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殺機四

江之鯉一把捂住了她的唇,示意她噤聲。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劍留下的老繭,粗粝的劃過她嬌嫩的唇瓣,陸淺蔥微微睜大眼睛,沒由來有些尴尬。

不過很快她便沒有半分旖旎的情思了,因為江之鯉那雙總是盛滿笑意的眸子瞬間冷了下來,狠狠的盯着她背後的灌木叢。

在打水喝的不知先生也戒備的直起身,擺出了攻擊的姿勢。

殺機四現,空氣凝固,陸淺蔥正要扭頭去看,江之鯉卻拉着她的手往身後狠狠一扯,沉聲道:“躲起來!”

下一刻,烏鞘劍出,寒光乍現,滿耳都是刀劍相撞的铮铮聲。

陸淺蔥本就渾身酸痛不已,被江之鯉用盡全力一甩,頓時整個人朝前撲倒在地,膝蓋磕在溪邊的碎石上刺痛不已,連手掌也破皮流血了。但她顧不上疼痛,咬牙便手腳并用的朝前爬去,蜷身躲在一塊巨石後的灌木叢中。

怎麽回事,趙徵的人馬這麽快就追殺過來了?

她躲在巨石之後,竭力不讓自己成為江之鯉和不知的累贅,目光透過灌木叢的葉縫朝外望去,只見不知先生高聲笑道:“沒想到朝廷的人動作這麽快……”

話音未落,只見密林深處唰唰跳出十來個蒙面的黑衣人,俱是穿着勁裝,眼神漠然冷酷,手中的武器有刀劍鈎钺,各不相同,顯然不是趙徵的手下。

不知先生噎了噎,揉着碩大的鼻子道:“原來不是沖她來的。”

江之鯉長身而立,微微一笑:“大蛇的鷹犬,自然是沖我們來的。”

聽到‘大蛇’二字,陸淺蔥的身軀微微一僵,瞳仁劇縮。

江湖上的高手她知之甚少,唯獨記得大蛇的名字。大蛇是江湖上殺手機構的頭目,與朝廷權貴勾結,手底下養了一大批不認主只認錢,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走狗,其中以黑狐最為出名。

而那代號為黑狐的頂尖殺手,則是八年前屠殺她父兄侄兒性命的狐貍面具男。

陸淺蔥暗自咬緊了牙關,十指緊握,指甲嵌進肉中仍不自知。

她陷入了往事的痛恨當中,卻沒注意到有兩個人正悄悄的朝自己靠近。

背後傳來一聲枯枝被踩斷的細響,陸淺蔥驚懼的回頭,正好與趙徵派來跟蹤的兩名侍衛撞了個正着。

那兩名漢子見江之鯉他們與大蛇的殺手打得正酣,本想趁機擄走陸淺蔥回去複命,誰知竟被她發現了。

兩名侍衛對視一眼,道了聲“得罪了”,便伸手來抓陸淺蔥。

陸淺蔥慌忙之中後退一步,絆着石子跌倒在地,一名侍衛趁機撲了上來,陸淺蔥又驚又懼,慌忙之中摸到一塊尖銳的硬石頭,想也不想,本能的舉起石頭朝撲過來的那漢子砸去。

石頭砸在腦門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那漢子本沒有把一個弱女子放在眼中,顯然沒想到陸淺蔥突然發難,腦袋猝不及防被她開了瓢,血水糊了一臉。漢子不可置信的抹了把臉,摸到滿手的鮮紅黏膩,頓時兩眼一翻,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半響沒了聲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另一個侍衛見狀,也不跟她客氣了,拔出佩刀便向她逼近。

陸淺蔥生平第一次傷人,雙手握着那塊沾血的石頭不住的顫抖,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她轉身就跑。

可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能跑得過趙徵的侍衛?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卻見平地裏一道劍光亮起,擦着她的臉頰飛過,擊中了身後窮追不舍的侍衛。

那侍衛舉着刀瞪大眼,喉中發出怪異的嗬嗬聲,便見鮮血從他脖頸中噴薄而出,濺了陸淺蔥滿身滿臉。

侍衛的屍體就倒在她面前,猶自抽搐不已,濃烈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陸淺蔥仿佛被扼住呼吸一般,跌在地上半響緩不過氣來。

她僵硬的回頭,只見江之鯉執劍站在離她不過三步遠的地方,周圍堆積着十來具刺客的屍體,渾身的白衣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如同血梅綻放在他的衣襟,唯有一把薄如紙、冷如冰的劍刃是幹幹淨淨的,沒有沾染半分血腥。

淡薄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灑下,江之鯉伸出拇指,擦了擦臉上的血跡。他的嘴角依舊微微翹起,明明披着滿身腥風血雨,他卻笑得風輕雲淡。

他問她:“沒事罷,能站起來麽?”

陸淺蔥手裏還抓着那塊沾血的石頭,渾身不住的顫抖,望着她說不出話來。

江之鯉的嘴角微翹,但陸淺蔥知道他眼中的笑意不見了。他微微垂下眼,睫毛顫了顫,語氣竟難得有了些落寞,他說:“現在你看到了,江湖人的自由,是要用屍體堆就、鮮血染成的。”

一不知先生在溪水裏洗去滿手的血污,走過來看了看陸淺蔥,亦是輕嘆一口氣,語重心長的對陸淺蔥勸道:“姑娘,我們這打打殺殺的生活真的不适合你,不如就此別過罷。”

江之鯉沒說話,回劍入鞘,沉默着坐在溪水邊,認真的洗去臉上的血跡。

他甩了甩滿臉的水珠,正想擡起袖子擦擦臉,卻見一旁遞過來一張幹淨的繡花帕子。

江之鯉轉過頭看着陸淺蔥,水珠順着他的眉眼和下颌滴落,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暖而刺目的光芒。

陸淺蔥沉默片刻,又擡了擡帕子,說:“用這個擦。”

江之鯉沉吟半響,接過她的帕子,問道:“怕麽?”

陸淺蔥想了想,誠實的說:“怕。”

“那便各走各路罷。”江之鯉胡亂的擦了擦臉,想要将帕子還給她,但已經髒了,便只好握在手心,笑道:“如你所見,我也有人追殺,且來者不善,比你的襄王有過之無不及,你跟着我會很危險。”

“但我離開你會更危險,何況那夜趙徵親眼看見你出手救我,按他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更不會放過傷了他的你!”陸淺蔥定了定神,鼓起勇氣直視着江之鯉:“而且,追殺你的人也是我的殺父仇人,所以,咱們有共同的敵人,其實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江之鯉眯了眯眼,饒有興趣的看着她,示意她繼續。

陸淺蔥頓了頓,一字一句铿锵道:“我想要逃離他,我想要活下去!”

江之鯉微愣。

他想起了自己,亦是窮極一生也要追随自由,想要觸摸陽光,如同誇父逐日,如同飛蛾撲火。

半響,他輕嘆:“誰不是呢。”

江之鯉和不知抛了個大坑,将刺客的屍體草草掩埋了。那個被陸淺蔥開了瓢的侍衛還有呼吸,只是人暫且暈了過去,陸淺蔥內心的不安這才稍稍平息。

長這麽大,這是她第一次傷人。

陸淺蔥在溪水旁洗幹淨臉和手上的污穢,衣服上也有不少噴濺的血跡,她就着冰冷的溪水搓了許久,才勉洗幹淨。

那邊,江之鯉已經将屍體掩埋好。林子裏有兩匹上等的駿馬,大概是那兩個侍衛留下的,江之鯉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和不知先生解了馬缰繩,翻身上馬。

陸淺蔥在衣襟上擦了擦泡得冰冷的手指,忙跟過去站在江之鯉面前,如同叢林中的小鹿一般,擡起溫潤的眼看他,神情淡然,又似是詢問。

江之鯉勾了勾唇角,朝一旁驿站買來的兩匹老馬努努嘴,說:“你去挑一匹罷。”

陸淺蔥說:“我不會騎馬。”

一旁的不知先生擡頭看了看天,說:“申時已到,咱們必須在日落之前趕到落腳的地方。”

“啧。”江之鯉只好朝陸淺蔥伸出一只手,聳聳肩無奈道:“馬又不會騎,也不能把你獨自丢在荒山野嶺,那我只好委屈一下,送佛送到西啦!”

“多謝了。”陸淺蔥綻開一抹明媚的笑,仿佛等這一刻等了許久般,将手放在江之鯉的掌心。

江之鯉長臂一撈,将她提上馬,依舊圈在自己懷裏。又拔劍在那兩匹老馬的臀部挨個刺了一劍,老馬吃痛,頓時撒開蹄子跑遠了。

陸淺蔥覺得有些可惜,那可是她花了八兩銀子買來的呢,便好奇問道:“為什麽要放走它們?雖然老了點,但多少還能換點錢。”

江之鯉似是輕笑了一聲。

陸淺蔥瞬間有些臉紅,這問題太過愚蠢了。

不知先生摸了摸油光發亮的腦勺,解釋道:“這馬老了,腳力太差,帶着也是累贅。何況等林子裏那昏迷的侍衛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上馬來追,江郎把馬刺跑,就是為了防止他帶人追上我們。”

陸淺蔥微微颌首,表示明了。

一聲吆喝,駿馬一躍而起,穿過叢林奔向大道。

馬蹄揚起一地的落葉翻飛,秋風從耳畔穿過,陸淺蔥舒了口氣,莞爾一笑道:“我以為你要舍棄我了。”

馬背上很颠簸,她的氣息亦是有些不穩,一句話說的忽高忽低的。

江之鯉卻是聽清了,淡然道:“開始确有此打算。”

“那後來因何改變主意了?”

“或許是你跟我有些相似罷。”

陸淺蔥詫異的回頭看他。

江之鯉目視前方,嘴角帶笑,頓了頓方接着說:“你說你想要逃離他,想要活下去……那句話,忽然就打動了我。”

陸淺蔥沉默。

能夠打動一個人的某句話,往往是因為它與聽者的經歷或思想産生了共鳴。江之鯉到底是什麽人?

看江之鯉與不知先生的相處,既像是主仆,又像是多年的好友。他生得豐神俊朗,一表人才,談吐和氣質亦是不凡,但又偏偏囊中羞澀,也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

正想着,江之鯉忽然問道:“你是在揣測我的真實身份麽?”

“呃。”被拆穿的陸淺蔥一窘,險些咬到舌頭。

江之鯉狡黠的一笑。

夕陽漸沉,群山遠去,平原漸漸開闊,遠遠的可以看到一座小小的城池。

陸淺蔥想了想,輕聲問道:“你……對我的身份不感興趣麽?”

“不感興趣。”江之鯉想也不想的答道:“出來混的,誰沒有幾個秘密?我不會去打探你,你若想說,我便聽着。”

沒由來一股暖意湧上心頭,陸淺蔥對江之鯉的好感又多了一層。

“我們要去哪?”

“江南,烏山鎮。”江之鯉的語氣顯得很輕松:“據說,那裏是我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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