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夏花不覺秋意濃,(2)

大的臉竟然也毫不介意,還在老爺子面前維護傅西洲。老爺子雖然生氣,但對争取到阮董的股份支持還是很看重的。”

“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

他在沙發上靜坐很久,将剩下的酒慢慢喝完。姜淑寧說得對,這些年,他并沒有用盡全力與傅西洲争鬥,他對得到淩天集團,也并不如母親那般渴切。他當年之所以回到淩天,是因為這是母親向他提出她放過朱舊的一個條件。

外界都傳傅家唯一的兒子是個窩囊廢,兩個孫子倒是厲害人物,只是沒走出傅家門,自己就先窩裏鬥起來了,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愛争權奪勢。

可是,如果有得選擇,誰願意每天活在這樣的世界裏?他自嘲地想,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真正喜歡的是什麽,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麽。對,就如同他的母親所說,誰叫你生在傅家呢!

人的出生是無法選擇的,血脈之源也是無法斬斷的,就如同當年他車禍醒來,得知自己是靠着那樣痛恨着的傅西洲的血液才撿回一條命時,他用刀子劃開自己的皮膚,對那人說,我把你的血都還給你!可傅西洲一句話,就掐滅了他所有的氣焰,他說,怎麽辦呢,你再怎麽不想承認,我們身體裏都流着同一個的血液。

他再怎麽厭惡甚至痛恨着姜淑寧,都無法否認,她是他的母親,她是給予他生命的那個人。

如果有得選擇,他不想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不想成為這樣一個母親的兒子。如果有得選擇,他寧願永遠留在海德堡,做一個做飯、畫圖、釀酒、制作手表的手藝人,與她過着最平凡卻安寧幸福的生活。

果然如姜淑寧所料,因為顧阮阮對這樁婚姻的堅持,不久後,傅淩天做東,邀請阮老到家裏來吃便飯,實際上就是緩和下兩家的關系,讓這樁婚姻繼續。

在這次家宴上,傅雲深第一次見到顧阮阮,這是個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年輕很多的女孩子,擁有一雙天真純粹的眼睛,一看就是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對他赤裸裸的打量十分不習慣。

飯後他在花園裏,碰上了也出來散步的顧阮阮,他指着傅宅燈火通明的屋舍樓宇對她說:“你看,這個屋子表面看起來很明亮溫暖是不是?”

她似乎很不喜歡他,不,甚至有點害怕他,她并不想同他交談,但是出于家教與禮貌,她還是點了點頭。

“可實際上,誰知道呢!”

她不做聲。

他嘆息一聲:“人也是一樣,表裏不一的。不,人心可比房子複雜多了。所以呀,阮家小丫頭,你可得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了,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我姓顧。”小姑娘皺眉,問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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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笑了:“沒什麽,送你一句警示名言而已,新婚禮物。”

傅西洲很快就找了過來,将小姑娘拉到身後,做出一個保護的姿勢。他在怕什麽?怕他欺負小姑娘嗎?不不不,當然不是。他不過是怕他對阮家這個傻乎乎的小丫頭說些什麽而已。

他看着兩人相擁離去的背影,不禁嘲諷地笑了,看起來多麽親密幸福的模樣啊,可實際呢?

虛假的東西終究是虛假的,遲早會露出真面目的,尤其是感情。

他回到自己的書房,給喬嘉樂撥了個電話。

他倒是想要看看,阮家的那個小丫頭到底能走到什麽程度,她真的明知欺騙也無所謂嗎?

愛使人快樂,使人痛苦,使人盲目。

雲深:

見信如晤。

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一是前段實在太忙,二是我又換了營地,來到了與敘利亞東部接壤的伊拉克邊境地區。這裏亦與戰線非常近,在項目地點,我們時常能聽到由那邊傳來的爆炸聲,傷者不斷湧到醫院來,大多數傷患依舊是炸傷或者槍傷,我們所做的手術,主要為他們保命或者保住四肢。

醫院裏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叫作麗貝卡,她與媽媽走在街上忽然被炮彈擊中,她在醫院裏醒來時,才知道自己失去了雙腿,母親已經過世。這個女孩子先後接受了七次手術,餘生都只能依靠輪椅或者假肢行走。

開始的時候,她的情緒非常消極,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常常流着淚問我們,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要遭遇這些?

我們無法回答。

在醫院裏,我們除了為患者提供基本的醫療服務與外科手術,還會為他們提供心理治療,這是比之身體的傷痛更為艱難的部分。

我們的心理專家每天都要同麗貝卡聊一個小時,她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一些,開始配合康複治療,漸漸地,我在她的臉上看見了一絲笑容。

之後,她從輪椅上站起來,裝上假肢,開始練習走路。那個過程有多麽艱難,雲深,我想你比誰都更能感同身受。

有一天,她對我說,她相信一切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這真令我開心。

雲深,她讓我想到了那一年的你。

命運有時候很殘忍,把災難與苦痛降臨在我們身上,當一切無可更改的時候,是選擇消極地把自己墜入黑暗深淵,還是選擇勇敢、堅韌地與命運抗衡,不同的選擇,會讓我們看到不同的天地。

我很慶幸,你與麗貝卡,都選擇了後者。

其實,我接觸到的很多病人,他們在遭受到重創後,依舊保持着堅毅、樂觀的精神,他們心懷希望,相信總有一天,戰争會結束,他們可以重回家園,得到心中的和平。

還有,我們去難民營巡診的時候,總會看見在荒涼貧瘠的空地上,孩子們奔跑嬉戲的身影,他們如同以前在學校裏一樣,追着一個足球跑,與同伴追趕打鬧。這樣的畫面,總是讓我心裏升起感動與希望。

雲深,很久沒有你的消息,也不知你好不好,但願你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收到她第八封來信時,他剛從醫院回來,李主任對他說,目前他的身體狀況依舊無法接受手術,需要再等待最佳時期,也再一次警告他,不能這樣拼命忙碌工作,讓他在家休養一段,或者去醫院住着。

他對醫院敬謝不敏,若不是當初她在那裏任職,他怎麽會甘願一住那麽久。

手上負責的重要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他決定回家休養一陣。

窗外梧桐樹的葉子都黃了,涼風乍起,不知不覺,又一個深秋來臨。

距離她離開,已經一年。

時間流轉得真快,四季更替,好像眨眼之間,便換了一換。

他把她所有的來信又讀了一遍一遍,只覺得太少,她寫信來的時間跨度也間隔得越來越久。自從得知她在敘利亞後,他每天都有關注時政新聞,那個國度的情況越來越嚴峻,想必信件收發也随之變得困難。但好在,他通過Leo,确認她是平安的。

休養在家的時候,有大把的空閑時間,他買了信紙回來,給她寫信。寫的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比如給薄荷澆水,給梧桐洗澡,帶梧桐散步,看了什麽書,無所事事就在網上浏覽菜譜,在心裏學會了一道新菜,但其實沒有試驗,窗外的樹葉落了滿地,窗外的樹葉又綠了,院子裏的薔薇花開了,別墅外的玉蘭花開了……這些零零碎碎無關緊要的小細碎,他事無巨細地寫在潔白的信紙上,沒有投遞地址,他仍舊鄭重其事地裝進信封裏,貼上國際所需的郵票額,然後把那些信件與她的來信放在一起。

他生活裏發生的很多重大的事情,他一件也沒有寫。

比如爺爺傅淩天的忽然病重昏迷不醒,整個淩天集團人心惶惶,關于他與傅西洲的繼承人之位争奪暗潮洶湧得愈加厲害。

比如他的母親又做了一件連他也覺得心冷的事情,她将阮家那個小丫頭從樓梯上推了下去,導致她失去了孩子。他讨厭她的行為,可在傅西洲憤怒掐着她的脖頸時,他也只能選擇站在母親這一邊。

比如他的舊疾複發,這是最嚴重的一次,人都昏迷過去,最後出動了120急救車。

比如他的母親病急亂投醫,幹出了一件愚蠢之極的事情,竟然在淩天新開發的薔薇系列産品裏動了手腳,導致他不得不與傅西洲聯手,解決公司的信譽危機。

比如,他這一次的争鬥,因為答應了母親幫她實現心願,他用了百分百的心力,可最後還是沒能贏。他不是輸給了心計與手段,他輸給了一個小姑娘的愛。

比如,之後爺爺傅淩天去世,臨走前見了所有近親,偏偏不肯見他的母親。她便瘋狂了,跑到傅西洲母親所在的療養院,試圖掐死那個女人,她的行為被房間裏的監控拍得一清二楚,之後她被警察帶走……

在他心裏,這些事情再大,也跟他與她的那個小世界無關。

得知姜淑寧被警察帶走,以“殺人未遂罪”被起訴時,傅雲深在醫院裏剛剛接受完全面的身體檢查,李主任給他安排了兩天後的手術日程。他聽完前因後果,不得不跟李主任說,将手術推遲幾天。

他立即去見律師,讓他不惜一切代價,将母親保釋出來。

對方卻搖頭:“證據确鑿,很難。而且,起訴方是傅西洲,你應該清楚,他對你母親,本就恨之入骨。”

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做好了決定。

他約見了傅西洲,他沒有懇求他,而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懇求,他也不會放過母親。

那麽,不如以他想要的,來換取母親的平安。

這也許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的手術結果會是怎樣,是未知的……

“把我手裏的股份一半轉給你,夠不夠?”他對傅西洲說。

把姜淑寧一直看得重若生命的東西許諾出去時,他竟然沒有一點不舍,心裏反而浮起一絲輕松,有一種仿佛重擔終于被卸下的輕松感。

從一開始,他心裏就有比這些更重要的東西。

他看見傅西洲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而後他冷冷地笑了,說:“在你們眼中,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可以明碼标價來交易的,是嗎?”

傅雲深也笑了,卻是疲憊的笑,他說:“你母親與我母親之間,我們之間,誰傷害了誰,誰又虧欠了誰,早就算不清了。”

他忽然覺得人生真是奇妙,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能跟這個同父異母水火不容的弟弟,坐在安靜的車內,說這些話。

傅西洲沒有再說什麽,拉開車門離去。

之後,傅西洲接受了傅雲深的提議,拿走了他手中一半的股權,取消了對姜淑寧的起訴,但也沒有輕易放過她,讓她關押了幾天。她一生尊榮,從未受過這樣的對待與煎熬,被放出來時,整個人的精神都有點恍惚,回家就病倒了。

傅雲深看着病床上憔悴不堪的母親,她好似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因為得知他把手中股份轉讓了一半給傅西洲,此後他再也沒有與他抗衡的資本了,她一下子就暈了過去,醒來後,整整兩天,都不肯跟他說一句話。

“媽,我累了。”他嘆了口氣,“對不起,答應幫你實現心願,卻沒有做到。”

姜淑寧偏着頭,依舊不理他。

他繼續說:“我明天上午進手術室,媽,這場手術風險很大,我能不能走出手術室還不知道……”

姜淑寧“唰”地回頭,冷着的臉上神色終于有了變化:“你明天手術?你明天手術?我怎麽不知道!”

他說:“媽,你以後別再跟傅西洲鬥來鬥去了,他不是個心慈手軟的家夥,這次放過你,并不代表下次還會放過你。”

“雲深……”姜淑寧緊緊抓住他的手。

“媽,拜托你一件事,我知道你不喜歡狗,但梧桐年紀大了,也吃不了多少,你別趕它出去……”

“兒子……”她抓着他手的力度更大了點。

“媽,最後再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後,把我的骨灰撒到海德堡的內卡河裏吧……”

“傅雲深!”她坐起身,眼淚忽然就落下來。他一件件事情交代着,仿佛在說遺言。

他取過紙巾為她擦了擦眼淚,長大後,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為她擦眼淚,此時此刻,也許即将永別,他與母親之間,才終于有了正常的舐犢之情。在生死面前,其他都變得微不足道。

他離開姜淑寧的病房,去護士站找周知知。

因為李主任的保密,所以周知知并不知道他手術的确切時間。她聽了他告別的話,同姜淑寧一樣,眼淚嘩啦啦地落。

“雲深,我不許你這麽說,你一定會好好地從手術臺上下來,我等你!我跟你講啊,你不出來,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等……”

他嘆口氣:“知知,別再哭了。”

周知知忽然猛地抱住他的腰,緊緊地,她将臉埋在他胸前,號啕大哭了起來。

他身體僵了僵,想要推開她,最終手指卻落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他心裏卻在想,幸好朱舊不在,她也會哭吧?不,為了不讓他擔心,她不會哭,但她心裏會非常非常難過。

朱舊,幸好你不在。

可是,我又多麽想你在,想再見你一面,也許是今生最後一面,想與你告別。

這是她離開的第二年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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