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常笑(捌)
常笑在入山的路上被阆仙攔下了。
“常笑。”阆仙喚她,他神情平靜,站在雲無覓旁邊,看向常笑的神情仿佛他只是夜間散步,恰巧與常笑相遇。
可這其實是他第一次喚常笑的名字。他們平時相處時,阆仙總是聽得多,說得少,說話時也多是“你”字開頭。這麽些時日過去,他竟然是從未喚過常笑的名字,倒是常笑,總是“阆仙、阆仙”的喚他。或許是因為名字對妖來說意義甚重,若是喚了名字,你們之間便有了聯系,無法随意當作只是萍水相逢了。
“不要上去。”他勸道。
常笑眼裏有淚,她看向阆仙,顫抖着嘴唇對他說道:“李秀才在山裏,我必須去找他。”
阆仙沉默,想起自己初見常笑後和花花說的話:她太像人了,這未必是件好事。可他看向常笑那雙眼睛,想起這雙眼睛笑時模樣,最後還是多勸了一句,對常笑道:“你今夜上山,必死。你若現在選擇回去,我會盡力将李秀才帶回去。縱是他身死,我也一定會将其魂魄送入輪回。你們之間牽扯甚深,認出他的轉世并不難,你可以等待下一次輪回。”
“可是對于凡人來說,每一次生命都不能重來。對我來說,我們的每一次相遇都彌足珍貴。”常笑低聲道,她明白阆仙的意思,卻無法不去救人。
之後她對阆仙行了一禮,直視阆仙雙眼,帶淚露出笑容,顫聲道:“常笑果樹就在這座山上,我死後,常笑心會飛回果樹身下,屆時,請君自取。”
阆仙沉默片刻,牽着雲無覓讓開了上山路。常笑和他擦身而過時,阆仙聽見了一句:“謝謝。”他轉過身,目送那一身粉色衣衫的姑娘投入了樹林之中,極快地被濃重幽影吞沒,再看不見。
“我們也走吧。”阆仙對雲無覓說道,回應他的,還是只有無邊寂靜夜色。他側頭看向雲無覓,緊了緊握住雲無覓的手,之後目光掃視了一遍四周,也挑了個方向上山。
血滴坐在樹上,遠遠觀望了這一出,明懷幽還是幼虎形态,卧在她的膝上。血滴用手指梳過明懷幽後頸,在阆仙望過來時也沒有移動,她對明懷幽道:“除了雲無覓與那只妖,還多了個……”她話語一頓,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判斷,“小姑娘?”
血滴面色有些不好,但她用手指撫了下自己的唇,又重新露出笑。這麽近的距離,血滴還是看不出那只牽着雲無覓的妖的原身,只能說明對方的修為最低也要與她持平。而這個小姑娘沒有出現在張婉兒給出的情報裏,也就是說她是一個變數,但同時也代表着,很有可能她就是雲無覓來到凡間界的理由。但無論雲無覓想要什麽,只要毀了那樣東西,雲無覓自然再也得不到。
雲無覓修為無損,血滴自然不會冒風險跟他硬碰硬,這座山上,早被血滴布下殺陣。
常笑在山腰處找到了李仁心,他背對着常笑站在亭中。
“表哥!”常笑撲入亭中,幾乎是在踏入亭檐下的一瞬間,常笑聽到了自己身上傳來的皮肉入油時的聲音,這座亭內,早已布滿魔氣。她痛極了,卻還是強撐着邁步,從背後抱住了李秀才,要将他拖出去。
張婉兒坐在原位,冷冷看着眼前這一幕,她低頭,看向手中那顆跳動的心髒,輕嘲道:“仁心表哥,你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妹妹?”她的身形被李仁心擋住,所以之前常笑并沒有看見他。
李仁心僵立在原地。
他已經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了。
常笑在發現自己在那具身體裏感受不到生機後,無措地松開了手。此時她渾身都已被魔氣侵蝕,最外面的皮膚已經焦黑幹裂,傷口下暴露出來的卻不是血肉,而是覆蓋着薄薄一層靈氣的青紅果皮。
張婉兒站起身,亭內魔氣突然沸騰,洶湧着撲向李仁心,開始蠶食他尚留着餘溫的血肉,待到魔氣散盡,原地只剩下焦黑餘燼。
張婉兒站立在常笑面前,她看上去從容而高貴,垂眸審視一身狼狽的常笑時,像是只高傲的鶴低下了纖長脖頸,是如今被魔氣灼燒到就要露出原身的常笑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可是常笑的眼中落下淚,順着她已經殘缺不全的臉頰滑下時,卻如一顆在火光中發芽的種子一般,因為執拗到了極致,所以才能比火焰更耀眼,顯出一種驚心動魄得美麗。
那滴淚一直落到她的胸口,在心髒處碎落成細微暖意,常笑捂住了這具身體裏的心髒,慢慢向後退去。
直到常笑退到了亭子邊緣,背後就是濃郁魔氣,可她已經沒有第二張皮可以讓她再穿越一次結界。
張婉兒并沒有繼續逼迫她,站在了原地;但常笑已經被逼進了絕地。
就算再如何鐵石心腸,張婉兒畢竟只是剛剛十六歲的少女。她依血滴之言将李仁心約到此地時,初心并沒有想過要殺了他,至少,沒有想過要自己動手。可是她身體裏那只魔,早得了血滴的命令,一個照面就對李仁心下了殺手。此刻她體內的那只魔物吃飽喝足,才減弱了對她身體的操控。
張婉兒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還握在手裏的那顆心髒。耳邊傳來魔物的笑聲:“不嘗嘗看嗎?這可是我特意為你留下的。”
這一次張婉兒聽見的,是她自己的聲音。
她皺了眉,掌心冒出魔氣,五指握緊,松開時掌心只剩下些微餘燼。
“閉嘴,不要用我的聲音。”她在心中喝止了魔物,才看向常笑。
李仁心肉身已死,但魔并沒有吞下他的魂魄。那一點魂魄,現在就被常笑護在心口。
無論是常笑充滿靈氣的血肉,還是她護在懷中的凡人魂魄,對于魔來說都是大補之物。可自己動手殺人,與被’操控着殺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張婉兒猶豫了片刻,還是對着常笑擡起了手。
常笑猛地向後躍起,想要逃走。張婉兒不再猶豫,操縱魔氣蜂擁而上,去裹住常笑身影。在洶湧的魔氣中,靈氣化成的血肉無聲消融,但吞噬靈氣的,并不是只有魔氣。張婉兒聽見了一聲細弱鳥鳴,之後,她看見一道靈光沖破魔氣包裹,向山頂上飛去。
常笑果樹,就生長在山頂。
阆仙站在這棵樹下,伸出手接住了這道流光。光芒在他掌心漸漸變弱,暴露出了裏面奄奄一息的飛鳥。
這只飛鳥,正是常笑。
阆仙沒有說話,他從中分離出了李仁心的魂魄,将之送入輪回。常笑看見了之後,才閉上眼,靈魂的光點從她身上溢散,再一次進入了常笑果樹,等待下一個千年。
常笑果,只有在人間才能生長,同時卻又需要充足的靈氣,但最困難的,常笑果的種子想要發芽,必須要有一滴仁善之人的心尖血。很多年前,李仁心的前世路過時,給予了常笑發芽的機會,于是任憑幾經輪回錯,一切多情自此時。
沒有了靈,飛鳥頭藏入翅下,羽毛變成紋路,最後變成一顆青色的半透明的果實,即常笑心。阆仙收好了這粒果實,将手掌扶在一旁常笑果樹的樹幹上。
與此同時,血滴帶着肩上的明懷幽,布下了最後一處陣旗。她回頭看向站在身後的張婉兒,問她:“你是跟我們一起走,還是留在這裏?”
張婉兒上前一步,平靜道:“我跟你們一起走。”
血滴就露出了笑。她并不缺張婉兒這一個屬下,但是既然為魔,自然喜歡見人堕落。
此陣以困殺為主,抽取的乃是山岳之力,陣眼正是整座山中靈力最強的常笑果樹。
阆仙平靜站在原地,感受身上驟然增加的壓力,仿佛要把骨頭碾碎一般的疼痛。雲無覓站在他身側,因被阆仙用盡全部靈力護住,并未察覺有亦,看見阆仙皺眉時,并指撫過他眉心,想要抹去他眉間憂緒。阆仙牽住了雲無覓的手,開始向常笑果樹中灌溉靈氣。
他不擅長陣法,但是此山上樹木如此之多,想要破陣還不容易嗎?阆仙體內靈氣與常笑果樹同出一源,幾乎是轉眼間,常笑果樹就開始瘋狂生長,将根紮入更深的山體,将枝葉伸向更高的天空,樹幹變得越來越粗壯,直到整座山都開始顫動,樹木移位,山石破碎,又被根系捆住。此時常笑果樹的根已經紮入了山底,伫立在山巅像是一根憑空生出的天柱,高大而直入雲霄。它的樹幹被雲霧環繞,目力所及的盡頭才能隐約看到與天同高的枝葉。
整座山的地貌都變了模樣,依附山勢走向而成的陣法自然也不攻自破。
阆仙撫過常笑果樹樹幹,說道:“這是報酬。”
可是常笑已不會再答他。
阆仙把還在睡覺的花花拿了出來,種在了樹底下。此地常笑果樹枝葉覆蓋之下自成結界,正适合他暫時用來替雲無覓解毒。
血滴早在陣法被破時就已經急退,遠遠看完了常笑果樹生長的全過程。此刻常笑果樹身周靈氣濃郁成雲,枝葉之下自成結界,血滴是進不去的。靈氣與魔氣相生相克,此長彼消,若是靈氣數量遠大于魔氣,就如血滴從前每次去太清時一般,不僅對修為毫無助益,還會被壓制。
血滴還在不甘心地看着常笑果樹的方向時,趴在她肩上的明懷幽開了口:“我們回去吧。”
“可是那只妖……”
“你不是他的對手,我要回魔域深處一趟。”
血滴應好。他們商量完了,血滴才轉身看向張婉兒,笑道:“到了魔土,可就要一切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張婉兒答道。
“真是有趣,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間魔去到魔土……”
血滴攜着張婉兒回到魔土,在初入地界時便将她丢下,自己直入魔土深處。張婉兒落在這片純然陌生的血紅色土地上,聽見了獸類對着自己流下涎水的聲音。
她沒有去看那些魔物,而是低頭看向手中的字條,是她當初寫給李仁心的那一張: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對于張家最寶貝的小姐來說,幫助當初的李仁心,就像是在下雨天給了一只落水狗半塊餅,所以她連見李仁心一面也不願意,可這個人為她當初的一點善付出了自己性命,她就沒有毀去這張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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