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名單

書房的燈徹夜亮着，不知何時起家裏也成了辦公場所，有時來的人畢恭畢敬；而有時來的人是顧家得罪不起的，難免跑來作威作福，像敲詐勒索。

蘇卿雲端着一杯熱咖啡進門，她知道顧珣今夜一定又是無眠。

桌上堆砌着抗戰的報紙，勝利的歡呼聲似乎就在耳畔，末日的餘晖撲在顧珣的臉上。他從來都不跟自己講政壇上的事，她也不問。

蘇卿雲低下眉眼，欲語還休。

顧珣看到蘇卿雲走進自己的書房十分的詫異，連忙理了理報紙騰出空間來放這杯頗為難得的咖啡。

“你還沒睡？”

顧珣問蘇卿雲，他漂亮的妻子。

年輕的時候，他英俊，她漂亮，以後，就一起慢慢變老，偶然溫情的設想。

“睡不着。”蘇卿雲遲緩得搖着頭，眼眸望着一臉倦容的顧珣。這幾日，他應付各色人物軟硬兼施，再是精力過剩也吃不消。“你也沒睡。”蘇卿雲補充道。

顧珣的神色凝重了幾分，料想蘇卿雲再是對家裏的事不聞不問，也應該已知道目前的狀況。他道，“熬過這個難關，以後不會再讓你等我。”

“你一個人抽身而退，不可以嗎？”

蘇卿雲真不是一個大節大義的人，一直以來，她都只想着如何顧全自己。

“卿雲，你應該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

“可我不要榮華富貴呀！”蘇卿雲道，“我不管別人，我只擔心你。我只要你活着，別的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顧珣沉默，此時家中的勤務兵卻忽然來敲了門，有人深夜造訪。

顧珣示意蘇卿雲回避，她卻心裏頭有些委屈，哽咽了聲音道，“我和你都沒有好好說話的時候。”女人執着起來，素來沒有可以商量的餘地，有時候她只是在跟自己怄氣，誰勸都沒用。

顧珣有些煩憂，按了眉心，思量片刻，沒有再說什麽，由着她坐在一側。

還沒進門，就聽見造訪者滿口笑意得喊着“顧次長”。

登堂入室，打破了深夜暗沉沉的寧靜。

蘇卿雲擡眼，見到一人腦滿腸肥，戴着一頂黑色的禮帽，頭圓得像個椰子，前後也沒有多大的區別。他開口寒暄，顯得突兀至極，直白得叫人不知如何同他說話。他既不是政客的精明溫吞也不是警署中人的語藏機鋒，倒帶一絲鄉野氣，像幫派中的人物。

蘇卿雲皺起了眉，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蘇卿雲沒有見過他，他倒像是跟她熟識，露着一口黃牙問候，“顧太太也在啊，美人伴英雄。”

蘇卿雲沉默了須臾，把目光投向顧珣，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狗屁不通的話。

倒也不需要她回應，那人自己接下茬去。

“早就聽說顧次長娶的是個大明星，長得貌美如花。今日一看啊，果真不一樣啊。”他說“大明星”三字時簡直如同在說八大胡同的妓*女，口吻令人聽得特別不舒服。

蘇卿雲起身要回避，他卻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并直截了當得問，“顧太太，這次顧次長要是蹲了大牢，你今後打算跟誰去？”

蘇卿雲為他的話驚愕，半晌未能回過神來，顧珣見她着慌心緒更是不佳，拿起桌上的熱咖啡劈頭蓋臉得潑到那人身上去。

做完這一切，他還不忘把杯子拿回來平平靜靜得擱在杯托上。

“顧次長你這是什麽意思？”造訪者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人物，對顧家既畏又恨。本就是來趁火打劫，卻不曾想顧珣沒有将他放在眼裏。

“失手。”

顧珣面不改色地回答。

造訪者見他拒客的神色，心知已沒有什麽和談的必要了，拿起自己的帽子撣了撣，仇恨得瞪了顧珣一眼，擺出一副走着瞧的神态。

他走後，顧珣叫來勤務兵聲色俱厲地訓了一頓，未了又是大勢已去的悲涼。

“什麽亂七八糟的混賬東西都敢跑到我家裏來撒野了！”他氣得走路不穩，跨臺階時拌了一下。

蘇卿雲不敢上前去勸。

——

人得志時才能意氣風發，落魄時，連形容瞧着都憔悴。

蘇卿雲看着顧珣的桀骜與鋒芒在數日內挫骨揚灰，聽說顧四小姐正在不停得拿錢擺平事情。

有錢能使鬼推磨，然而人心比鬼更詭異莫測。

家裏又鋪上了嶄新的桌布，臺上擺着時鮮的瓜果，打理得鮮花團簇。顧四小姐指揮着家裏的傭人鞍前馬後，不知又是有什麽貴客臨門。

再是拉攏關系，蘇卿雲有預感，此一遭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她對顧珣道，“判個重刑，三年五載的又有何妨呢？我可以等你的。”

顧珣正站在落地窗前，聽見她跟自己說話轉身過來拍了拍她的肩，似乎是叫她放心。

蘇卿雲點頭，他從來都沒有叫自己失望過。

樓下歡聲笑語，顧家的小侄女在彈鋼琴。來的是個姓蔡的姑娘，年紀小，未谙世事，又刁蠻任性，對什麽不滿意就直接發表聲明，像是極其重要且嚴肅的事，無緣無故地叫人難堪。

蘇卿雲看她就三個字：沒教養。

她不喜歡蔡家大小姐，但知道她背後的家世足以令她胡說八道胡攪蠻纏，便忍着口氣任她在自己的家裏指手畫腳。

她以為忍讓是為了将來謀劃，但三五時日過去，蘇卿雲覺得自己是在葬送自己的将來。她是細心的人，不久就察覺了端倪。

原顧珣為了能拿到逃往日本的名額，與政要的女兒在一起。在愛情與性命之間，他抉擇了後者。蘇卿雲不能拿氣節、信仰罵他，因為那些東西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她什麽都沒信過，她就信過他。

他們都安排好了，為自己鋪好了後路。蘇卿雲不知道顧家的逃亡名單裏是否有她。

作者有話要說： 明兒最後一章就完結了，開新文：奈何橋新魂舊鬼。市井百态，衆生皆為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