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文心頁(貳)
歌舞畢後,北帝又讓傀儡帶阆仙二人下去休息。他自己拿上了酒,亦準備去找個地方打發時間,在他跨出殿門的那一霎,背後璀璨燈火驟然熄滅。這間雄偉宮殿趴伏在北境風雪之中,沒了喧鬧光亮點綴,像是一只孤獨而寂寞的巨獸,趴在這裏等待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主人。北帝身披月輝,站在這只巨獸的肩上,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跳蚤,他被這個自己想到的比喻逗笑了,在臺階上随意一坐,仰頭就着壺嘴飲酒。接不及的酒液順着他唇角流下,一直滴落到他衣襟上的皮毛裏去。
直到壺嘴裏再滴不出酒,他剛将酒壺放下,便有人向他手裏遞了一壺新酒。
“陛下。”月燭君喚道,他在北帝身邊坐下。
“你還是不陪我喝酒?”北帝拿着酒壺,問道。
“是的。您知道的,臣不勝酒力。”月燭君笑着說道。
北帝搖了搖頭,将酒壺放到了一邊,道:“那今日就算了。沒人陪着喝的酒,喝起來也沒什麽意思。”
月燭君帶來了北帝的那把琴,樂為君子六藝之一,他自然也是會彈琴的。此時他聽見北帝說話,只是一笑,手指撥弄了兩下琴弦,道:“我為您彈琴,還不夠嗎?”
北帝揚了下眉尾,問他:“你今夜怎麽有如此好興致?”他話語頓了一下,沒有聽見月燭君回答,便自己接着笑道,“自然是夠的,都道月燭君的琴音可比凰鳴,如今只是彈來讓我下酒,實在是委屈了。”
月燭君沒有再說話,他彈琴的時候,眉目沉靜,琴音在他指下化作酒觞一只,順着曲水流下,岸邊的花從草叢中探出頭來,被風吹得花瓣微微顫動。春光一蓬接着一蓬地灑下,像是暖融融輕飄飄的飛絮,飄散在鳥鳴中。
跪坐在岸邊的女子彎下了腰,她挽起柔軟如流水一般的殷紅輕紗,在手腕上方如漣漪一般疊起,伸手去拿起了那只盛着羅浮春的酒觞。之後她擡起手腕,松開了挽袖的另一只手,重新恢複了背脊挺直的優雅坐姿,将酒觞送到了唇邊,慢慢飲下。
将酒觞放入曲水中的将軍坐在上游,看着姑娘出了神,旁邊好友打趣他也聽不見,只感覺自己仿佛也變成了那只酒觞,被女子拿捏在指間,用紅唇輕輕含住。那姑娘飲盡了這杯酒,放下酒觞,突然看向這位一直盯着她看的少年郎,驀然一笑。少年郎臉頰一陣潮紅,給了旁邊還在喋喋不休的好友一個肘擊,讓他疼得彎了腰,再說不出話,之後匆忙甩袖站起,就要轉身落荒而逃。沒走幾步,卻又突然回過身,他深吸了一口氣,紅着臉對下游喊道:“吾乃衛氏三郎,那個穿着紅衣的小娘子,我一定會娶到你的!”
聚會一陣哄然大笑。今日到場的小娘子,只有謝家六娘一人穿了紅衣。她雖然害羞,卻并不窘迫,仍然穩穩坐在原地,維持着世家貴女的儀态。有交好的女郎湊過來取笑她,卻被她耳語了幾句,就羞紅了臉,不依不饒地鑽進了她懷裏,作勢要去打她。在這一片熱鬧聲中,衛三郎對上了謝六娘的眼睛,這兩雙眼睛裏含着相似的清澈熱意,幾乎是相對的同時,就錯開了眼去,仿佛再多看一眼,胸腔裏那顆砰砰跳的心髒就要從口中跳出來,一直跑到心上人的懷裏去。
衛三郎離開了。他從不說虛言,當日就回去請求長輩向謝家提親。
琴聲被玉碎之聲打斷了,故事也随之戛然而止。在白玉做成的臺階上,碧綠色的酒壺碎片四散着滾落。北帝的面上沒有笑意,他沉默片刻,才道:“前世的事,何必再念念不忘?”
“對陛下來說是前世,可是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昨日的事。”月燭君答道,他手指撫過琴弦,卻并沒有繼續撥弄,只道,“難為您還記得,這是我為我家六娘譜的曲子。”
北帝疲憊地閉了下眼,再睜開時,他看見月色下飛雪似鵝毛飄落,仿佛永不停歇一般,将天地染成白茫一片。他沒有再說話,起身欲要離開,遲疑片刻,還是對月燭君道:“若是無事,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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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了。
有傀儡從暗處悄無聲息地走近,前來收拾殘局。月燭君伸手,拿起了僅剩下的一壺酒。這壺裏裝的,正是羅浮春。他仰頭飲下壺中酒液,放下酒壺後,露出了苦笑。即使已是魂體,酒量卻并沒有什麽進步,不過是咽了兩口,便已經覺得渾身發熱。
他閉眼向後躺去,青色大氅在玉石上披散開來,他喃喃自語道:“你要我怎麽放下呢,陛下,那是我唯一的、嫡親的妹妹……”
謝六娘名蘭折,字芳盛。當初娘生她時小滑了一下,受了驚,讓蘭姐兒比預期來到人世間的時日提前了一旬。或許是因這個緣故,蘭姐兒從小就身子弱,在五歲之前,母親是連門都不敢讓她出的,生怕染了風寒。小小的一個姑娘,總是乖乖巧巧地依偎在母親身邊,生得比年畫上的玉女還要漂亮。
謝尋瑾跟蘭姐兒的歲數差了五歲,蘭姐兒出生時,他已經搬到了外院。只有每日去拜見母親的時候,才能看一眼自己的妹妹。饒是如此,蘭姐兒還是很親他。稍稍長大一些後,蘭姐兒便常常纏着她哥哥給她講故事,後來又是求着哥哥給她帶書。
許是因為書讀得多,蘭姐兒雖然身子弱,性格裏卻很有一股韌勁,平日穿衣也多喜歡着豔色,說是這樣能壓一壓自己身上的病氣。待蘭姐長大了,到了出門交游的年紀。不少同窗都來找謝尋瑾打聽他妹妹的消息,他才發現他妹妹已經出落得如此出色了。
有人來問謝家的擇婿标準,謝尋瑾只是笑道:“自然是尋一個舍妹喜歡的。”
話雖如此,謝家嫡女可不是誰都可以肖想的。最後六娘挑中了衛三郎時,他其實悄悄松了一口氣。衛三郎與他同為太子伴讀,三人交好,互相之間品性也是信得過的。只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世事能如此無常。
在衛家的長輩上門提親之前,謝家收到了一封聖旨,命謝家六娘入宮為後。
月燭君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當初接旨的心情,仍然覺得胸腔深處開始作痛,哪怕他早就已經死去了,這疼痛仍然镌刻在他的靈魂上,像一個永不醒來的噩夢一樣将他包裹。
……那是他唯一的、嫡親的妹妹,是在幼時會撒嬌讓他抱的蘭姐,是在長大後對他說:“沒關系,我生為謝家女,原本就該擔此重任。”的蘭姐。這世間即使是母親,也沒有他的蘭姐堅強和聰慧。可是他這麽好的妹妹,卻被葬送在了皇宮裏。
他如何能不恨?既恨自己的無能,也恨那人的無情。
即使如今數百年過去,所有他們曾經生活過的痕跡都已經湮滅在史書上的冰冷文字之中,包括王朝。他仍然無法放下。
次日,北帝仍然遵循着當年他為帝時的作息,早早就起了床。如今他已經沒有臣民,自然也不需要處理政務,早起後難免有一種茫然無事之感,只是這感覺随着他神智完全清醒,極快地淡去了。他揉了揉額角,命傀儡去請來阆仙二人。
阆仙來得很快。他牽着雲無覓的手,北帝看見了,心下嘀咕了一下,這二人不會是從昨天開始就黏在一起了吧。修真界不比凡間界,對生育并不重視,仙侶之間男男、女女、男女,甚至是人和妖獸,都是有過的,沒人會多說什麽。是故北帝也只是掃了一眼二人交握雙手,就移開了目光。
阆仙問道:“尊者今日,可是準備說出條件了嗎?”
“跟我來吧。”北帝道,他向牆壁打出一道靈氣,陣紋浮現,暗門移開,露出了後面一條由夜明珠照亮的走廊。北帝率先走了進去,阆仙二人跟随其後。最開始,腳下的臺階還是由玉石制成,但随着向下,四周寒氣漸盛,石階也變成了冰階,他們仿佛要一直走到北域的最深處去。
就連雲無覓也因為寒意皺了眉時,他們終于走下了最後一層臺階。這間地下室由散落在地上的夜明珠照亮,四周都是白色冰壁,除了夜明珠,只在房間中央擺放了一架冰棺,與這間冰室融為一體。
北帝在冰棺附近停下了腳步,低聲道:“我希望二位能夠幫助我治好她。”
冰棺中躺着的,是一名身着殷紅裙裝,上繡擁簇桃花的女子。她靜靜躺在冰雪之中,像是在盛放那一刻被凝結在琥珀中的花朵。
謝蘭折的一生,就停滞在這裏。
“是我凍住的她。”北帝繼續說道,“她飲下了鸩酒,我無法可解,只能将她凍住,等待能喚醒她的那一刻。”
阆仙上前,用神識仔細看過棺中女子的情況,凝了眉。這棺中躺着的,竟然只是一名凡人,鸠酒已經被她飲下,只是因為被凍住,毒性尚未做發作。一旦解凍,一刻內,此人必死。
鸠酒是沒有解藥的。
“可以治。”阆仙說道,“只是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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