要翻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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