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自私
易雪逢還在晃鈴铛。
心魔似乎就看準了他脾氣軟好欺負, 雙臂環着, 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晃着爪子, 一有停下的趨勢他就立刻橫眉冷對,作勢要打人。
易雪逢的手都晃得有點酸, 最後終于忍無可忍, 擡手将一個金鈴撸下來,直接甩在心魔身上, 怒道:“自己晃去!”
心魔被甩得一懵,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又軟又溫順的人敢膽大包天到拿東西扔自己,他陰森地看着他,道:“你再扔一次試試看?”
易雪逢憋了一肚子火,也不怕心魔對他霸王硬上弓了——主要是他敏銳地察覺到面前的心魔同寧虞還是有些相似的, 全都是把自己氣死也不會傷自己一下的別扭性子。
他冷笑一聲,将另外一只手的金鈴解下來,再次甩了心魔一臉, 明晃晃地表示:“我就還扔了,怎麽樣?”
心魔:“……”
心魔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接着臉色陰沉地又道:“你再扔最後一次試試看?”
易雪逢兩手互相撸了一下手腕, 發現沒有金鈴能扔他了, 只能氣咻咻地瞪他。
心魔見他不扔了,立刻覺得他是迫于自己的威嚴而不敢造次,陰沉的臉色也緩和了許多,他坐在床邊,将金鈴捏着, 朝易雪逢伸出手,像個大爺一樣命令道:“過來。”
易雪逢見他還沒有打消給他戴鈴铛的念頭,被氣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理都不理心魔,開始東張西望找能出去的辦法。
易雪逢不知道誤入別人的心魔要怎麽出去,看了半天都沒有想到出去的辦法,他将視線收回,發現心魔竟然還在朝着他伸出手,眼睛瞪着他,等着他伸手。
易雪逢無語了片刻,道:“如果我戴上鈴铛,你會放我出去嗎?”
心魔擰着眉頭想了想,決定遵循自己的內心,直接說:“不會。”
易雪逢:“……”
心魔道:“你永遠別想出去。”
易雪逢險些一句髒話罵出口了,他擡手揉了揉眉心,看着面前心魔霸道的架勢,心道我不能總是在這裏待着吧,寧虞呢?不是只說瞧一瞧心魔嗎,怎麽這麽久了還不把他放出去?
易雪逢想到這裏,眉頭皺起來,突然想起來他在進來寧虞識海之前,切雲是打算去殺寧虞的,而他現在在這裏待了許久,外面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心魔還在朝他伸出手,見他不過來,一直在不耐煩地晃着爪子,等着他主動把手遞過來。
易雪逢猶豫了片刻,決定以身犯險一次。
他擡手撥了撥自己手腕上的鏈子,直起腰朝着心魔一下撲了過去。
心魔本來只是想拉一拉易雪逢的手,沒想到易雪逢不光将手遞過來了,還一贈一地将整個身體砸了過來,他吓了一跳,忙擡起雙手去接朝他飛撲而來的少年。
易雪逢一下被他接到懷裏,還沒等心魔開口,他便道:“那我親你一下,你能放我出去嗎?”
心魔直接呆住了。
易雪逢自然也沒有等他回答,直接擡手撫在心魔的臉側,輕輕将唇覆了上去。
心魔:“……”
下一瞬,易雪逢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仿佛是被風卷着在空中翻了好幾百圈一樣,差點讓他不受控制地吐了出來。
感官落在實處後,易雪逢眼睛都沒有睜開,便掙紮着附在一旁難受地吐了出來。
有人在自己耳畔說了什麽,他一概沒聽清,只憑着本能将腹中的東西吐了個精光,半天才虛脫地躺了下去。
易雪逢閉眸休息半天,才疲倦地睜開眼睛。
頭頂是純白的床幔,易雪逢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身體中,而且切雲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垂着眸慢條斯理地把玩纏在手腕上的小劍穗。
察覺到易雪逢醒來,切雲臉上本能浮現一抹少年人稚氣未脫的笑容,就像是這些年他僞裝的毫無破綻的那樣,只是他剛一笑,才反應過來易雪逢已經知曉了他的本性,那毫無陰霾的笑容瞬間落了下去。
切雲走上前,擡手撫了撫易雪逢的肩膀,淡淡道:“還難受嗎?”
易雪逢捂着嘴幹咳了幾聲,嗓子有些難受,剛要說話切雲就遞過來一碗水:“先喝一口吧。”
易雪逢面無表情地将水喝了一半,才道:“寧虞呢?”
切雲笑了笑,慢條斯理道:“管他作甚?我在這裏,你就沒有什麽想同我說的嗎?”
易雪逢問:“我說,寧虞呢?”
切雲眸中痛意一閃而過,随後被他的滿不在乎所掩藏,他淡淡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
易雪逢聽到這個問題,心中突然打了個突,不會又是一百年了吧?
切雲自問自答:“三日過去了,你覺得寧虞若是真的還活着,難道不會待在你身邊照料你嗎?”
才三天,易雪逢松了一口氣,只是這口氣才剛松一半就被他倒吸了回去。
三天!
當時切雲對寧虞的殺意是實打實的,現在他還好好的活着,難道說……寧虞真的被他殺了?
易雪逢突然起了一身的冷汗,不過很快他又自己強迫自己安定了下來,寧虞修為滔天,自然不會被切雲這麽輕而易舉的弄死的。
易雪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擡頭瞥了切雲一眼,道:“你做了這麽多,只是為了不讓我同他在一起?”
切雲又笑了,他擡起手摸了摸易雪逢的側臉,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傷,而且寧虞太礙眼了,哪裏都有他。”
易雪逢回想起他在寧虞心魔中瞧到的往事,皺眉:“他不會讓我受傷,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再受傷也是我罪有應得,怨不得旁人。”
切雲一歪頭,道:“罪有應得?那你百年前慘死在誅魔陣,也是罪有應得嗎?”
易雪逢一怔。
切雲欺身靠近他,逼近他的眸瞳,雖然臉上依然溫和,卻吐字如冰:“易雪逢,你可知道你的魂魄在誅魔陣中碎了多少片?”
易雪逢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盯着他的眼睛。
“三百五十一片。”切雲聲音仿佛雪山巅的狂風一般冷漠,“我花了整整三十年時間,一片一片地将你的魂魄集全,臨樊一直在說我瘋了,說就算我将你的魂魄全都尋到,也不會像之前那樣恢複如初,更加不可能令你複活。”
易雪逢眸中浮現些許痛色,嘴唇輕輕動了動:“切雲……”
切雲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冷厲道:“可是我沒聽,所有人都在勸我,我一個字都沒聽,就是因為我有自信能将你救活,最後,我成功了。”
他花了六十年時間将易雪逢的三魂六魄溫養成型,而後喚醒秋浮玉的那具用靈力鑄成的殼子,将魂魄一點點地引入其中。
秋浮玉的殼子原本只是如同嬰兒般大小,切雲将他一日日養大,直到那具殼子三歲時他靈力因保護易雪逢的魂魄而枯竭,不得已之下才将易雪逢送去了寒淮川。
臨樊将其養了幾年後,便得道飛升,只留下偌大的寒淮川留給他。
切雲一邊修養一邊将那些溫養好的魂魄一點點融入易雪逢的身體中。
第一年時,那殼子有了身為人的神智。
第二年時,已經知曉了人情冷暖,喜怒哀樂。
第三年,第四年……
那具軀體一點點被填滿了魂魄,直到最後一魄入了軀體中,魂魄才終于算是完全。
因魂魄和情感缺失而暴戾冷漠的小仙君終于在在禁地的惡獸口下,因為劇痛刺激,驟然清醒過來。
那時的易雪逢,還以為他是奪舍重生。
切雲一直在暗中看着他,直到那句“廢劍”從他口中叫出,他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切雲就算掐着易雪逢的脖子,冰涼的手也軟軟的沒有使出一絲一毫的力氣,他眼圈微紅,這些年來暗中做了這麽多事情,再苦再痛他也從未有過半分悔恨,但是此時他說着說着,心頭突然湧上來一股幾乎将他淹沒的委屈來。
切雲的手輕輕地發抖,他故作的兇惡和冷厲也一點點消失,盯着易雪逢的眼神變得溫柔又絕望:“因為我要不顧勸阻将你複活之事,我同臨樊鬧掰了……他明明……”
切雲的眼淚突然滑了下來:“他明明能看破鬼魂知曉輪回,比任何人都知道陰陽兩隔是多痛苦,但是為何就不能成全我?他說這是逆天而行,爹,你能告訴我,何為逆天嗎?”
易雪逢怔然看着他,嘴唇輕抖,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花了這麽多精力,幾乎将我能失去的全都丢棄了,好不容易換回了你,現在你卻要告訴我……”切雲的聲音幾乎輕到仿佛是氣音,“……說你……罪有應得?”
易雪逢喃喃道:“切雲,我不……”
他想要辯解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是剛一出口卻覺得再多的辯解在切雲看來全都是在尋借口罷了。
當年他身死後一了百了,根本不懂還存活于世的人到底有多痛苦,他不知道切雲為他付出了什麽,也不知道他這百年是如何活過來,他從死後到重生這段時日,自來想的都是自己。
他一心想着複仇,想着弄清楚當年自己慘死的真相,想着如何讓牧雪深死在自己手中,他想了這麽多,卻獨獨沒有去問一問切雲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問他有沒有傷心害怕,有沒有做出什麽傻事。
易雪逢自小就知曉那些只顧着自己利益的人被稱之為“自私”,卻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為這樣令人做吐的自私之人。
再多的辯解他都說不出口了,只能怔然看着切雲,不知要如何回答。
切雲的臉上依然有着淚痕,只是眼中的脆弱不堪卻已經被他悉數收了回去,他将撫在易雪逢脖子上的手收回,偏過頭将羽睫上的眼淚眨下來,輕聲道:“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講了。”
易雪逢本能去抓他的手:“切雲……”
切雲順勢将手收回去,反手扔給他一串佛珠,頭也不回地站起來,道:“他在這裏面,若是他有幸活着出來,我不會再阻止他,但是如果他慘死在這裏面,也是他罪有應得。”
易雪逢還想在說什麽,切雲卻已不想再聽,轉身飛快離開了。
易雪逢茫然地在原地呆了半天,才擡手輕輕捂住了眼睛。
在他手中佛珠的小世界中,寧虞渾身是血,握着罂粟劍站在蒼茫天地間,渾身魔氣已經到達了頂峰,在他身邊凝成陰郁的黑氣,張牙舞爪地朝着外面蔓延。
而在他面前,再次出現了一個幻象。
寧虞自從眼睜睜看着易雪逢從他面前消散兩次後,整個人就徹底瘋了,而自那之後的幻象一個接着一個,結果全都是他想要去碰易雪逢,卻只能看着“易雪逢”消散在他面前的場景,像是在無聲嘲諷他當年眼睜睜看着易雪逢死卻無能為力似的。
一次,兩次……直到無數次之後,寧虞已經徹底失去了神智,只知道将幻象中易雪逢身邊的人全都殺光,其他的已經不知道思考了。
罂粟一直在嘗試喚醒他的神智,但是心魔發作後的寧虞又哪裏是他能喚醒的,最後只能徒勞無功地看着寧虞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局外人殺死。
不過很快,罂粟就發現了幻象中似乎有些東西出現了變化。
剛開始的幻境中,“易雪逢”身邊總是或多或少圍着一些人的,有時是六朝,有時是切雲,還有一些根本看不見面容的人,往往都是三五成群在他身邊。
但是随着寧虞将那些人殺了一遍又一遍後,再之後的幻象中,易雪逢身邊的人似乎少了許多。
罂粟突然感覺到了一股寒意從心底傳來。
若是到最後的幻境中,沒有其他的旁人,只有易雪逢一人在那,寧虞會不會神志不清地連易雪逢也殺?
之後,果然如同罂粟猜想的那樣,幻象中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甚至已經沒有了人,只有易雪逢那幾只靈獸在他身旁圍着,而後被寧虞眼睛眨也不眨地殺了。
寧虞的眸子已經完全渙散,看着那殺戮成性的模樣,罂粟不禁渾身發寒地想,如果易雪逢真的在這裏,他怕也是會眼睛眨也不眨地砍下去的。
不知又過了幾個幻象,“易雪逢”身邊的螣蛇終于也完全消散,只剩下他一個人衣袂翻飛長身玉立,微微仰着頭看着天邊,長發垂到地上,被風吹得微微拂起。
寧虞森寒至極地看着他,像是之前斬殺了無數次幻象之後,握着罂粟劍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就直接沖了上去。
罂粟厲聲道:“寧虞!”
寧虞連思考都不會,就算聽到了這聲也不會想到是叫他的。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寧虞持劍宛如厲鬼似的沖到了“易雪逢”身邊,反手握住罂粟劍的劍柄,猛地朝“易雪逢”劈下。
罂粟幾乎要尖叫了,本能地屏蔽視線,不忍再看。
只是下一瞬,他突然感覺自己的本相從寧虞掌心脫離,锵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罂粟有些怔然,張開眼睛一瞥,就看到那完全失了神志的寧虞正死死地擁着懷中的易雪逢,下颌崩得死緊,枕着易雪逢的肩膀,像是歷盡艱難終于在萬水千山的盡頭看到了失而複得的珍寶似的。
罂粟愣住了。
寧虞依然沒有清醒,一切動作全都随着本能,那渙散空洞的眸子中溢出兩行淚水,緩慢地從他臉頰滑落,沒入在易雪逢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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