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北褚】

寶絡沒敢在街頭滞留太久,到東角門時,已是正午時分,寶絡四下瞅了瞅,提氣躍牆而上,這些年她武藝沒甚長進,輕功倒是見長。

掌老爺背着手正巧打回廊下經過,甫擡頭,只見一抹藍影從東牆頭嗖的蹿了下來,眨眼間沒入竹林,不見了。

掌老爺手指着斜前方,“剛剛那是?”

咳,一定又是大小姐家裏閑不住,偷溜出去玩了。

裴九打寶絡躍上牆頭那會兒就看見了,苦笑搖了搖頭,表示他什麽也不曾看見,掌老爺睨他一眼,“你們都縱着她,早晚惹出禍事來。”

“當初就不該讓她習武。”放着好好的大門不走,偏要學人家飛檐走壁,這要傳出去,像什麽話。

“褚慈炯那個老匹夫騙得老夫好苦。”衛峥在他眼皮子底下多年,他竟是近日才獲悉衛峥的真實身份,懷陽王世子。

“我知道你們交情匪淺,可那家夥實在不是個好鳥。”

裴九依舊不說話,竟是咧嘴笑了。

“他當初甩手工夫就把你送給了我,你還笑得出來?”

提起褚慈炯,掌老爺就一肚子的火。

猶記得,六年前,他帶着男裝打扮的寶絡初入褚慈炯門下,當時褚慈炯那老東西還百般不樂意,說什麽曾經發過毒誓一生只收一個徒弟,那就是衛峥,任掌老爺磨破嘴皮子,褚慈炯就是不為所動。

掌老爺實在給逼急了,誇了海口,“只要褚師傅肯收我的侄兒為徒,我定以千金酬之,咱不差那點錢,褚師傅不是好酒麽,就當是徒弟孝敬師傅了。”

褚慈炯聽了,手指一下又一下叩着桌面,沖天花板直翻白眼,就是不給個準信兒。

掌老爺只當那老家夥刻意拿喬,于是附帶将南明巷的一處宅子也一并許給了他。

孰料,掌老爺話音剛落,褚慈炯拍桌而起,道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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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杯為他強勁內力震裂做兩半,茶湯四溢......

褚慈炯話說的那叫一個冠冕堂皇:“這收徒之事就這麽說定了,教一個是教,教兩個也是教,正好,峥兒缺個玩伴,我還想着等陣子開門廣收徒,虧了老哥哥你今兒來了,你可是給我解決了一宗大難題,咱哥倆可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過,你看我這裏窮得叮當響,也沒甚好酒,兄弟我以茶代酒,呃,貌似沒茶葉了,要不就白水吧,這個管夠。”

你這是飲牲口呢,還管夠,掌老爺臉色慘白,我的寶貝閨女是來拜師學藝的,不是給你徒弟當玩伴的,掌老爺氣得夠嗆。

褚慈炯的反應完全出乎掌老爺意料之外,掌老爺好半晌都沒緩過來。

褚慈炯一旦開了金口,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仍在自說自話,掌老爺深以為他被褚慈炯這老江湖給狠涮了一把。

向來視財如命的掌老爺十分肉疼他那一千金,以及南明巷的那棟宅子,他豁出老臉不要了,只想挽回局勢。

“那個,褚師傅,我才剛表達有誤,你可能聽錯了。”

褚慈炯掏了掏耳朵,說:“沒錯,我聽得真真的,你說只要我收了令侄,就酬謝我一千金,還附帶送了南明巷的宅子給我做安家之用,是這樣沒錯啊。”回頭,褚慈炯沖裏間喊:“老裴,剛剛掌老爺說的,你可都記下了。”

門簾掀起,被喚作老裴的裴九拿着一張紙從裏間出來,掌老爺直覺事情要糟。

“褚師傅,你這是何意?”

褚慈炯笑道:“怕老哥哥你記性不好,就讓老裴做個見證,順帶立了張字據,事先沒有跟你打招呼,實在對不住啊,話說咱們鄉裏鄉親的,老哥哥你也太客氣了,出手如此闊綽,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這樣吧,咱們禮尚往來,你看上我家哪個,盡管拿,我絕無二話。”

掌老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不要你的回饋,我只要收回才剛的話就成,再說了,你家徒四壁,我有啥好圖的。

這是沒瞧上?

褚慈炯思量半晌,最後目光定在身邊抄手而立的裴九,然後持了字據給掌老爺看:“老裴是我多年摯友,他的墨寶一般輕易不視外人,你以為如何?”

“茲有‘廣隆行’東家掌財自願奉上城東南明巷宅邸一棟,財千金......”掌老爺再也看不下去,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閉了眼睛,嘴裏只說:“好字,好字。”對其書寫內容閉口不提。

他這能是自願麽?掌老爺那個悔恨莫急呀!

“老哥哥慧眼識珠,老裴能算會寫,頭腦也活,在我這委實屈才,不若我将老裴送你做個賬房先生。”

“這?”掌老爺驚得張大了嘴,敢情摯友都是拿來出賣的,說送人就送人,你倒是問過正主的意思沒?

裴九亦是一驚,沖着褚慈炯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擺明了不願意。

“老裴,掌老爺樂善好施,跟着他好過跟我,你就別推脫了,去吧,呵。”

跟着我還辱沒了你?你不願意來,我還不樂意收呢。

掌老爺伸手去奪那紙字據,褚慈炯是誰?又豈會讓他輕而易舉奪了去,只一擡手,避開了。

掌老爺手指落空,磕在桌上,小指竟被桌上碎瓷劃破一道血口子,頓時血流不止,染紅了掌心,掌老爺掏了帕子正待擦。

“诶,千萬別浪費。”褚慈炯幹脆拉過掌老爺糊滿鮮血的左手在字據上摁了手印,至此,契約生效。

“你,你,你......”掌老爺驚得一連說了三個你,他是震驚于褚慈炯的強盜行徑。

褚慈炯吹了吹那紙契約,笑道:“這東西可是我後半生的福利。”他的後半生全指它了,可不能損壞了,将契約收好,貼身放在衣襟內,還不忘用手拍拍胸脯,笑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

掌老爺徹底蔫吧了。

我拼下這點家業容易麽,你倒說說,你要那一千金能幹嘛使?再說了,那麽大一處宅子,你一個人住着不嫌悶得慌麽?

褚慈炯似是會讀心術,笑得含蓄:“屆時師徒三人一起住,就不悶了。”

“啥?”

他有沒有聽錯?

“我不是收了兩徒兒麽,加起來剛好三個人。”

“不行。”褚慈炯的意思是寶絡要跟他一起住?就你這破茅草屋子,一陣風都能刮走。

明白掌老爺在擔心什麽,褚慈炯說:“酷暑将至,古人雲,六臘不搬家,明兒正巧是個黃道吉日,趕早我們就搬到南明巷去,回頭老哥哥來的時候也甭太見外,拎兩壇陳年老酒,響挂炮竹,鳴個鑼啥的,咱簡單些,我江湖朋友不多,擺個三五十桌盡夠了,喬遷和謝師宴放在一起,能省則省,省得老哥哥你來回跑,這事兒,你交給老裴去辦就成了,他辦事我放心。”

他這是遇上賴子了!

掌老爺氣呼呼沖出門。

籬笆牆下,年方十歲的衛峥正練習倒栽蔥,袍子下擺別在褲腰裏,兩只小手撐地,高舉着兩條細長腿正滿院子追着他那掌上明珠跑。

寶絡繞着籬笆牆轉圈圈,邊跑邊笑,回頭,看見他,只喚:“爹爹,快看,師兄會倒立行走,好厲害,我也要像師兄那樣走路。”

“瘋子,瘋子。”大瘋子教出來的小瘋子,掌老爺寧可被人唾棄也不想讓女兒拜一個瘋子為師,他牽了寶絡手,寒聲道:“走,跟爹回家。”

“不要,我就喜歡和師傅師兄在一起。”寶絡甩開他的手,跑向正邁出門檻的褚慈炯,雙膝跪地開始叩頭:“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三拜。”

褚慈炯扶起寶絡,笑得合不攏嘴:“乖,告訴師傅,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我叫掌上珠,今年剛滿九歲。”糟糕,她好像忘了爹爹叮囑說了大實話,怎麽辦?寶絡回頭看向爹爹,扭捏半晌,嚅嚅喚了聲:“伯......父。”

褚慈炯笑得頗意味深長,稍作沉吟:“呃,你這名兒好是好,就是太過女氣,這樣吧,打今兒起,在外行走時你就叫掌上......寶,我的小阿寶。”

“阿寶,阿寶,好哎,我有師妹了。”衛峥歡喜壞了。

褚慈炯及時糾正衛峥:“不可胡說,記住,阿寶是師弟,不是師妹。”

掌老爺聞言,身體一僵,這老小子好利的一雙眼,居然看穿了寶絡的女兒身份。

可是掌上珠聽着分明就是女孩名字好不好,阿寶長得又像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衛峥多想阿寶是個師妹,可師傅卻說阿寶是師弟,那就權當是師弟吧。

“峥兒記下了。”衛峥點頭,拉了寶絡手,“走,師兄帶你去看我養的小烏龜。”

看着寶絡歡喜離去的背影,掌老爺覺得他被女兒徹底無視了,很失落。

褚慈炯看過來,“孩子在我這,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裏,你要實在放心不下,遣兩仆婢過來我沒意見,老秦要是能來再好不過,屆時我們一文一武,反正南明巷的宅子挺寬敞,大家住在一起,于孩子也方便不是。”

嘿,你倒挺會替我打算,話說回來,你怎知道南明巷的宅子挺大?還知道我聘了秦湛為西席。

掌老爺怎麽就有種被人給算計了的錯覺,回頭他可得問問秦湛那老東西,他怎麽就給他推薦了這麽一號人物?

等等,似乎哪裏不對,才剛褚慈炯喚秦湛,老秦,顯而易見,這兩人是熟識。

秦湛,褚慈炯。

是了,南秦北褚!說的可不正是他二人。

他怎就事先沒想到這茬。

從此,一代武林泰鬥褚慈炯多了一個關門弟子,這個小徒弟就是“廣隆行”東家,掌財的遠方侄子,掌上寶。

掌老爺離去時,帶走了裴九。

他是個商人,從不做賠本的買賣,褚慈炯既然将裴九送給了他,那麽,要怎麽使喚都是他的事,任他褚慈炯如何老奸巨猾,也是鞭長莫及。

裴九入掌府做了月餘雜役,某日,他幫掌老爺研磨時,不慎打翻硯臺,墨汁侵染了一本詩集,被正在埋頭對賬的掌老爺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

“這可是前朝著名才子酒公子的墨跡,雖說是拓本,可終歸是夫人的心頭好,如今讓你給毀了,你不是挺能寫麽,老爺我就罰你天亮前,重抄一份一模一樣的給我,要敢抄錯一個字,我打斷你的狗腿。”

在褚慈炯那裏受到的怨氣,掌老爺盡數發洩在了裴九身上。

翌日,裴九将謄寫好的詩集交給了掌老爺,字,确實是好字,掌老爺到底見多識廣,對書法還是懂的,可關鍵掌老爺對那些詩呀曲呀沒多大興趣,轉手就給了夫人榮氏。

榮氏接過一看,喜出望外,這是她見過模仿酒公子筆跡最像的一個,待得知是出于雜役裴九之手,榮氏對裴九更是另眼相看,漸漸發現裴九不但寫得一手好字,心算亦是了得,在榮氏的極力舉薦下,裴九做了“廣隆行”新任賬房。

掌老爺後來也曾問過褚慈炯,裴九如此有學問,為何還要将他送人,當時,褚慈炯是怎麽回答他的?

是了,褚慈炯是這樣說的:“老裴千好萬好,可他......是個啞巴。”

啞巴兩字猶如一記驚雷兜頭劈下,劈的掌老爺險些暈過去,他只當裴九生性不喜言談,話少,原來竟是個啞巴,他又被褚慈炯給擺了一道。

褚慈炯,算你狠。

作者有話要說: 特別鳴謝美工七染大大,百忙之餘,免費幫忙制作漂亮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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