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将誰與謀

常遇春和魏國公徐達一樣,都是朱元璋的鳳陽老鄉,少年時期就追随其左右,為将之後從無敗績,是名符其實的常勝将軍。這實在難得,須知連功勳最高的徐達都打過敗仗。

他是朱元璋最器重的名将,為此結為兒女親家,為太子朱标求娶了常遇春的長女常氏為太子妃,這意味着将來朱明江山的統治者,永遠都有着常遇春的血統。

這份尊榮,可見常遇春在朱元璋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

可是常遇春在北征全面勝利後,宿命般的中箭落馬,病死柳河川,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乍然離世,年僅四十歲!

大明十大開國功臣,常遇春最年輕,死的卻是最早,天妒英才啊!

洪武帝悲痛欲絕,他向來勤奮,禦書房甚至徹夜燈火不熄,可是這一次卻罷朝三日舉哀,為常遇春舉行了隆重的國葬,追封他為開平王,配享太廟。

不過姚妙儀并不關心這些,她惦記的是同鄉王寧。

那年王寧拿着玉佩幫常森和常遇春父子相認,由此成為常遇春的親兵,平步青雲,小小年紀屢立戰功,封了百戶。後來常遇春和徐達将北征軍兵分兩路,追擊逃跑的元順帝,她也由此和王寧分開了。

姚妙儀跟随徐達班師回朝,徐達封了魏國公,賜金書鐵卷,身邊的人也都加官進爵,好不威風。

常遇春的北征軍也是捷報頻傳,卻沒想勝利之後反而是将星隕落的結局。

那王寧的前途會如何?身為常遇春身邊倚重的百戶,沒有保護好常元帥,會不會被多疑暴躁的洪武帝遷怒?會不會被膽小怕事的常森埋怨?

當第二支北征軍全軍缟素,擡着元帥常遇春的棺椁進京時,金陵滿城缟素、一片哀鳴、哭聲震天。

阿福早早在三山門外的祭臺附近給姚妙儀占了個絕佳的位置,可以清晰的看見祭臺上的各種大人物,包括坐在龍椅上的洪武帝。

姚妙儀看到了擡棺材的王寧。一年不見,王寧褪去了稚氣,長高變壯了,盔甲外面罩着白色粗麻孝服,目光堅毅從容,氣質和以前截然不同。

姚妙儀見到這樣的王寧,心中稍定,戰争将一個少年變成了男人,即使遭遇挫折,也能扛過去。

擡棺材的一共有八個年輕人,王寧站在最後面。最前面的是太子朱标,朱标在棺材左邊,而右邊的人姚妙儀也很熟悉,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魏國公世子徐輝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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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身後是四皇子朱棣,而站在徐輝祖身後的小将軍是常遇春的小舅子藍玉。

棺材很沉,擡棺的八個人都在咬牙硬撐。

常森穿着一身重孝,光腳穿着麻鞋,失魂落魄的抱着父親的牌位走在棺材前面。這次北征,他是偷偷冒名頂替參軍,是為了給父親一個驚喜,證明自己這個小兒子不是廢物點心。

可是沒想到,他真的不适合子承父業,要不是姚妙儀出手搶救,他早就一命嗚呼了。和父親父子相認,之後無論父親如何打罵、嫌棄常森不争氣,他都不肯再踏入戰場半步。倒是剛結拜的兄弟王寧勇猛頑強,備受父親誇贊,還認了他當幹兒子。

常遇春戎馬一生,從無敗績,卻被小兒子氣得束手無策,每當王寧立功,他就會把兒子常森罵一頓。

可就是那些争吵不休的日子,居然是父子之間最後的時光。

怎麽突然就走了呢?

常森拖着疲累的步伐,至今都不敢面對現實,希望父親能夠再罵他一次。

洪武帝帶着群臣還有兒孫們親自在三山門祭臺迎接,常遇春的長子常茂已經得了父親恩蔭,封了鄭國公,身邊站着二弟常升。

常森,常升。發音幾乎一樣,沒有什麽很深的寓意和傳承,但誰都不敢說這兩兄弟名字不好聽。

因為常茂,常森,常升三兄弟的名字都是朱元璋親自取的。這些将門之後,也只有常家三兄弟有這個殊榮了。

常森抱着靈位對洪武帝行了君臣之禮後,也不顧什麽形象了,拉着大哥和二哥的手嚎啕大哭起來,三兄弟抱頭痛哭,皇長孫朱雄英年紀還小,跑過去撲到三個舅舅懷裏,也跟着嚎哭道:“舅舅!外公說得勝後教我騎馬的,嗚嗚,外公騙我!是個大騙子!”

太子妃常氏跪在屏風後面嗚咽不止,她小腹微凸,洗淨鉛華,臉色蒼白,還長了妊娠斑,太子側妃呂氏在一旁跪着,低聲安慰常氏,“太子妃節哀,您懷有身孕,莫要悲痛過度,傷了胎氣。”

常氏是将門虎女,相貌平平。而呂氏是世代書香出身,生的面目姣好,呂氏很受寵愛,已經生育了三個兒子,身材依然窈窕,相貌恍如少女。

而常氏只生了皇長孫朱雄英,好容易再有了身孕,太醫說看胎像八成是個兒子,常氏欣喜萬分,可惜樂極生悲,還沒高興多久,就傳來了父親的噩耗。

常氏知道肚子裏的孩子要緊,可為人子女,孝道當先,父親英年早逝,聽到屏風外面三個哥哥和兒子的哭聲,悲傷席卷而來,心如刀絞。

一半是哭父親,一半是哭她自己。

她和太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在閨中時,她喜歡跟着父親舞刀弄槍,而太子朱标是在文人堆裏長大的,喜文厭武,所以和她毫無交流,倒是和側妃呂氏時常詩文相和,恩愛纏綿,對她只是敬重而已,并無夫妻情分。

而呂氏所生的皇孫朱允炆聰明絕頂,有神童的美譽,深受洪武帝和太子的喜愛。常氏忌憚呂氏久矣,也不得不承認朱允炆神童之名實至名歸,朱雄英這個哥哥遠不及弟弟聰慧。

常氏不像呂氏飽讀詩書,通曉古今,但也曉得一個不能登上皇位的嫡長子将會面臨什麽樣的下場。

而如今常氏和兒子朱雄英最大的靠山——父親常遇春去世了。

秋高氣爽,豔陽高照,太子妃常氏卻覺得透骨寒冷,她微微側過身體,避開了呂氏遞過來的冰帕子。

側妃呂氏雙手捧着手帕,太子妃卻不理她,頓時身形僵直,微微有些尴尬,她擡頭看了太子朱标一眼,滿臉的委屈。

若要俏,三分孝。

呂氏天生麗質,氣質優雅,一身素白衣裳,猶如荷塘白蓮般清麗婉轉,将黃臉妊娠斑密布的太子妃常氏比到泥裏頭去了。

此時受辱,呂氏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恰好”被剛在祭臺上放下棺材的朱标看見了。

他不忍心見寵妃難堪,便走過去接過了冰帕子,擦了擦汗水和淚水,他剛才奉父皇之命,和将士一起将棺材擡到祭臺,此時肩膀和腰身都酸痛不已。

宰相李善長大聲念着洪武帝親手撰寫的祭文,先是大體回憶常遇春的各種功績,然後悲嘆:“……遽爾雲亡,曷謂柳河之川失我長城之将,喪今南還,哀痛切心,與誰言哉!”

“将軍在時,朕實所倚,将軍既往,将誰與謀?”

“不過臨風興慨,想其音容耳。朕親臨奠,思爾之情,言豈能盡?尚飨!”

祭文念罷,洪武帝撫棺而哭,胡惟庸、劉基等大臣們皆跟着恸哭,魏國公徐達怔怔的看着戰友的棺椁出神,常遇春是同鄉、是同袍、是競争對手,更是好朋友。

一起出生入死,闖過多少難關,攜手滅掉元朝,建立千秋功業,青史留名。

半生戎馬,少年時期立下的志向都完成了,也得到了最豐厚的獎賞,可這又如何?

一口棺材,就終結了一切。

攀到人生頂峰的徐達覺得一股寂寞湧向心頭,洪武帝的祭文依稀還在腦海裏回響着。

“将軍在時,朕實所倚,将軍既往,将誰與謀?”

将誰與謀,此時太子妃常氏也反複默念着這四個字,回想剛才朱标和呂氏冰帕傳情的情景,目光冰冷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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