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宮宴

“快莫要皺眉了,過去最愛漂亮的,皺了眉就不美了。”顧淵忽然低語,原本清冷的眸光隐約浮出一直被克制的情緒。

長樂卻用賭氣的語調道:“常在沙場上混跡,那種東西早就不在意了。”

說話間,她已将他額角的血跡和面上沾染的墨跡仔仔細細的擦淨,而後收回手,似乎絲毫不嫌棄,将沾染了污漬的羅帕收入袖中。

氣氛再度變得沉寂,為了緩解尴尬,顧淵又道:“長公主方才在看什麽?”

長樂垂眸道:“也沒什麽,不過是闌幹下面有一張網,上面有兩只黑蛛,起初恩愛非常的樣子,突然又打了起來,其中一只便把另一只給吃了。”

分明是一個悲傷中略帶着些恐怖的故事,她卻輕描淡寫的好似剛看了個熱鬧。

顧淵卻用安慰的語調對她道:“物競天擇、弱肉強食乃是世間常态,那闌幹上只有一張網,他們自然要打鬥,因為只有強者才能存活下來。”

長樂擡眸凝視他道:“至親至愛也是如此嗎?”

這一瞬,她的秋眸散去了那層名為漠然和慵懶的薄霧,呈現出原本澄澈的樣子,正如多年前初見時那般,幹淨得讓人不忍亵渎。

他垂下眼簾,避開這目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回長公主的話,也是如此。”

“呵!”毫無意外的,耳畔傳來她嘲諷而又失望的笑。

又是許久的默然相對,長樂才似想起什麽,對顧淵道:“皇上不日将再次于宮中設宴,款待吐蕃王子及其随行的使團,聽聞這一次,吐蕃王子将會當衆向皇上提出與大晉和親的請求。”

“吐蕃王子要求娶本宮。”她放慢了語速說出這句話,然而她的語調中并沒有一個即将遠嫁的公主應有的無助,反而存着幾分挑釁的意味:“你覺得本宮應該應允嗎?”

顧淵有一瞬的微滞,但很快恢複如常,沉吟片刻後攏袖道:“長公主的心裏早已有定論,又何必來問臣下。”

長樂卻現出一臉饒有興致的表情,微彎嘴角道:“那你呢?你希望我應允嗎?”

又是許久的沉默。

長樂眸子裏的期待逐漸轉為失落,唇畔的一抹笑意也化作嘲諷:“怎麽?不願意說嗎?”

到了這個份兒上,顧淵早已做好了準備,以為她會好生糾纏一番。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長樂并沒有如此。

她只是低頭輕嘆了一聲,再擡起頭來凝視他時又恢複至那個始終攜着笑容的驕傲的公主,對他道:“罷了,那我們就宴會上見吧。”

說完,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流連了片刻,此後終是轉身離去。

顧淵連忙攏袖行禮,目送她的背影再度融入到燦爛的陽光之中,他卻禁不住有些失神,獨自在那涼亭裏伫立了許久。

回過神來往宮外去,待到他經過她所說的那片闌幹時,他忽然想起她方才說的話,便下意識的越過闌幹往下看。

闌幹上确實有一片蛛網,然而上面卻只有一只黑蛛,或許真如她所說的,那另外一只已經被吃了。

他移開腳步本想離去,卻發現這只黑蛛費力的爬到網中央,而後松開網落入了潭水中。

黑蛛沒有掙紮,很快就消失在潭水裏,如同攜着某種壯烈的情感。

顧淵驀地怔住,清俊的臉上眉宇緊蹙,久久的凝視着潭水的水面,将長長的一聲嘆息漂浮在水面上。

……

三日後宮中果然舉行了盛宴。

大晉朝的天子廣邀群臣,共同欣賞吐蕃精心準備并奉上的西域歌舞,也為大晉和吐蕃的結盟大肆慶祝。

一時間花燈斑斓、歌舞升平。

大臣們借此時機争相展現自己的文采和口才,向天子說着五花八門的恭維和慶賀之話。

後妃們則紛紛打扮得花枝招展,費盡心思在這盛大的場合中争奇鬥豔,都期許着能夠成為衆人關注的焦點。

長樂被安排坐在天子之下,與皇後緊挨着的地方。

再往旁邊是後宮中幾位受寵的皇妃,其後則按照品階依次向下。

她們的對面則坐着西域的使臣和大晉的朝臣們。

烏泱泱的一片人,将寬闊的大殿填得滿滿當當的。

即便如此,她還是一眼自那些身着官袍的朝臣當中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饒是近些年來宮中招納了不少年輕才俊,其中也不乏世襲的公侯和世家公子,可顧淵坐在他們當中卻還是猶如鶴立雞群。

這景象使得原本沉悶的宮宴變得有趣了許多。

長樂的朱唇邊彎起一絲淺笑。

她越過衆人朝他投去目光,而那個如玉像般端坐的男子也覺察到她的注視,擡眸與她相視了片刻,卻又垂下了睫羽。

長樂自他白皙的面龐上瞧出兩抹若有似無的緋紅,心下更覺受用,于是又将那笑容加深幾分。

就在此時,另外一道目光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長樂這才發現坐在西域使團中間的一位貴族少年不知從何時起就一直注視着她。

整個大晉朝也沒有哪個男子敢如此肆無忌憚的将目光停留在長公主的身上。

這個大膽而又無畏的少年生着如刀刻一般深邃的輪廓,有着和西域進貢的琉璃一樣的眼眸。

他身着吐蕃傳統衣袍,周身少了大晉男子慣有的儒雅,多了來自于異域的特有的狂放不羁,想來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吐蕃王子。

面對這樣的目光,身為大晉未出閣的貴族女子,原本應該低下頭回避,以表示出高貴的矜持和良好的禮儀,可是長樂卻只是斂起笑,不僅沒有回避,反而攢足了眼鋒狠狠看了回去。

她的目光充滿了挑釁和不甘示弱,原以為會令那大膽狂徒畏懼,卻不想他反而肆意的笑了起來,還端起面前的杯盞,朝長樂示意,然後仰頭飲盡。

狂妄!簡直是不知死活!

長樂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機上,正在奮力與心裏恨不得上去把他狠狠揍一頓的沖動鬥争時,一群獻舞的胡姬适時出現在大殿中,正好擋在了他們面前,才算化解了差點兒爆發的混亂。

攜着西域風韻的樂聲同時響起,也使得大殿中爆發出一陣陣驚呼和贊嘆。

胡姬們妖嬈的身姿和纖細的腰肢很快吸引了衆人的注意,也真正将盛宴拉開序幕。

待到一曲舞罷,座中已有數人微醺,也不知醉人的是西域的葡萄酒還是臺上妩媚動人的胡姬。

天子也在這時舉杯,表達對吐蕃使團的歡迎。

“各位遠道而來的友人,朕代表大晉的子民對你們表示歡迎,也希望兩國邦交能夠延續萬年!”身着龍袍的天子用友好而又不乏威嚴的姿态向他的盟國展示出大晉的開闊的胸懷和不容侵犯的威儀。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這位誕生于盛世的天子才真正表現得像一個合格的君王。

吐蕃使團衆人于是齊齊起身,向大晉的皇帝回禮。

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長樂那裏的吐蕃王子也端着酒盞起身,對天子道:“承蒙大晉尊貴的君王款待,吾等深感榮幸,特獻上胡姬與來自吐蕃的美酒佳肴,希望借由彼此更深層次的了解,加深兩國之間的情誼。”

“這一杯,請允許在下代表吐蕃呈上敬意!”吐蕃王子說着,引領衆使臣舉杯,回敬大晉天子和衆朝臣。

飲過此杯之後,吐蕃的使者們在天子的應允下重新坐回席間,唯有吐蕃王子一人仍保持着站立。

天子便問他:“王子何不入座,可是有別的所求。”

吐蕃王子竟索性放下杯盞,從席間出來,行至大殿正中、王座之下,端端正正的稽首行了一大禮,而後道:“正如大晉尊貴的君王所言,在下确實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且說來。”天子面露微詫,允他繼續說下去。

此時仍然心不在焉的用指尖在酒盞的杯沿畫着圈兒的長樂,卻感覺到有一道清冷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擡眸,與顧淵的目光相觸。

即使盡量克制,可他的眼眸裏透出的那一絲微不可查的擔憂和關切卻還是騙不了人。

長樂受用極了,朝他露出燦然的一笑。

然而此時被她忽略的大殿中央,吐蕃王子正在向皇上訴說自己的請求:“不瞞陛下,自從踏入這繁華的長安城,在下就陷入了不可救藥的愛情之中。不,應該是更早的時候,在還未涉足于大晉富饒的疆土時,在下就已經被那些商隊們從大晉國帶回的故事深深的吸引。那些故事當中最令在下心醉的就是關于一個巾帼不讓須眉的女子的部分,她擁有足以讓天下男子為之臣服的美貌,和絲毫不遜色于男人的勇敢,還有智慧,她是在下此生最傾慕的女人,也是立志要迎娶,令她成為在下的王妃的女人。”

吐蕃揚起雙臂,說得慷慨激昂,如同吟誦一篇精心撰寫的詩篇。

坐下的大晉朝臣和後宮嫔妃紛紛開始交頭接耳,其實大家的心裏早已有所揣測。

而吐蕃王子則在這時,親自将最終的謎底揭開。

他再度向天子行禮,而後請求道:“在下以吐蕃王子的身份請求,也以一個陷入愛情的男人的身份請求,請尊貴的大晉天子将貴國同時擁有美貌與智慧且高貴無雙的長公主嫁給在下。”

一語落地,大殿中陷入一片嘩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時落在了長樂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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