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醒轉

縱使淺冬和灼夏一再勸說,長樂卻還是不肯用膳。

看着顧淵這個樣子,她眼下絲毫也沒有胃口。

她并不覺得餓,只是覺得很累。

長時間的提心吊膽很容易就讓人筋疲力盡。

待到顧淵身上的熱度漸漸褪下去,稍微放松心緒的長樂終于也挨不住,趴在床緣處睡去。

夢境亦随之悄然而至。

恍惚回到了五年前的光景。

她在城門口等他,許久許久,而後在期盼的張望和失落中準備起行。

正待放下窗前的錦簾時,卻終于瞥見那熟悉的身影。

縱使他籠着鬥篷,站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她也一眼就将他認了出來。

于是她不顧已經前行的隊伍,叫停車輿沖了出來。

她不顧一切的奔向他,停在他的面前,抑制不住滿心的欣喜。

“你終于想通了,要和我一起走。”她的笑容因為喜悅而變得燦爛,聲音也毫不自知的帶着微顫。

他卻只是垂眸,用溫柔的聲音說着清冷的話:“臣是來為長公主送行的。”

好不容易變得明媚的心剎那間黯淡下去。

“為什麽?長安到底有什麽好的?”她用充滿怨恨的聲音質問他。

“臣貪圖長安的繁華。”他依舊語調平靜的說着,卻始終不曾看她的雙眸。

她不甘心的追問:“你騙人,我了解你,你不是這樣的人,你為什麽不看着我的眼睛?”

他于是緩緩掀起眼睫,用幽潭般的雙眸凝視她。

薄唇微啓,她還清楚的記得他說的話,清楚的記得心裏揪痛的那種感覺。

“臣不能離開長安,因為臣已經是張淑妃的近侍了。”

應該是這一句沒錯,那時張貴妃還只是并不受寵的淑妃,自從得了他為近侍,才漸漸得了聖心,而從此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張淑妃的心腹。

她在夢裏拼命的掙紮,捂緊耳朵不想再聽一次那樣的話。

然而他的聲音卻還是響起,只是不像是傳入耳中,倒像是回蕩在她的腦子裏。

那清冷而又空曠的聲音仿佛來自異界,帶着令人抽痛的幽怨。

“不!”她尖叫着閉上雙眼,企圖逃避。

想要抹去卻無法抹去的記憶卻發生了偏離,夢裏的他并沒有說同樣的話。

那清冷的聲音仿佛帶着萬般的不舍對她道:“樂兒,我不能陪你,因為我要走了……”

長樂不可置信的擡頭看向他,面前的男子面容清俊、溫潤如玉,一襲淺青色的衣袍籠在玄色的鬥篷裏。

分明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什麽都沒有變,可是周遭卻忽然變得異常陰冷。

寒氣不知從何處而起,漫上身子,浸入骨髓。

分明是六月炎夏,天空卻忽然飄起了雪。

紛飛的大雪模糊了視線,顧淵的身子周圍卻浮起微光。

那些微光幻化成跳動的光暈,漸漸将清晰的輪廓變得模糊。

等到長樂發現不對的時候,他的小半邊身子已經成了含糊不清的影。

如同風化了一般,原本立在她面前和她說着話的人竟在随風飄散。

自心底升騰起從未有過的恐懼。

她慌亂的想要阻止,可他就像握在手裏的流沙,星星點點的往天際散去。

唯有那雙眼眸始終凝視着他。

瞳眸裏沒有恐懼、沒有驚慌,只有不舍。

他就那麽靜靜的看着她慌亂無措,靜靜的消失殆盡。

長樂簡直要瘋了。

她張開雙臂朝他撲去,企圖挽留哪怕一絲一毫的他。

此時她寧可記憶重演,寧可他選擇張貴妃而背叛她。

然而她分明觸到了他,卻只是撲進了一片迷霧裏。

“子皙……”她驚惶的喚着他的名,終于自糾纏的夢魇裏驚醒。

朦胧之中,清晰的只有胸口處紛亂的跳動。

她許久未能回過神來,柔荑攥着床榻上的錦緞,大口的喘息。

無從平複之時,卻有什麽帶着暖意的觸感流連在她的額發上,給予了有效的撫慰。

她慢慢回到現實,慢慢的恢複至平緩的呼吸。

下一刻,她又忽然想起什麽,猛的睜開雙眼。

近在咫尺的是修長的五指和溫暖的掌心。

是顧淵覺察到她在夢裏的掙紮,所以試圖安慰她。

她不禁濕了眼眶,連忙将他的手握住。

透過模糊的視線,她看到他費力的掀起睫羽,展露一雙幽潭般的眼眸。

“你終于醒了……”她含糊不清的呢喃着這句,洶湧的情緒都蘊涵在一雙水眸裏。

若非顧忌着他的傷處,她就要不顧一切的撲進他的懷裏。

那帶着微顫的聲音充滿了後怕和委屈。

她将他的掌心貼在側臉,沉溺于這真實的觸感。

或許是因為方才的夢境,又或許是懸于一線的心終于崩塌,自始至終都不曾落下的淚卻在他脫離險境的這一刻決堤。

高貴而又驕傲的長公主哭得像個孩子。

淚水沖刷她的臉頰,濕遍了他的掌心。

他才自昏迷中轉醒,此刻還很虛弱,卻拼盡力氣,一遍又一遍的為她擦去淚滴。

“子皙,子皙……”她愈發握緊了他的手,不停喚着他的名,仿佛害怕他會像夢境裏那樣忽然消失。

他則不厭其煩的柔聲應着,聲音還帶着初醒的沙啞。

他指尖摩挲着她柔軟的發絲,睫羽微顫的輕聲喃語:“臣方才做了個夢……”

帶着朦胧的聲音也似披上薄霧,将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說得有些費力,說完一句以後要頓一會兒,方才接着說下一句:“夢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要拽着臣離開,可是樂兒卻一直緊緊拉着臣的手,不讓臣離開……”

“混蛋,你哪裏也不許去,我不準你去!”長樂态度堅決的打斷他的話,帶着哭腔怒斥夢裏那個讓她擔驚受怕的他。

“好,臣哪裏也不去……”他似被她這般激烈的情緒震住,一瞬的微滞後放柔了聲音安慰道。

也不知過去多久,長樂才終于平複下來。

她似忽然想起什麽,依依不舍的松開他的手,擡袖抹了抹眼角的淚痕。

下一刻,她起身往周圍望了一遭,似乎在搜尋什麽。

最終,她将目光停留在茶壺上。

她于是轉身倒了一盞茶,自己抿了一小口。

回到床榻邊坐下後,她欲傾身至他近前,卻忽然想起他如今已然醒來,于是有些尴尬的将含在嘴裏的那口茶咽了下去。

之前情急,她根本無暇顧忌什麽,也不知昏睡中的他知不知道她是怎麽給他渡藥的。

想到這裏,長樂不禁有些尴尬,又有些心虛。

她頓了片刻,繼而一手輕托他的後頸,另一只手将茶盞遞到他唇邊。

“我已經替你試過了,不燙。”她假裝若無其事的說道。

顧淵就着她的手将餘下的半盞茶飲盡。

茶盞是溫的,其實不用嘗也知道并不燙。

微涼的茶水适時的緩解了他高熱後的餘溫和長久昏睡帶來的幹渴。

茶盞的邊緣因被她嘗了一口,隐約殘存了幾許屬于她的氣悉。

這使得茶水在潤澤喉嚨之際,似乎還帶着些許別樣的甘甜。

顧淵于是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

長樂瞧出這細節,以為他還未能解渴,便問道:“可要再飲一盞?”

怎料顧淵卻輕輕搖頭,微彎薄唇,費力的現出一抹淺笑。

長樂放下茶盞,又趴回到床榻邊看着他。

顧淵顯然還未緩過神來,眸子裏都是倦意。

然而他卻強撐着不肯睡去,垂下睫羽又掀起,凝是着長樂專注的雙眸。

那如玉的面龐就在近前,長樂控制不住的伸手去觸碰。

這次他難得沒有躲閃,只是受用的微眯雙眼。

長樂知道他仍然未曾睡足,于是重新握緊了他的手,用安慰的語調道:“你先好好歇着,我就在這裏守着你。”

顧淵卻擡眸向她身後看了看,繼而薄唇微翕道:“這裏是何處?”

長樂道:“是鳳儀宮的偏殿,陛下念你護駕有功,特許在此處置傷處,你放心,等你脫離了危險,我就把你接回鳳儀宮。”

顧淵卻道:“怎敢叨擾長公主,只命人将臣送回臣自己的府中就好。”

下一刻,那纖細的柔荑則阻住了他後面的話。

長樂蹙眉道:“你已經叨擾得夠久了,眼下想走,沒那麽容易。”

她的語調裏滿滿的都是怨怼和愠怒。

早先好的時候天天賴在無極宮裏對她指手畫腳,現在出了事就想把她撇開,憑什麽?

長樂越想越氣,拿出蠻橫的态度道:“告訴你,從現在開始,你一切都得聽本宮的,等你身子恢複些,就立刻回無極宮,回去以後本宮還有話要審問你。”

她說着,語調裏更是透出壓抑的怒意,俨然是等着他恢複了要好好同他算賬的态度。

對于她忽然的這一番話,顧淵卻顯得并不意外。

沉如幽潭般的眼眸裏隐約浮現出些許波紋,卻是意味不明的情緒。

他似乎已有預感,卻并沒有反抗,只是順從的應着:“臣一切都聽公主殿下的”

“哼!”長樂氣鼓鼓的冷哼了一聲,露出一臉還算你有自知之明的表情,卻握緊了他的手,萬般不舍的覆于側顏。

面對她的愠怒和擔憂,顧淵徹底忘記了九死一生的危機,只是沉溺在那明媚的面龐中。

縱使曾想盡法子抵抗那樣的情緒,可此時此刻得知她的心意,他卻終究還是抑制不住那些自內心深處浮起的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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