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常笑(壹)

有雲無覓在,離開太清比進入還要容易。

花花坐在阆仙身上,問他:“我們要去哪兒?”

阆仙皺了下眉,道:“先去收集藥材吧。你知道哪有常笑的蹤跡嗎?”

人間有一種樹,名常笑,其果形似飛鳥,千年熟一,落地化人,性至善,可活百日,死後重新化果,皮自褪,留果肉,即為常笑心,可入藥。

花花想了一會兒,問道:“你想要常笑心?”

阆仙道:“是,雲無覓的症狀是七情混沌,爽靈蟄伏,識神不顯,我決定先試着重新喚醒他的七情。”

花花用葉子指了指方向,道:“那我們去東南方吧,那裏有一顆已經化人的常笑果。”

燕國東南邊陲,烏茶鎮。

常笑住在這裏。她無父無母,借住在把她從山裏撿回來的李秀才家裏。李秀才家裏房子很大,人卻很窮,他要走仕途,不能經商,個性又清高,不願賣筆去寫些豔俗小說;除了幫鄉親們寫信收一兩個銅板,以及給小孩子啓蒙,意思意思收一點束脩之外,只能靠着會辨識一些藥材,經常上山采藥來維持生計。常笑就是這樣被他撿回來的。

阆仙當掉了雲無覓身上代表雲中君身份的那塊玉牌,換了些人間的銀錢,先給花花買了個花盆,然後左手抱着花花,右手牽着雲無覓,敲開了李秀才家的門。

“打擾了,我想問你家可有空房出租嗎?”阆仙道,他長得好看,神情又溫柔,語氣輕緩,咬字卻很清楚,聽起來很舒服,讓人就算知道他是毫無緣由地貿然提出請求,也一時狠不下心拒絕。

李秀才不自覺摸了下自己後腦勺,被這神仙似的人物注視着,耳後竟然有幾分發燒,他嗫嚅了一下,說道:“不好意思,我家的房子是不外租……”

李秀才還沒說完,突然冒出來一位女子,将李秀才拽離了門前,對阆仙笑道:“租租租!我們當然租啦!”她眼睛閃閃發亮地看向阆仙,問道,“不知道客官你願意出多少價錢租我們的房子?”

阆仙輕輕皺了下眉,他也是個不通俗務的,哪裏知道凡間界租房要多少錢,花花又正在努力裝成一朵普普通通的純潔無辜小白花,也沒辦法告訴他答案。他算了算身上銀錢,和要在這裏大致要待的時日,試探問道:“一月二兩銀子,可以嗎?”

這女子就是常笑了,她聽見了價錢,直接擠開了李秀才,對阆仙二人殷勤道:“二位請進!”

李秀才被常笑的大膽驚住了,反應過來的時候,常笑已經領着阆仙二人看完了西廂房,阆仙把錢都交到了常笑手裏,他這時就算阻止也來不及,只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原地轉圈嘆氣。偏偏這時候常笑還蹦蹦跳跳地走過來,把錢塞到了李秀才手裏,對他得意一笑,說道:“表哥,這樣你就有錢去趕考了。”

李秀才當初采藥時,親眼看見一顆果子落在自己面前,打了個滾就變成了個小姑娘,也被吓到了,不過他天性是個爛好人,被停了哭聲的小姑娘可憐巴巴地一看,就軟了心腸。只是他沒想到初見時還是個嬰兒,不過十幾日的功夫,嬰兒就長成了妙齡少女。幸好當初他把常笑抱回來時有特意避着人,常笑也不愛出門,才無人知道這姑娘的神異之處。他不能告訴別人常笑是被他從山上撿回來的,就囑咐常笑扮作自己遠房表妹。

李秀才只覺得手心的銀子燙手,他看常笑一點也不知人心險惡的樣子,又皺眉長嘆了一聲,對常笑低聲說道:“你連那二人是什麽身份來歷都不知道,怎麽就敢讓他們住下?那二人前來租房,随身卻沒有攜帶行李,身上穿的布料更是精致華美,若我沒看錯,光是那位道長冠上的一顆南珠,就夠買下我們整套房子了,這樣的人為何要在我們這裏住下?”

常笑皺了下鼻子,對李秀才說道:“表哥,你太多慮了,他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李秀才道:“我身無長物,有何好怕?我是怕你,就算我不是修真者,也能猜到能夠化人的靈物有多珍貴。這二人不會是想來把你捉去煉丹的吧?”

常笑道:“表哥,若人家想要抓我,剛剛就出手了,哪裏需要在我們這裏住下?好啦,你專心讀書去吧,不用擔心那二人,是我擅作主張讓人住下,人當然也由我來照顧。”

李秀才搖了搖頭,說道:“不,日後還是我去給他們送飯吧,你一個女孩子,不方便。”

西廂房裏,阆仙送走常笑後設下了結界,被放在桌上的花花才長舒一口氣,莖軟了下去,花朵軟綿綿搭在花盆邊上,抱怨道:“我讨厭凡間界,土裏靈氣好少。”

阆仙牽着雲無覓,讓他在床邊坐下,才空出手準備打掃房間,他一邊開窗,一邊回了花花一句:“一會兒就把靈液給你,你往土裏滴幾滴,就舒服了。”

花花用葉子拍了拍花盆,奶聲奶氣地對阆仙喊道:“阆仙,我要曬太陽!”

阆仙走過來把花盆搬到了窗臺邊,放在太陽底下,又替她向土裏滴了幾滴靈液。他轉身看着滿是灰塵的房間嘆了口氣,頗有些不知從何處下手,最後只能先掐訣,将灰塵都用水沖了個幹幹淨淨。橫豎修真者不在乎外物,就這樣吧。

阆仙在傻了的雲無覓身邊坐下,更愁了。

“你準備拿傻大個怎麽辦啊?”花花從花盆裏探出半個身子,問他。

阆仙道:“我也不知道,先教他說話吧。”

常笑抱着被子來敲阆仙的門,這女子好像生來不知愁,時時刻刻都在笑。她長相只是清秀,笑起來卻明亮得像一束光,就像此時阆仙給她開門,她從比她還高的被子後費力地探出頭來,笑容燦爛得就連阆仙也晃了一瞬神。阆仙趕忙接過了她手裏的被子,讓她進門來。

“客官,要我幫你們鋪床嗎?”常笑問道,她看見了屋內已經煥然一新,卻什麽也沒有問。

阆仙抱着被子放到床上,對常笑搖了搖頭,道:“多謝你,不過不必了。”

常笑又向阆仙交代了一些事情後,就離開了。

花花道:“我覺得她好像知道我們是什麽人。”

阆仙開始嘗試着鋪床,讓雲無覓站了起來,回複花花說道:“無礙,我原本就沒打算瞞着她。”

花花用葉子撓了撓自己花盤,問道:“這樣好嗎,我們是來等她死的欸?”

阆仙反問她道:“你會在乎自己有一天會死嗎?”

花花搖了搖頭,世上最不在乎生死的,必是草木無疑,枯榮生長都是自然定律,沒什麽好悲傷的,花花咕哝道:“還不是她太像人了,讓我都忘了她只是一顆果子了。”

阆仙終于鋪好了床,輕嘆一聲,道:“是啊,她太像人了,這未必是件好事。”

雲無覓又被阆仙牽回了床邊坐下,他如今傻得連話都不會說了,身上氣勢早被消磨幹淨,又這般聽話,和阆仙對視時,難免讓阆仙總覺得他有些可憐兮兮的,像是只沉默又乖巧的大狗。阆仙安慰地握住他的手,對他笑了一下。

雲無覓看見這個笑,眸光輕輕晃了晃,像是風過湖面,吹皺一池漣漪。他生得真是俊俏,從前無人敢看他,自然也無人敢評論他容貌,可如今氣勢盡斂,就像一把重回尚未以血醒刃時的名劍,仍然美得鋒芒畢露,卻不會再氣勢逼人讓人不敢直視。阆仙被這可把玩利器的錯覺蠱惑了,伸出手撫過雲無覓臉頰,為他将一縷散落的發絲別到了耳後去。這感覺像是赤手撫過冰涼劍鋒,你明知它不會傷到你,還是為這泛着寒光的劍鋒感到心顫,可它同時又這般美,讓你分不清你的心顫是因為恐懼還是迷戀,亦或者,二者皆有。

花花在一邊有些吃味兒,從前阆仙只會對她這麽好的,她喊了一聲:“阆仙!”

阆仙受驚地收回了手,後退一步,站了起來。雲無覓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見他避開自己目光,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垂下眼睫,看上去無辜極了。阆仙看見他這副模樣,不自覺摩挲了下掌心,輕輕嗯了一聲,臉上有一點泛紅。

“阆仙阆仙阆仙!”花花更委屈了,幾乎要在花盆裏打起滾來,只是她一向心疼自己那幾片小花瓣,絕不肯讓它們沾了泥,才沒有做出這種事。

阆仙這才回過神,看向花花,問她:“怎麽了?”

“你不理我!”花花抱怨道,小姑娘的音色又嬌又軟,此時一委屈,聲音裏的水氣就幾乎要漫出來把阆仙淹了。

阆仙走到陽臺邊,把花花的花盆往漸漸傾斜的太陽底下又挪了一點,柔聲安慰她:“我不會的。”

花花不出聲了,只是阆仙看見她的葉子還是卷起來的,就能看出來她仍然在生氣。阆仙摸了摸花花的葉子,花花就松開葉子卷住了他的手指,不過還是不理他。阆仙搖了搖花花的葉子,只是還未待他出言再哄,另一只手就被人握住,他轉頭,看見是雲無覓。雲無覓見他看過來,學着他剛剛哄花花的動作,握着他的手搖了搖。阆仙看見雲無覓無意識地抿了下唇,洩露了一點點不為人知的委屈,幾乎轉瞬就心軟了。

花花要氣死了,也不跟阆仙鬧脾氣了,尖叫道:“雲無覓你個大狐貍精,放開姑奶奶的男人!”

阆仙:“……”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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