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父女對壘

徐達見到女兒,一肚子想說,可不知從何說起。

倒是姚妙儀看着風雪裏的等候已久的“雪人”,說道:“外面冷,進去說話吧。”

徐達猛地回過神來,對啊,他歷經沙場,不懼風雨,但是相貌和妻子謝氏有五分相似的女兒在風雪走了那麽久,她肯定很冷。

“好。”徐達習慣性的接過紫竹傘柄,想要為女兒遮蔽風雪。姚妙儀露出的一只素手紋絲不動,說道:“民女不敢勞煩魏國公。”

徐達滿腔熱血,被這聲“魏國公”澆了個透心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微霜”。妻子被刺身亡後,向來只看兵書的徐達也會背陸游的這首脍炙人口的悼亡詩,只是沒想到相逢不識的是女兒。

進殿之後,徐達遞給姚妙儀一個手爐,姚妙儀抱着手爐謝過。

徐達說道:“你就是鳳兒,不要如此生疏客氣,叫我一聲爹爹吧。”

和表哥朱守謙單獨相處時流過一場眼淚,此刻見到親爹,反而沒有剛才的激動了。姚妙儀暗道,我殺了你最信任的幕僚周奎,雖說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罪魁禍首,一切與你不相幹,可是事已至此,我們再也回不到以前父女親密無間的舊時光了。

我和父親之間,早已被無數條人命、猜疑,隔閡等分割開來,想要邁過這些深深的鴻溝,談何容易!

姚妙儀說道:“民女不敢,當年舊事恐怕只有收養我的義父曉得一二,等義父回來與魏國公詳談吧,在此之前,民女只是一介醫女。”

看着女兒生疏冷淡,似乎還帶着懼意,徐達着急了,“不行,你現在就随我回瞻園,那是你的家,我一定會加倍補償。”

姚妙儀冷了臉,說道:“魏國公是想強搶民女嗎?”

徐達說道:“你就是我的女兒。”

姚妙儀反駁道:“如何證明?倘若我的父母另有其人,認他人做父,豈不是愧對他們的養育之恩?”

徐達默然,小時候的鳳兒冰雪可愛,就像個玉娃娃似的,沒有胎記和特殊的痣,妻子恨不得将她含在嘴裏,小心翼翼的保護着,更不提有什麽疤痕。除了這張臉和妻子相似,還真沒什麽可以證明女兒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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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四皇子交代的,皇後娘娘派心腹去蘇州等地尋訪了小半年都無功而返,時間早已将一切抹去。

但不得不說,姚妙儀的話也有道理。徐達覺得奇怪,尋常草根階層的人,只要有一線希望爬到權貴的地位,都會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樣不放,可是女兒為何反而把機會往外推呢?

父女連心,徐達本能的覺得女兒對自己的排斥,他苦思冥想,問道:“你在蘇州城長大,當年我和開平王攻打蘇州城時,你——是不是有家人朋友死于那場戰争?”

如此,倒也可以解釋女兒防備的緣故。

姚妙儀說道:“早在魏國公和開平王圍城,攻打張士誠之前,義父和義兄回到家裏,說必有一場惡戰,勸家人還有領居們收拾細軟去鄉下或者其他太平的地方避難,義父是得道高僧,在江南頗有威望,所以基本都聽從了勸誡,搬出蘇州城,躲過此劫。民女和魏國公并無恩怨。”

徐達暗道,這個道衍禪師果然有些見識,慣會審時度勢,難怪皇上會派他出使高麗國。算算日子,開了春應該就回來了,都等了十年,再等兩月也無妨,大不了派些穩妥的人去百和堂伺候保護女兒。

姚妙儀果然不愧為親閨女,一下子猜出了父親的意圖,忙說道:“魏國公,如今五皇子在民女的藥鋪裏坐診看病,不易被他人所擾,況且藥鋪一直有暗衛守護着,閑雜人等輕易靠近不得,民女如此也另有差事,請魏國公莫要……幹擾民女的生活。”

多一雙眼睛,就多一份暴露的危險。

被親女所拒,徐達很失望。但轉念一想,女兒在嚴酷的壞境下長大,又有替兄從軍的勇氣,當軍醫時救死扶傷,退役後搬遷到金陵,也是屢建奇功,連太子妃生産這麽大的壓力都能扛過來,可見女兒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

這樣的人,不可能被人三言兩語就說服了。

徐達貪婪的打量着女兒,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有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和驕傲,當然,更多是酸楚。

“好吧。”徐達艱難的說道:“那就等道衍禪師回來,看看他是否還記得些什麽。”

自從在周奎那裏排除了父親殺害母親的嫌疑後,她就對父親釋懷了。姚妙儀看着親爹這樣失望,其實到底有些不忍,說了一句:“其實……其實魏國公也不必如此……民女倘若真不是令千金,接了回去,豈不是鸠占鵲巢?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聽郡王爺說,以前就有冒認令千金的騙子,和養父養母一起被趕出了瞻園,養父還活罪充軍了。”

這是真有其事,大概是在五年前,一對夫婦領着一個眉眼年紀都有些相似的小姑娘找上門去,說這個小姑娘就是當年失蹤的徐鳳。

小女孩雖自稱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但也能認出家中的幾個舊人,回憶也是模棱兩可,有說中的,也有說錯的。當時魏國公心中雖然疑惑,但也不好把哭泣抱着他的腿叫爹爹的女孩推出去。便做主将女孩連同養父養母一起收留在瞻園裏,好生伺候,另派人去查這對夫婦的底細,核實身份。

三個月後,這對夫婦被證實是騙子。女的是唱戲的寡婦,帶着女兒過活。男的幹脆就是人牙子,人牙子消息靈通,見過徐鳳小時候高額懸賞時的畫像,見寡婦的女兒長的和徐鳳相似,便起了奇貨可居的心思。

人牙子和寡婦結為夫妻,偷偷來到金陵城,收買了一個被瞻園趕出去的仆婦,仆婦是積年的老人了,曉得徐家的一些人物和事情,将這些都講給小姑娘聽,小姑娘日記夜背的,再練了些禮儀,過了些時日,竟也有些千金小姐的氣度了!

東窗事發,徐達大怒,将人牙子杖一百,發配邊關充軍。寡婦痛哭流涕說她被人牙子騙了婚,當初并不曉得丈夫動了歪腦筋,成親之後,丈夫說出這條冒名頂替、謀富貴的毒計。

她本是反對的,可是丈夫威脅說她若不從,就将她們母女賣到青樓那種髒地方去。她一介婦道人家,無力反抗丈夫,只得順從。

徐達見寡婦是被歹人脅迫,又見小姑娘被人利用,哭的可憐,這樣的女孩一旦失去母親的招撫,成為孤兒,将來下場凄慘可想而知。

可是徐家也不能出手繼續養着這個當了三個月“大小姐”的冒牌貨。于是徐達并沒有治罪戲子寡婦,将她們母女兩人遠遠打發走了。

冒名頂替的醜聞傳出後,瞻園徐家一度成為金陵城的笑柄,至今街坊間還流傳着這種“貍貓換太子”的奇聞。徐達見姚妙儀提起此事,以為她是畏懼将來重蹈覆轍,也被治罪了,忙解釋道:“放心,你和那些騙子不同,你……肯定就是我的女兒。道衍禪師德高望重,還有馬皇後和四皇子作保,即使……反正不會獲罪的。”

徐達有些語無倫次了,在沙場上都刀劍不懼,不動如山。可此時此刻,他真的害怕再次失去女兒,徐鳳對他而言,不僅僅是嫡長女,還是他對最初和最終愛人的唯一寄托。

姚妙儀說道:“他日真相若令您失望了,還望魏國公記得今日的諾言。”

徐達說道:“一諾千金。”

姚妙儀突然話題一轉,問道:“魏國公,聽說徐夫人和令千金當年是遭遇刺殺而離散的,可查到那些兇徒的來歷?”

徐達目露憤恨之色,沉重的搖搖頭,“尚未。”

姚妙儀又問:“當年小女孩去瞻園冒充令千金後,可曾遭遇過暗殺?”

徐達搖頭,“沒有。”

姚妙儀說道:“民女愚見,當年刺殺的兇徒們要麽都是蒙面喬裝,很自信沒有露出真顏,被令千金記下相貌身形,所以兇徒們得知千金歸來的消息,也沒有繼續刺殺,斬草除根;還有一個推論,那就是……”

姚妙儀頓了頓,似乎在想這句話該說不該說,最後還是低聲道:“或許兇徒們當年已經殺了令千金抛屍,知道這個小姑娘是冒牌貨,沒有繼續追殺的必要。”

魏國公臉色鐵青:女兒這是自己咒自己死啊!

姚妙儀冷靜的說道:“魏國公,你應該也曉得亡命之徒多麽兇恨多疑,只要有一絲疑點,都會毫不留情的除掉,所以前者的可能性并不大,令千金八成已經遭遇不測了。”

瞥見親爹臉色越來越難看,姚妙儀又抛出一線希望,說道:“當然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令千金确實已經逃脫。那幫兇徒卻被買兇之人集體滅口,挖坑埋屍,所以自信不會露出破綻。”

種種推論,皆有條不紊,一直保持着冷靜。徐達想起四皇子朱棣講述女兒這幾年的經歷和“功績”。是的,這樣聰慧堅強、臨危不懼的女兒,肯定不可能像尋常大家閨秀那樣甘心關在大宅院裏繡花弄草。

他為今日的女兒的驕傲,但更多的是心疼,“你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姚妙儀搖頭道:“有的吃,有的穿,還有一樣能救人、也能養活自己的技藝,我已經很滿足了。”

老實說,無論是義父還是姚家人,對她這個養女而言,真心不錯了。這是時候還叫苦,豈不是變成白眼狼了嘛。

徐達說道:“我會報答道衍禪師和姚家人。”

萬萬不可啊!若是姚大伯一家子也就罷了,都是些老實人,沒有什麽過分的要求。若是沾上了那個整天叫嚷“可憐我寡婦失業”、一斤水也恨不得榨出二兩油的貪心姑奶奶高姚氏,就是堂堂魏國公也會被她吸幹的!

姚妙儀忙說道:“一切都确認身份後再說吧,姚家人在蘇州也是殷實人家。”

徐達充滿希望的問道:“剛才你為何會說起當年遭遇刺殺一事?是不是……是不是突然想起些什麽了?”

姚妙儀說道:“如果我真的是徐鳳,當年那些兇徒殺害徐夫人,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若不手刃仇人,豈能為人子女?如果我不是徐鳳,乃一介草民醫女,承蒙魏國公看重,也願意盡微薄之力幫忙尋找幕後真兇。”

姚妙儀心中打的小算盤,是利用魏國公查一查重陽節那天從周奎密室裏搜到的賬本,解密外祖父謝再興謀反的真相,因為一切的一切,其實源頭都在謝家迷霧重重的謀反疑案。

解決這個問題,殺母仇人背後主使到底是不是自認兇手的周奎,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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