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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征和小芙蓉步行抵達目的地,一個小時的步程壓縮起來挺遙遠,但兩人平日繞着巷子瘋跑多少圈也不知疲倦,這次不過是把圓形軌跡拉直了而已。
小芙蓉說沒來過這片地方,也許是探險的好奇蓋過對陌生環境的懼怕,她興頭十足,就像當初看他玩悠悠球一般。
其實這片地方不過是槐花路附近的翻版,地域上無任何差別,街巷倒是稍顯熱鬧,兩個小孩雀躍的大抵是脫離父母控制範圍的自由。
游征帶她穿街走巷,路上又吃了些零嘴,小芙蓉的人情債雪球般越滾越大。最後游征帶她停在一間棋牌室外,裏頭煙霧缭繞,人聲鼎沸,時不時摻雜呵斥小孩的尖叫。一個小孩飛蹿而出,撞上游征肩膀,只交換匆匆的一眼,便逃命一樣溜走。
小芙蓉顯得有些瑟縮,探頭探腦小聲問他爸爸就在裏面嗎,游征寬慰她,他爸是老板,叫她不用害怕。
游征大搖大擺進去,小芙蓉緊跟後頭。
夾道兩邊麻将席上的人大多神色枯槁,像被通宵達旦榨幹了精力,偶有一兩個懶懶撩起眼皮瞅了他倆一眼,大概把他們當成找家長的小孩,沒有多關注,繼續吞雲吐霧。
游征不意與一人目光對上,那人英眉微擰,手上撲克牌合起來,探身示意他倆過去。
“戴叔。”游征親昵喊了聲,戴克的爸爸把他揪近,低聲問來着幹什麽,游征如實相告。
戴叔棄牌出局,把他倆拉到一邊,還是神神秘秘說:“我可以帶你去找齊爺,但她不行。”
他目光停在另一個小光頭身上。
游征拉開護犢的架勢,把小芙蓉胳膊拽過來,“我們一塊來的,她是我的好朋友。”
“你爸不喜歡你來這,你給忘了?”
“……求你了戴叔,”游征哭喪着臉,一改平日的活躍,“我快一個暑假沒見過他了。”
戴叔嘆了一口氣,似有松動,游征伺機軟磨硬泡,終于換得他的首肯。
此處初看只是一間尋常棋牌室,走到後門才發現別有洞天,後頭還銜接着一個院子,三面均有數不清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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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被戴叔領到門對面正中較為寬暢的廳堂,那兒坐了一桌人,吞雲吐霧的,遠遠便有個熟悉聲音嘲諷地道:“看吧,說曹操,曹操到。這就是我那長大後立志當警察的小兒子——”
餘人哄堂大笑,數道目光齊刷刷朝他們射來,揶揄又玩味。
有人接茬,道:“齊爺,以後他要是把你抓起來,你怕不怕?”
“哦嚯嚯——”上座的男人中彈般捂着胸口,表情誇張,慌亂四顧,“哎喲,我真的好怕啊,我親生兒子要抓我了——!”
“哈哈哈哈——!”人群又爆發一陣大笑。
“老戴,你可幹了一件好事啊!”齊方玉把手中雪茄放下,意味不明地笑道。
“是我拜托戴叔帶我來的……”
游征雖年幼,還是隐隐約約聽出齊方玉陰恻恻的諷刺。上一回他第一次跟他提起警察夢,齊方玉便對游靜芙說了一句相似的話:“阿芙,你可養了一個好兒子啊!”而後齊方玉拂袖而去,一直消失到現在。游征滿腹的疑問沒有在游靜芙那得到解答,她只淡淡吩咐他一句:以後不要在他面前提相當警察的事了。
游靜芙鮮少呵斥他,也對他沒什麽特別要求,不是個太熱心的母親,游征有時覺得自在,有時又會感覺疏遠。
齊方玉朝他做個過來的手勢,游征立馬跑過去,一時忘記小尾巴。小芙蓉也死死跟緊,進入大人叢林後她似乎緊張許多,和游征寸步不離。
齊方玉對突然多出的小光頭沒多大興致,只問:“你媽叫你來的?”
游征搖頭。
“你媽還不知道你來這裏?”
小光頭點頭,面對這位陰晴不定的父親,游征收斂起任性,滿臉乖巧與認真。
“喲嚯,小小年紀還挺有主意的啊,有我的遺傳。”
衆人紛紛附和起來。
可能齊方玉還想再自矜幾句,一陣尖銳的警笛陡然而起,攪亂後院的寧靜。下一瞬,游征被推倒在地,臉帶小芙蓉也摔了下來。
“齊爺,快走!條子來了!”
只聽雜沓腳步聲逼近,有人喊了一句,接着更多分辨不出聲源的噪音傳來,有人叫喊,有人奔跑,桌椅杯碗倒地,亂哄哄一片,如同野豬出林。
游征心髒砰砰跳,下意識也想跑,被一只小手抓住腳踝,才想起小芙蓉。兩個被抛棄的小孩死死拉着手,借着身形瘦小,從狼奔豕突的人群間穿插而過,往人潮湧動的方向跑。
中間被絆倒一次,小芙蓉把他拖到一條人跡罕至的岔道,躲起來才發現後院也并非剛才目力所及那般簡單,七彎八拐的昏暗甬道,緊閉而相同的窗戶,讓人如墜迷宮。
游征後來也不清楚他們為什麽要跑,明明最清白不過的是他和小芙蓉。也許是年幼缺乏判斷力,本能地從衆而逃。
不知跑了多久,警笛聲和人聲似乎隔了一層阻礙,模模糊糊起來,可一望周圍相似的環境,又浮起并未逃出生天的絕望。
好歹暫時無人追上,游征和小芙蓉卸力地倚着一面牆癱坐到窗戶下。兩人氣咻咻的聲音裏似乎夾雜着一陣不同尋常的窸窣,小芙蓉先覺察到異常,貼着牆壁悄悄起身,扒着窗沿冒出個腦袋往窗戶裏張望——
嘭——!
耳邊像炸開一只鞭炮,小芙蓉身形一震,僵立不動。游征不知她看到了什麽,下意識拉着她往遠離屋裏聲源的方向跑。哪知小芙蓉手軟腳軟,被猛一拽之下,沒跑幾步忽然摔倒在地,腦袋磕上廊檐下支柱。
游征一回頭,只見小芙蓉光潔的腦袋上已然豁開一道狹長的血眼,鮮血汩汩往外冒,很快漫到了她眉毛和眼角。小芙蓉趴在地上,血淋淋的一腦袋,猶如在血池裏爬出來。她尖叫,嚎啕,渾身顫抖。游征也吓得直跺腳,驚慌無措,也跟着一起哭起來。
再往後的事情就模糊了,只記得被人七手八腳送到醫院,醫生才發現他身上的血不屬于他。游靜芙跟人低頭道歉,把他接回家,沒人跟他解釋這場沒頭沒尾的混亂,他開始被禁足,在理發店百無聊賴了大概半個月,以為再也見不到小芙蓉的時候,她在一個中午出現了。
正值游靜芙上樓吃飯間隙,小芙蓉戴着一頂棒球帽而來,游征在她腦袋盯得久了,她就摘下來給他看了一眼,說:“我媽媽說以後這裏不會長頭發了。”
線頭已經拆去,咬合一起的傷口如一條趴在她鬓邊的蜈蚣,模樣可怖。
游征不知該作何安慰,小芙蓉遞給他一個袋子,他打開看了眼,透明包裝裏可見一個紅色的悠悠球。
“送給你,我要搬家了。”
游征說不清的失落,連新款悠悠球也挑不起他的興致,如夢初醒道:“你搬去哪裏?”
她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以後還會來找我嗎?我一直住在這裏。”
小芙蓉似乎尋到突破口,喜道:“好啊。”
游征觑着游靜芙一時下不來,悄悄說:“我請你吃芒果冰棒吧。”
小芙蓉卻搖搖頭,“我得回去了,我趁他們睡午覺偷跑出來的。”
游征盯了她背影很久,不知是不是因為最後一個畫面太長,在關于她的記憶裏占據太大地方,越長大其他部分越暗淡,直到面容模糊,她的背影依舊印象深刻。
她怎麽能不稍微回下頭呢?
那之後沒多久,游靜芙莫名關了理發店,在無親無故的十裏村落腳,過起隐居一般的生活。沒多久,游征發現戴克家的雲吞店也搬到了所在縣上,也是從那時起,他和戴克再也沒見過各自的父親。戴克的父親是意外身亡,游征問游靜芙:那爸爸呢?
游靜芙回答時神色有點恍惚:你也當他不在了吧。
游征懵懵懂懂沒再深究,自此之後,從未在游靜芙面前提起過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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