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常笑(肆)

“怎麽樣才算喜歡呢?”常笑問阆仙,她和阆仙日漸熟悉,今天幹脆把裝彩繩的籃子提了過來,一邊和阆仙聊天一邊編絡子。

阆仙道:“你問我,我也不知。”他坐在雲無覓旁邊,拿了把小刀,在給雲無覓修指甲。清潔這種一如拂去鏡上塵的事可以依靠法術,指甲卻是身體的一部分,必須要人親手來修。雲無覓攤開手,放入他的掌心,這只手手指修長,骨節遒勁,虎口和指腹處有着一層薄繭。阆仙拂過那層握劍留下的繭時能感受到輕微地癢,情不自禁抿唇微笑,就連為他人剪指甲這種平平無奇的事,也變得有趣起來。

常笑被這個回答噎住,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阆仙一眼,心裏偷偷埋怨:你都笑成這樣了,還說自己不知道什麽是喜歡。不過她另有心事,沒有興趣跟阆仙鬥嘴。她皺眉嘆了一聲,苦着臉道:“李秀才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阆仙動作一頓,雲無覓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回過神,讓雲無覓換另一只手。他分出一縷神識,輕巧繞着常笑轉了一圈。常笑如今看上去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而她還在一日複一日的長大,在一月後,這種成長就會變為迅速地老去。他看過常笑神情,發現這姑娘面上只有悵然和憂愁,沒有嫉妒和怨恨,才暗舒了一口氣。

常笑果化人只能活百日,這條定律并不是不能打破的。常笑果因為體制特殊,不能修道,但是世間原本也并不是只有求道才能長生,入魔同樣可以。一旦常笑果入了魔,常笑心就不能入藥了,阆仙當然不希望事情變成那樣。

阆仙回答道:“你可知是誰?”

常笑搖了搖頭,道:“他沒說,但那神情語氣,一看就是真的。”

阆仙了然,常笑想過這件事是李秀才騙她的,那就是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李秀才對她并無男女之情。

阆仙又問:“那你準備如何?”

常笑聽他這樣問,反倒噗嗤一笑,道:“什麽叫我要如何,我是在煩惱李秀才要怎麽辦!”她苦惱道,“他這麽窮,為人又古板,估計有喜歡的姑娘這件事也只敢告訴我了,哪裏有姑娘願意嫁他呢?”她看了看手上編完的絡子,放進竹籃裏去,擡頭就看見阆仙不贊同地看向自己,又是一笑,解釋道,“他把我當家人,我自然要為他打算。”

阆仙已經幫雲無覓修完了指甲,他将被剪掉的指甲包裹起來,指尖燃火,燒了個幹淨,才坐到常笑對面,盯着她沉默片刻,對她道:“你不必在我面前隐藏。”

常笑這才不再笑了,她低下頭,手指靈活地牽引着彩繩編出一個又一個漂亮的結,沉默半晌,才輕聲道:“我沒有特意隐藏,我只是覺得……只能有一百日的喜歡,太輕了,不值得被說出口。”

“我希望以後他想起我的時候,不必有任何因為無法回應的喜歡而産生的負擔。”

阆仙看見她的淚落到了手上,在陽光下泛着光,又極快順着手背滑落了,只在肌膚上留下一小行細細的、斷斷續續的水痕。

常笑擡手擦了下眼睛,擡起頭,眼眶紅紅地對着阆仙笑了。

阆仙看見了這個笑容,覺得真是奇怪啊,明明已經這麽傷心了,她笑起來仍然溫暖、明亮,像是觸手可及的光芒。阆仙感到無法理解,他對常笑說:“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既然已經決定讓他忘記,為何現在不嘗試一次呢?你要知道,他以後是不會想起你的。”

“我知道啊。”常笑答道,“只是記憶是人生的一部分,想不起來,并不代表不曾存在。無論是現在還是将來,我都不想給他造成困擾。反正時間只剩下兩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何必徒增煩惱?”常笑說到這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其實沒有兩個月那麽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的皮相就該開始衰老了。短短一百日的生命,甚至不足夠凡人走完一個春秋。

阆仙沒有經歷過這種煩惱,一時不知該如何相勸,只能沉默。反倒是常笑看他郁郁,反過來勸他,笑道:“你不必為我傷懷,草木不似人類,生來便有三魂七魄,先天圓滿,故草木化靈不易,更難生情,而我成熟即可化人,若不限制壽命,就太過逆天了。"

阆仙道:“我知道了,你日後,盡可以随意來喝我的茶。”

常笑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可不要為了給我泡茶把自己拔禿了。”常笑之前問過阆仙靈茶的來歷,阆仙告訴了她是自己的葉子。

阆仙搖頭道:“不會。”

阆仙說完以後,就看見花花從常笑身後的窗戶悄悄爬了進來。風聞花向來喜歡熱鬧,花花又還是小孩子心性,在阆仙身邊待了幾天就閑不住了。阆仙就給她身上施了隐蔽術,放她出去玩,只叮囑她不要跑太遠。

花花跳下窗沿,跑到了阆仙身邊,拽了拽阆仙衣角。阆仙彎腰伸手,花花跳上他掌心,被他送到了肩上。常笑看見這一幕,會意地笑了一下,起身向阆仙告辭,阆仙将她送出門外,關上門後坐回雲無覓身邊,問花花道:“怎麽了?這麽慌慌張張地跑回來。”

花花緊緊貼住了阆仙的衣領,她在發抖,柔軟的花瓣蹭到了阆仙的肌膚,阆仙感受到了。他伸出手安撫地摸了摸花花的葉子,向花花輸送了一縷靈氣。花花被這熟悉地靈氣安撫下來,但還是緊緊拽着阆仙衣領,小聲對阆仙說道:“阆仙……這裏有魔氣。”

阆仙眉頭一緊,下意識轉頭看了眼雲無覓。雲無覓握着他的手,一無所覺。阆仙想到:是了,現在輪到我保護他了。他鎮定下來,安撫花花道:“無事,這幾天你跟在我身邊,不要再跑出去了。”

花花蔫蔫地點了點頭。阆仙走到被擱置了幾天的花盆邊,向裏面滴了幾滴靈液,将花花種了進去。花花将根須紮進土裏,顫顫巍巍地舒展開枝葉和花瓣,才慢慢平靜下來。成精的草木可以離開土地依靠靈氣生活,但無論如何,還是熟悉的土壤最能使他們感到安全。

阆仙問花花:“你是在哪發現的魔氣?”

花花答道:“就在鎮子上。”她委屈道,“阆仙,我好怕。”

魔氣代表的是混亂,殺伐,和血腥,和主生機的草木之靈天生合不來,而且花花雖然沒說過,但阆仙懷疑過她從前其實是被魔修抓走,就算不是,也是被人用魔氣折磨過,不然不會比尋常妖靈更怕魔氣。阆仙又給花盆中滴了滴靈液,握住花花的葉子搖了搖,安慰道:“不用怕,有我在,沒人可以抓走花花。這次要多謝花花,花花真勇敢。”

花花昂起花盤,笑道:“花花是最厲害的!”

阆仙笑着點頭,安撫完花花,他看向窗外,殘陽如火如荼,灼燒半邊天空,像是天神隕落日,血色浸染無數雲。

在天空的另一邊,血滴神情郁郁地回到了魔土。她這次從太清一路遁逃回來,付出了很大代價,卻沒有達成自己目的,自然心情十分不快。她沒有遮掩身上血腥氣,而魔土最不缺的就是會循着血腥味而來的獵食者。她一路斬殺,待回到明懷幽身邊時,一身傷竟然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也不知一路到底吸收了多少亡命之徒的修為和血肉。

明懷幽仍然是渾身漆黑的老虎形态,他被雲無覓傷得太重,幾乎算是要從頭開始修行,想要恢複到原先的巅峰狀态還不知要過幾個百年。但他身份特殊,只要沒死,就仍然是這片混亂無序的魔土唯一的主人。他在看一份情報,渾身都是濃郁血腥氣的血滴進殿也沒能讓他移開目光。

血滴在老虎身側坐下,上半身沒骨頭一樣倚到了老虎身上,問他:“你在看什麽?”

明懷幽趴在原地沒動,用爪子扒拉着将那份情報遞給了她,它身後的尾巴不自覺地甩動,将這個女人圈在了自己保護範圍之內。

魔物間傳信有他們特殊的法門,現在這份情報的形狀就是一團漂浮的由魔氣組成的黑色火焰。血滴伸出手指,用魔氣和火焰溝通,片刻後,她收回手,喃喃道:“雲無覓在凡間界?”

有不少低階魔物,誕生在人間,就在人間吸食血肉。這些魔物少有能成氣候的,大部分根本沒機會來到魔土,就已經被人間修行者消滅,但勝在和人心陰暗相依相存,源源不斷,永遠也不能被消滅幹淨。這些魔物,只聽令于明懷幽。

血滴繼續自言自語,道:“他為什麽要去凡間?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修真界毫無動靜?”她站起身,道,“不行,我要親自去看一看。”

老虎站起身,走到她身邊,用身子蹭她的腿。

血滴低頭看他,道:“你想與我同去?”她皺眉思考片刻,道,“好,你正好可以驅使魔物去試探一下他的底細,看看雲無覓在玩什麽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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