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終局(一)
血滴在上妝。
她深知自己的漂亮,并且清楚世人有多喜歡這種美麗。即使這美麗的作用要在生死面前大打折扣,但是這并不妨礙她盡力多增加一點自己的籌碼。
世間多庸人,常被七情困。
且對于血滴來說,這或許是她跟碧海心的最後一面,她必須要盛裝出席。
明懷幽站在她的身後,凝視着銅鏡裏的血滴倒影,将手搭在了血滴的肩膀上。
“血滴。”他低聲喚道,看着血滴描完了最後一筆,眉尾恰似新月尖。
血滴在端詳自己的妝容,一時沒有出聲,等待明懷幽繼續向下說。
明懷幽彎下腰,将一塊墨玉系在了血滴頸間,那塊玉被紅色的絲線穿過,恰好墜在了血滴鎖骨之間,貼在雪白肌膚之上,引着人順着這塊玉向下看去。
血滴摸了下這塊玉,眉頭蹙起。這塊玉跟她今日的裝扮并不太配,她一向是喜紅的,今日也是如此,紅綢紅紗紅絲绡,上面繡了金線,壓了金飾,再無其他雜色,此刻頸間的墨玉便看上去有幾分突兀。
“不要摘。”明懷幽扶着血滴的肩,在她耳邊祈求道。
血滴遲疑片刻,還是放下了手,點了點頭。
明懷幽這才放開她,直起了身,對她道:“我們走吧。”
血滴站起身,沒有看明懷幽伸出的手,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了。她剛剛已經答應了明懷幽一個請求,不準備再答應他一次。
明懷幽從背後看着她,屈指敲了下自己胸口,輕呼了一口氣,那種莫名的憋悶才好了一點。他快步走上前,和血滴并肩走出了大殿。
在大殿之外,魔修和魔物一起,擁擠地站在臺階下的廣場之上。在令人窒息的安靜中,他們一同擡起頭,看向了臺階之上的明懷幽和血滴。
血滴向下走了兩階,轉身看向明懷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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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于無盡海的深淵,來源于天地間最初衍生出萬物的混沌之氣,他是被命名為魔氣的那一部分。
所以從他化人的那一日起,魔域就有了唯一的帝王。即使雲無覓肩負白虎一族的肅清職責,仍然無法徹底地殺死他。因為天地間有明就必有暗,有光則必有影。
明懷幽的目光掠過離他最近的血滴,又看向更下方的魔域的子民。
道魔之間的大戰,是從天梯崩毀,資源漸漸枯竭之後才開始的。從前雖然也未曾和平共處過,卻不會像現在這樣,每一次雙方都傾巢而出。
不戰則沒有資源,沒有資源何談修行?
雙方隐隐都有感覺,背後有一只大手在操縱他們的命運,但是知道了又怎樣?天道需要靈氣,而他們的一切雖然說是逆天而行,但是沒了天道,他們什麽也不是。
且一旦他們中的任何一方退讓,另一方絕不會選擇坐下來好好談話,而是立刻将退縮的一方啃食殆盡,換來自己的族群能夠延續下去。
明懷幽沒有多說,他只是掐了一個法印,瞬間天光由明轉暗,無數烏雲從遠方湧來,一層層地壓下來,雲腳幾乎要壓塌屋檐。
在這陰暗雲層之下,明懷幽對魔将們擡了擡手,做出了出發的手勢,出聲道:“再戰。”這聲音如浪潮般從最高處傾覆而下,清晰無比地傳達到每一個在場之人的耳中。
他的戰士們齊聲應諾,兵器出鞘聲響成一片,無數法光亮起,在陰暗的天光之下顯得格外醒目。那層烏黑的雲終于壓了下來,将魔将們裹了進去,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他們的身體裏。
這片雲不是雲,而是濃郁魔氣。
臨城完成了它的使命,打聽到了最後的情報,并且在魔域做出反應前,重創了魔域的前鋒部隊。
在臨城徹底崩潰之前,北帝悄然到來,将那棵建木苗種在了被鮮血染成深色的土地之上。他在建木苗的四周布下了結界,确保到時即使有人發現了它,也無法觸碰。
之後他從戰場上悄然離去,從來到走,無人知曉。
雲無覓已經和阆仙一起回到了太清,北帝也撤去了施加在自身之上的幻象,不過還有一個問題。
花花在哪兒?
阆仙眉頭緊皺,看北帝的眼神都不太善良了。不過他跟花花之間另有傳信法門,到現在花花還沒聯系他,想來是沒有大礙的。
……
阆仙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
花花之前被北帝施了幻術,是不能說話的,只會啾啾啾。
雲無覓去見了容遲君,阆仙用了一瓣花花曾經掉下來的花瓣,帶着北帝一起找到了沈醉。
花花這幾天坐在沈醉頭頂的道冠上作威作福,毛有人用軟毛的小梳子梳順滑,吃的也都是上好的靈果,每天被人喂到她嘴邊,頗有一點樂不思蜀的意思。
不過在看到阆仙的一瞬間,她還是撲扇着小翅膀撞進了阆仙懷裏,被阆仙捧在手心。
阆仙看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北帝一眼,北帝摸了下自己鼻子,趕忙把花花身上的幻術解了。
花花還沒反應過來,坐在阆仙掌心啾啾了幾聲。
阆仙心疼死了,摸了摸花花的頭,勸她:“已經沒事了。”
花花這才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沖北帝翻了個白眼,冷哼了一聲,之後抱住阆仙的手指不肯撒手了。
阆仙捧着花花向沈醉道謝:“這段時日麻煩沈道友了。”
沈醉擺了擺手,不敢受阆仙的禮,向旁邊避了一避,道:“我道家本就有好生之德,并沒有什麽可談得上妨礙的。”他看見花花坐在阆仙的掌心,同樣仰着頭在看他,便對那小姑娘一笑,換來了一聲冷哼。
花花扭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卻又悄悄用餘光看沈醉。她見沈醉并沒有生氣的意思,又低下頭搓了搓自己臉頰。之後花花站起身來,從阆仙的掌心跳到了桌子上,噠噠噠跑到了沈醉旁邊,牽起了沈醉衣袖,擡起頭認真對他道:“謝謝你。”花花的人身那麽小,站在桌子上像是一支小小的花苞,有着纖長而細嫩的莖,和柔軟馨香的花瓣。
沈醉忍不住地笑,問她道:“這次不叫我登徒子了嗎?”
花花冷哼了一聲,嬌嬌罵道:“登徒子!”說完松開他袖子,又跑回了阆仙掌心,被阆仙送到了他肩頭坐下。
阆仙對沈醉點了下頭,道:“若無它事,我們就先離開了。”
“前輩們回見。”沈醉道,将阆仙一行送出了門外,在回身後,他手指摩挲過腰間劍柄,輕聲一嘆。
太清弟子凡洞玄境以上者,無一不戰。
另一邊,太清掌門所在的正殿裏,氣氛卻沒有這麽溫和。
雲無覓已經換回了原本裝扮,頭戴道冠,着白色道服,衣上繡有黑色陣紋,排列成玄奧圖案。他面上沒有笑意,看上去便有些過于清冷了,如凝肅冬日,寒生洞庭水色。
容遲君看着他的目光卻極複雜,他問道:“你當初和明懷幽的那一戰,我勸你不要去,你卻還是去了。為什麽?”雲無覓尚未開口,他又接着說道,“不要敷衍我,我知你有些事無意告訴他人,但是我想如今我作為太清掌門,有資格問一問我太清的駐雲峰的主人,都在魔域做了些什麽。”
雲無覓沉默片刻後,才道:“其實也沒什麽,只是我帶回了一半無盡海。我原本想将無盡海全部帶回來,但是明懷幽也不弱,也就沒有做到。”
容遲君一梗,感覺多年未來的心梗的感覺又出現了,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對雲無覓跳腳的沖動,大聲道:“一半無盡海?你說得輕巧,怎麽不想想若是如此多的魔氣在太清失控,我們還打什麽仗,直接向魔域投降算了!”他一邊數落雲無覓,一邊背着手在雲無覓身前來回踱步,急得不行,“如此重要的事,你為何現在才說?就算我想布置一番也來不及了,我說當年為什麽你回來不久太清的護山大陣就被觸動了,原來你是在這裏等着我呢!雲無覓啊雲無覓,你還是我師叔呢,你就不能少讓我操點心嗎?那一半無盡海你到底放哪裏去了?”
“我哪裏也沒放。”雲無覓冷淡道,“那一半無盡海,在我的丹田裏。”
容遲君用手指指着他不停抖索,說不出話來了,最後他走回自己座位,撫着胸口跌坐在背後椅子上,喘了半天氣才順過來,一聲長嘆,向雲無覓問道:“你接下來不會是想要告訴我,你已經入魔了吧?”
“尚未。”雲無覓答道。
容遲君面色這才好了些許,繼續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雲無覓道:“天道失衡,天地間資源日漸枯竭,道魔之間不得不戰,天道通過每次戰争中隕落之人歸還于天地的靈氣繼續茍延殘喘。這種日子該結束了,我們已經承受不住更多代價。”他話語一頓,看了容遲君一眼,道,“我想要再次造出上界。”
容遲君道:“怎麽造?造了後你怎麽能保證上界不會再次崩毀?”
“總好過現在。”雲無覓道,他看了容遲一眼,堵住了他接下來想說的話,“你別忘了,我們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
容遲君閉上了嘴,他沉默片刻,才道:“好吧,反正我永遠說不過你,說吧,你想要太清做什麽,趁着現在還來得及。”
“……什麽都不用做。”雲無覓道,“或者說,做我們一直在做的事就足夠了。”
唯戰而已。
北帝不在,北域便只剩下月燭君一名話事人,他的妹妹雖然也已經踏上修行之道,但是時日尚淺,并沒有多少修為,被他留在了宮殿之內。他啓動了北域的陣法,在白雪皚皚的山脈之中,陣法的光芒亮起,如同晨曦湧現時的天光一般,綿延數千裏。
在這光芒之內,魔域派來試探的低階魔修魔物如同飛灰一般消融。
反倒是雪被之下,有雪蓮探出頭來,花苞盛放,從裏面浮現出透明的魂靈,漸漸吸收陣法光芒凝聚成實體。他們看見了主持陣法的月燭君,只遠遠一瞥之後,便投入了戰鬥之中。
這是逐月一族的土地,他們生于斯長于斯,注定不會把它讓給任何人。
魔域已經開始攻擊臨城之後的關山城,但是暫時擋住這一波攻擊還不算難。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此次殒身于此的修士,溢散出的靈氣不僅被天道收回,亦有一小部分被氣機牽引着湧向了臨城中一處隐蔽地方。
那棵建木的樹苗在偷偷地長大,随着被歸還的靈氣越多,它成長的速度也就越快。明明是在戰場上成長起來的生物,氣息卻純淨無比。
漸漸有人注意到了它,但是戰争一旦開始,處于其中的人便再無暇他顧。且這株樹苗竟然能夠跟天道争奪靈氣,想必來頭不小,又有誰敢動它?
血滴再一次見到了碧海心。她是很不喜歡碧海心穿白色的,但是此刻看見那一身她熟悉無比的道袍被鮮血染紅,心中卻想着碧海心并不适合這種顏色。
碧海心也看見她了,但是并沒有開口打招呼。她還記得上次血滴說的話,在戰場上相見,她們就是敵人了。兩位合道境的大能淩空對立,周圍甚至沒有低階的修士敢靠近。
碧海心沉默地擦幹淨了自己的劍,劍尖指向了血滴。
血滴握緊了雙拳,她蹂身而上,拳風引動濃郁魔氣,一拳砸向了碧海心的劍身。
碧海心手腕一轉,用劍鋒迎上了血滴的拳頭,霎時劍鳴不止,發出金鐵交擊之聲,如有萬鈞之力順着顫抖劍身傳遞到碧海心的手臂上,魔氣組成的黑色氣浪向四周遠遠蕩開,亦将碧海心包裹進去。
在這翻滾的濃稠黑暗之中,有無數幻象和聲音湧現,濃郁血腥味彌漫在碧海心鼻間,血滴五指成爪,抓向了碧海心的咽喉。
但是下一刻,一線冰涼靈光割開黑暗,有鳳鳴之聲随後傳來。
碧海心揮出了一劍,一劍之後,魔氣潰散,血滴急退。碧海心橫劍于咽喉前,劍鋒上緩慢滑落一滴殷紅血色。
血滴的掌心被劃出一道血痕,橫亘在她掌心紋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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