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春至

冰雪消融,寒氣漸盡,寂寥的枯枝上都生出了新綠。

不知不覺已是春至,而長樂和顧淵成婚也已三月有餘。

她換了薄些的衫子,卻還披着大氅,立在門前看着滿目複蘇的春景。

“若是這世間的人和事物也能像這大地萬物一般,可以枯而複榮,死而複生就好了。”她失神的喃語,卻被興匆匆迎面趕來的灼夏打斷。

“顧大人回來了,已經到門口了呢。”灼夏才剛說完,那一身風塵尚且未來得及褪去的人就出現在庭院裏。

長樂迎上去,唇邊扯出一抹淺笑,逆着夕陽輕喚一聲:“子皙……”

都說打江山容易守江山不易,這瑞王不擇手段得到皇位,可那龍椅還沒坐熱就好似沒了治國的興趣。

起初的時候,他還花些心思拉攏舊臣,想一想如何收拾先皇留下的爛攤子,可漸漸的,就索性将這些事情都甩給了顧淵,自己則一心沉迷于煉丹修道之事。

這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把顧淵忙得幾乎不着家。

成婚之後不過兩日他就被一道急昭傳進宮裏,自此再不得閑,半個月前更是被派往京郊督造皇陵,直到現在才回來。

長樂可不像那些閨中怨婦那般日日盼君歸,更何況她也需要一些時間來想清楚一些事情。

正是微怔之際,那滿身清寒的人已不知何時來到她的面前,忽然傾身将她籠入懷中。

長樂詫然擡頭,心裏想着淺冬和灼夏還在呢,然而近在咫尺的雙眸卻滿含柔情的凝視着她,薄唇微啓道:“樂兒這半月過的可好,可有想我?”

“媽呀,子皙竟然也會說這麽肉麻的話?”她腦袋裏忽的不知搭錯了哪根筋,竟脫口而出了這麽一句。

怎料那雙幽潭般的眼眸并沒有因此變得陰沉,然而他興致完美的薄唇微微上翹,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淺笑,竟并沒有同她計較。

長樂被他這一笑惑住,在被他擁住的那一瞬便忽然意識過來,縱使因為經歷了那些事情,他們之間早已産生了隔膜,可不得不承認,半月未見,她是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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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始至終對于她來說,顧淵都不是個可以輕易放下的漂亮玩意兒。

這是個多麽可怕的事實。

當長樂為自己內心的情緒而震驚時,鎖着她眼眸的那人忽的輕握住她的手腕道:“收拾一下,準備同我出門。”

“才回來,這是要去哪兒?”長樂詫然。

顧淵道:“這半個月,想來是把你悶着了,聽聞應月樓裏新來的樂班子不錯,我帶你去瞧瞧。”

這話勾出了長樂的怨氣,于是一臉嘲諷道:“我只當顧大人要把我囚在這國公府裏一輩子。”

“我不過是擔心你的安危。”顧淵仍舊柔聲輕語。

長樂卻不滿的癟了癟嘴:“哼!”

顧淵也不辯駁,只是問道:“去是不去?”

“去。”長樂毫不猶豫的答道,擡頭見那一雙眼眸裏似隐含着笑意。

說起這應月樓,可是長樂還在做公主的時候就十分向往的地方。

即便在繁華遍地的長安城裏,應月樓也毫無疑問的被冠以魁首之稱。

無論是皇親貴族還是朝廷重臣,都對這座大名鼎鼎的酒樓十分追捧,不僅僅由于它裏面的菜品廣納天下特色,更是因為這個酒樓養了一批技藝高超且異于凡俗的伶人,于是更加吸引了那些追求風雅的貴族纨绔。

雖說應月樓并非花樓,可畢竟是飲酒作樂的地方,長樂到底是個女子,又礙于公主的身份,始終只是向往而不得親臨,故而成為一個遺憾。

如今顧淵竟主動提出要帶她前往,一方面她驚訝于他也會去這樣的地方,另一方面她則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若不是本着這兩樣信條活着,這短暫的一生經歷過那麽多的事情,她只怕早就死了許多次。

消沉了這三個月,長樂反而想通了。

既然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索性愁眉苦臉的也沒有用,不如先放松放松。

就這樣,她跟着顧淵出了國公府。

事實上,應月樓比想象中的還要熱鬧繁華。

點滿燈燭的瓊樓玉宇猶如剔透的琉璃瑰寶,将原本陰沉的夜照得透亮。

搖曳的光影未飲自醉,而絲竹伴着談笑喧嚣,更是讓人徹底了忘卻了黑暗中隐藏的陰謀與遍地饑荒。

僅僅只是看着這裏,會讓人覺得,這世道是那樣好,而大晉還是繁華如初的模樣。

事實也證明,像應月樓這樣的地方果然是更适合男人們消遣的地方。

滿眼的紙醉金迷、觥籌交錯,直晃得人腦袋發暈。

環肥燕瘦的各色美人端着美酒佳肴,搖曳着身姿在桌席間游走。

上一次見到這樣多的莺莺燕燕,還是在先皇的後宮裏。

顧淵與長樂步入那繁華之境,擇了一處桌機入座。

顧淵的出現,毫不意外的吸引了衆多目光。

那些女婢紛紛擡眸偷瞥,似欲親近,卻又礙着長樂在他身邊,故而只能積極上前服侍,假裝不經意的眉目傳情,倒也不敢越矩。

長樂将這一切看在眼裏,撐着下颌看向正旁若無人悠閑飲着茶的顧淵,實在鬧不明白他何時轉了性子,竟喜歡這樣的場合,更不明白既然要尋歡作樂,為何又要帶着她一起來。

正是發怔之際,周圍的燈燭忽然暗了下來。

原本喧鬧的廳堂,霎時陷入安靜。

人們仿佛屏住呼吸,正全神貫注的期待着什麽。

不一會兒,前方的戲臺子上有一素衫女子款款而來。

那女子端着細碎的步子,方行至臺前,萬般嬌羞的朝着衆人行了一禮,人群便頓時爆發出一陣浪潮般的掌聲與高呼。

看着這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長樂不禁想起後宮裏那些打扮妖豔的妃子,不禁感嘆這世道真是不一樣了,良家的要往風塵裏扮,這風塵裏的卻費盡心力把自己扮成個出淤泥不染的白蓮花。

長樂暗自于心下嘆息,不禁搖了搖頭。

那女子坐下來撫了一首琴曲,技藝差強人意,但勝在風情。

想必那底下的大多也就是看個熱鬧,眼下這柔弱無骨的美人當前,自然看得如癡如醉。

一曲作罷,長樂覺得有些無聊,看顧淵,卻還端着茶盞不時輕抿,似乎方才聽着,也似乎心不在焉。

臺上的美人再次行禮致敬,接着退至一旁,待得一花枝招展的婦人上來,對衆人道:“今日我們蘇雪兒姑娘在此設擂,尋一知己,請各位公子上臺來展示一技之長,若有令雪兒姑娘折服的,便可入得簾幕,聽雪兒姑娘單獨撫琴一曲,再加上一夜秉燭而談。”

這婦人話說得委婉,可說到底也還是那些盛傳于風月之地的老把戲,不過披上了風雅的外皮。

然則此舉正中那些貴公子們的下懷,一時間你争我搶的好不熱鬧。

一盞茶的功夫下來,臺上已經換了好幾撥人。

公子哥兒們有的吟詩作賦,有的舞劍秀拳腳,還有穿金戴銀的土財主索性直接捧了一大把銀票上去。

衆人絞盡腦汁讨美人開心,奈何這位美人心比天高,竟都給婉拒了。

長樂正坐等後面更加精彩的內容,卻不想那美人的目光竟落在了她所在的席間。

待到衆人的目光都跟随而來,她同時發現不僅僅是目光,那位美人走下戲臺,竟朝着她和顧淵而來。

毫無疑問,人家自然不會是來找她的。

顧淵仍端然不動,那位美人則停至他身邊,嬌柔的行了一禮:“不知這位公子可願賜教。”

果然,美人的聲音也是柔婉的,直叫長樂自愧不如。

唯獨可惜的是,再怎麽遠非俗物,可也一樣是個看皮相的。

人心大抵都是這樣,正是因為如此,一直僞裝成宦臣的顧淵才能在後宮中長盛不衰。

長樂抱着一種等着看戲的心态看向顧淵道:“人家都親自相請了,又衆目睽睽的看着,怕是不好駁了面子,況且閑着也無趣,不如就賞個臉罷。”

見顧淵擡眸,原以為要給她個白眼,卻不想他竟薄唇微彎的看了看長樂,應道:“也好。”

說罷,他真的放下茶盞,起身往戲臺上去了。

顧淵這一系列的舉動甚是出乎長樂的意外。

衆人的目光則立刻追随着顧淵和那位白衫美人往戲臺上去了。

而當顧淵在七弦琴前坐定,撥響第一聲琴音時,坐下的那些賓客陷入了沉寂。

就在所有人都被震住時,有人認出了顧淵,一時間衆人嘩然。

這倒真成了一場好戲。

長樂獨自坐在席間,握起茶盞才發現裏面已經空了。

有小厮适時的往她近前來添茶,卻一時失了手将茶盞打碎在她腳邊。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顧淵的身上,那碎裂的聲音頓時淹沒在琴音和人們交頭接耳的驚嘆之中。

小厮惶恐,連忙跪下來磕頭謝罪。

長樂不得不收回目光,對小厮道:“收拾了便罷,快起來。”

得了她的寬恕,那始終垂着頭的小厮才緩緩擡起頭來。

然而就在她看到那人面容時卻整個人被震住。

她的腦中頓時陷入一片嗡鳴,甚至連周遭的熱鬧和喧嚣都如隔世一般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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