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2)
彎腰整理碗碟的奶奶扶着腹部站起身,擺擺手。
朱舊見她起身時神色裏分明有一閃而過的痛楚,她伸手按在奶奶先前按過的地方,“這裏痛?”
奶奶搖了搖頭。
她往上移了移,再重重按了一下,奶奶立即“哼”了聲。
“這裏?”
奶奶遲疑地點了點頭。
她臉色微微一變,這個地方,應該是……右季肋部。
她問:“奶奶,你最近腹脹嗎?”
奶奶想了想,說:“最近常有,應該是消化不良吧,不要緊的,我自己有配藥吃。年紀大了嘛,身體有個這樣那樣的小毛病,很正常,別擔心啊。”她笑道,“你可別忘了,你奶奶我可是老中醫了呢!而且很厲害的!”
朱舊此刻卻沒有心思跟着誇幾句,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常一點,“奶奶,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下身體,好不好?”
奶奶嚷道:“檢查什麽呀,我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體自己也最清楚,好着呢!現在的醫院可貴死了,随便去一趟就是好幾百呢!浪費那個錢幹嗎!”
朱舊哄她:“你自己是大夫,那你應該知道呀,每年都要做一次健康體檢才好!”
“不去。”
朱舊索性耍賴:“你不去,那我也不回去上班了!”
奶奶瞪她:“你這丫頭……”見她神色認真,無奈地搖頭,戳戳她的額頭,“你呀你,這固執脾氣,像誰呢!好啦,我去,我去還不成嘛!”
隔天一大早,朱舊帶奶奶去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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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本來建議去離家最近的第八醫院,可朱舊堅決帶她去了蓮城中心醫院,那裏的外科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
再次站在這個醫院門口,朱舊微微嘆了口氣。
挂號時,奶奶還在嘟囔,就做個常規體檢好了,怎麽還挂外科專家號?
朱舊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在心裏對自己說,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只對奶奶說,這個檢查更全面。
可是坐在科室外等待奶奶時,心裏的恐慌越來越濃,她交握的手指微微出了汗。
這樣的惶恐害怕,很多年沒有過了。
如果……如果……
她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
“朱舊?”
她睜開眼,仰頭望着身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裏拿着一張片子。
“真的是你啊?還以為看錯了呢!”男人神色驚喜。
她站起來,驚喜道:“陸江川!”
陸江川伸出手,微笑:“好久不見了,朱舊。”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朱舊想了想,有四五年了吧。他們認識那會兒,她還在海德堡大學醫學院念研究生。而陸江川在美國加州大學醫學院讀研,主修心外科,那年作為交換生在海德堡大學醫學院待了一年。同為華人,又彼此欣賞,自然就走得近。後來他博士畢業後,回國工作,彼此都忙,聯系就漸漸少了。
故友重逢,是一件開心的事。
兩人聊了幾句,陸江川忽然問她有沒有意向回國工作,中心醫院新的外科樓剛落成,硬件設施更上了一層樓,目前正在重金聘請外科醫生,想組建一支新的外科團隊,目标是打造全省最好的外科。他自己也是剛從海城一家醫院轉過來的。
朱舊擔心奶奶的檢查結果,心裏有點亂,沒有心思談這些。只說,會好好考慮他的提議。
陸江川留了手機號給她,還有事忙,就匆匆走了。
因為有陸江川的幫忙,檢查結果第二天就出來了。
她接到醫院的電話時,奶奶正在幫她整理行李,不停地往不大的箱子裏塞東西,有剝好的花生米,曬幹的紅薯塊,她愛吃的小零食,還有補血的中藥材等等,她碼得整整齊齊的,還不停念叨着她的箱子太小了,否則可以多裝點東西。
朱舊望着老人微躬的背,滿頭銀絲,聽着她碎碎念的溫柔囑咐,耳邊是電話裏醫生低沉的聲音:“朱小姐,你奶奶的肝髒情況很……糟糕,具體的,你過來醫院我們再詳談……”
她咬緊嘴唇,極力忍住,才沒有讓自己全身發抖。
她挂掉電話,走過去,忽然緊緊抱住奶奶。
“怎麽了,你這丫頭,舍不得奶奶了呀?”奶奶笑道。
她将臉埋進奶奶溫厚的背上,拼命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藥草味兒,久久沒有說話。
她是一個有着豐富臨床經驗的外科醫生,從研究生進入醫學院附屬醫院實習開始,聽醫生以及後來自己說出過無數樁非常糟糕的診斷結果,心情有過沉重,也有過對脆弱生命的憐憫,但直到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坐在醫生面前傾聽的那一方,真正是什麽樣的心情。
天旋地轉。
是的,就是這四個字。當聽到醫生說出“肝癌晚期”時,她幾乎不能思考,只覺得眼前所見一切,都是旋轉的、倒立的、昏暗的。
醫生還在說着:“你奶奶這個情況很少見,肝部的病竈呈彌漫型癌組織在肝內彌漫分布,無明顯結節或結節極小。”他頓了頓,說:“所以,沒有辦法手術切除,只能放、化療,或者,肝移植。”
她坐在醫院花園一個隐秘的角落裏,坐了許久許久,看着穿着病房號的病人在親人或者看護的攙扶下,在花園裏散步,來來往往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她還呆呆地坐在那裏。
日光慢慢變淡,夕陽落下去,天又黑了。
醫生的話無數次地回響在耳邊。
她比誰都明白,肝癌晚期意味着什麽,尤其是奶奶的病情狀況,放療、化療,壓根就不能徹底根治病情,而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病人非常難熬非常痛苦,最後會被折騰得不成人形。至于肝移植,配型是那麽的難,猶如大海撈針,而就算好運地移植成功,術後一系列的後遺症,也如定時炸彈。
她雙手掩面,将身體躬成一團,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臉伏在膝上,久久地,不動。
夜色漸濃,路燈亮起來。隐隐綽綽地照在她的身上,那麽高的一個人,蜷縮的模樣,看起來卻像個在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的小孩兒,在深秋寒涼的夜色裏,累得睡着了。
有腳步聲輕輕地響起來,由遠及近,走得很慢,卻似乎又有點急促,還有什麽東西敲擊着地面發出的清脆聲。那腳步聲最後停留在她的身前,沒有再前進。
那人彎腰蹲下來,一只手撫上她的肩膀。
“發生什麽事了,朱舊?”淡淡的聲音裏卻有掩飾不住的焦急與關切。
她緩緩地擡頭,神色茫然地看着來人,然後,她的眼淚嘩啦啦就落了下來。
在醫生神色沉重地跟她講訴奶奶的病情多麽嚴重時,她沒有哭;當陸江川安慰她時,她沒有哭;在電話裏跟季司朗說奶奶病了,暫時不回舊金山時,聽着他那樣溫柔的關切聲音,她沒有哭;在接到奶奶電話問她回不回去吃晚飯時,她仰着頭,死死咬住嘴唇,最終也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而此刻,夜色闌珊裏,光影明明滅滅,她仰頭看着他神色不明的臉,他輕輕問她一句,發生什麽事了,朱舊。她所有的隐忍、克制、堅強,統統崩塌了。
她不管不顧地,伸手緊緊地抱住他,痛哭出聲:“我奶奶病了,雲深,我奶奶病了,很嚴重很嚴重,怎麽辦啊,雲深,怎麽辦。”
她的眼淚流進了他的脖頸裏,濕潤又滾燙,刺得他的心折了又折,仿佛卷起一片片毛刺。
他緩緩地、緩緩地,伸手,将她擁入懷中。
他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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