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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間,女店主把在後院練琴的詩人叫了出來:“你去馬洛家把小表弟叫過來。他們一家不是去城裏看病了嗎?那小孩才十歲,他們家沒人給他做飯。”
詩人伸了個懶腰:“天都黑了,他家人肯定回來了。再不回來城門要鎖了。”
“總之你去看看,萬一他們真沒回來,你小表弟晚上得一個人在家,不是更可憐了嗎?”
詩人想想也是,于是放下琴就出去了。
白天的時候,他帶着賞金獵手去了一次馬洛家。他們沒進門,十歲的小表弟只把院門開了一道縫。詩人本來想進去坐坐,但又怕小表弟管他要零花錢,于是就和獵手一起立刻離開了。
天黑之後,村子安靜得像個無人區。現在大家都怕遇到怪物,連白天出門都要結伴而行,到了晚上,很多人連窗戶也不敢開。
詩人深感惋惜,以前的黑樹村可不是這樣。
以前的晚餐後是“史詩時間”,村裏大多數人會聚集到“歡歌小屋”來聽故事和彈唱。有的時候是诙諧小曲,有的時候是長篇傳奇故事,每隔三天會安排一次“兒童時間”,講的都是孩子們喜歡的有趣冒險。正因為有這個傳統,詩人才能被稱為黑樹村的“常駐”吟游詩人。
現在情況變了,即使是白天,人們也不再喜歡聽什麽傳奇冒險了。刺激的故事裏通常有怪物和兇殺,而現在村子附近真的有怪物,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死,大家再聽到這種故事,也只會心有戚戚。
詩人自己也多少有些害怕。比如現在,他一個走在靜悄悄的小路上。幸好治安官的家并不遠,前面再拐個彎就到了。
他剛走出小路轉角,就聽到治安官家的院子裏傳出了細細的哭聲。聲音只高了一下,然後立刻壓低下去,是女性的聲音,可能是舅媽,也可能是表妹。
雖然不知道她們怎麽了,但這至少說明家裏有人,他們從城裏回來了。
哭聲讓詩人有點擔憂。他的舅舅治安官馬洛一直傷病交加,這趟看診回來後,家裏還有人哭泣……難道是馬洛的病情有什麽惡化?
詩人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把措辭想清楚了,這才上去敲門。
來開門的還是他最小的表弟,那個才十歲的小孩。
詩人原本是要把這小孩帶走的,既然他家人都回來了,詩人就改口說想進去看看舅舅馬洛。
小表弟和白天一樣苦着臉,對他說:“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還沒回來,他們帶着爸爸去城裏了。”
說完之後,他好像又想到了什麽,立刻補充說:“我已經吃過飯了,有點困,正睡覺呢。”
詩人腦袋一懵。剛才他聽得清清楚楚,屋裏絕對有別人在。
他立刻板起臉來。倒不是他故意吓小孩子,而是他懷疑舅舅真有不測,心裏緊張。
“你跟我說實話,”他按着小表弟的肩膀,“馬洛到底怎麽了?”
小孩堅稱家裏只有自己。但孩子畢竟只是孩子,撒謊的時候,頭一兩句還比較自然,被重複問上幾句,漸漸他的神色就有點慌張了。
詩人通過門縫向院子裏看,小表弟用身體卡在門縫上,小手使勁抓着門板,顯然是生怕詩人硬闖。詩人心一橫,雙手抓住表弟的腋下,想把這孩子抱到一邊,誰知這孩子比他想象中沉很多,他竟然沒抱起來。
一個大人一個孩子,就這樣在門口拉拉扯扯,而且誰都不敢大聲喊人。
雖然他們不敢出聲,屋子裏卻突然傳來了重重的鈍響,還伴随着一聲慘叫。
門口的兩人都僵住了。表兄弟倆對望了一下,一起向屋中跑去。
馬洛一家的二層小屋面積不大,屋裏沒點燈,詩人猛地闖進去也不知道該往哪看。小表弟拉了他一把,把他帶到廚房方向。
黑黢黢的廚房裏傳來痛苦的嗚咽聲,一團影子在地板上磨蹭蠕動。表弟迅速點燃桌上了的蠟燭,詩人這才看清,是他的舅母和大表弟趴在地上。
廚房地上有個方形的地窖入口,舅母和大表弟正趴在入口邊,用力地拉扯着什麽東西。
小表弟立刻撲上去:“怎麽了!怎麽了!”
舅媽咿咿呀呀地喊着話,她嗓音沙啞,哭得語言都變了調,詩人幾乎沒聽懂她說的話。而大表弟目光專注,沒有吭聲,甚至沒發現屋裏亮了蠟燭、多了一個人。
看清眼前的情形之後,小表弟也放聲大叫起來,并且也立刻趴下來拉住了什麽。
詩人被眼前的情況吓得有點腿軟,但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他并沒有看到舅舅的屍體之類,而是看到舅母和兩個表弟臉色蒼白地趴在地窖口邊,死死抓着表妹的手臂、衣服甚至頭發,正拼命把她向上拽。
地窖的木門搭在表妹後背上,遮住了視野,詩人看不見下面發生了什麽,只能聽到地窖裏傳來沉重的喘息聲。
“這是怎麽了!”詩人也跪下來,抓住表妹的一側腋下。
一用力他就感覺到了……下面有東西拽着她,力氣非常大,上面這麽多人也拉不過那股力氣。
這家人根本顧不上回答他。他們吓得只會亂叫,連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有表妹沒有尖叫,她的腦袋無力地歪向一邊,閉着眼,已經失去了意識。
下面傳來一種可疑的“嘎吱”聲,像是布料破損……也有可能是人的身體被扯斷。趴在地上的四個人都聽見了,他們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敢放開手,力氣稍微一松懈,表妹的身體就又被拖下去了幾寸。
“閃開點,讓我過去。”這時,耳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一家人回過頭,驚喜地看到賞金獵手卡林格的身影。
雖然卡林格說了“閃開”,但那家人哪敢放開女兒的手,他們只是呆在原地,盡量壓低身體,一副吓到停止思考的模樣。
廚房對卡林格來說過于狹小,他快步走過來,腰間和背上的武器撞出一路叮叮咣咣的聲音。
他直接從詩人頭上邁過去,一腳踹開扣在少女背上的方形門,直接跳進了地窖。
一家人感覺到那股拉扯的力道松了一下,他們立刻用力拽,總算把昏迷的女兒完全拖了上來。
女孩長裙破爛,一條腿血跡斑斑,另一條腿不僅帶着外翻的傷口,還以可怖的角度扭曲着。馬洛夫人當場嚎哭起來,詩人趕緊脫下外套把表妹裹住,大表弟和小表弟則扶住哭叫的母親。
地窖裏傳來卡林格的聲音:“你們出去!離遠點!”
“好!”詩人帶着哭腔回應,“需要多遠?”
“你們家院子裏!”
“好!好的!”
地窖內,怪物就在卡林格面前五步遠的地方。
它雙眼赤紅,面部上半截還能看出一點人類特征,下半截則皮開肉綻、颚骨凸出,獠牙直接穿過牙肉和嘴唇刺出來,腫脹的身體上包裹着血衣,脊背拱起,四足着地,脖子與手腳上都生出黑色毛刺。
卡林格摸了一下闊刃劍的劍柄,看看周圍,又嘆了口氣。
空間太窄小,用闊刃劍會受到阻礙;面前這個生物皮糙肉厚,用細彎刀又容易損壞。
卡林格卸下了後腰上的小戰斧,在手裏掂了掂:“我有點能理解精靈為什麽滿嘴髒話了,我現在也很想罵人……”
怪物晃着頭嗅了嗅空氣,嘶吼一聲,向卡林格撲來。卡林格沒有閃避,而是直接迎向怪物的獠牙,把斧子頂入怪物上颚,手腕一用力,怪物的頭部受到沖擊撞上地窖屋頂,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雖然怪物的嘴巴被斧子卡住,它的前爪卻牢牢抓住了卡林格,卡林格也不掙紮,他順勢騎在仰倒的怪物胸口,從腰包裏掏出了小錫盒。
錫盒裏是來自精靈的最後一粒藥。卡林格拿出珍珠大小的藥粒,把它捅進了怪物大張着的食道。
其實卡林格可以不給它吃這粒藥劑。反正他是來殺它的,它吃不吃藥也沒什麽關系了。但卡林格還是給它喂了藥。
因為他想看看這藥的效果到底是什麽,是否與他的猜想一致。
不一會兒,怪物爪子的力道松開了。卡林格從它身上站起來,拿走斧子,怪物慢慢閉上嘴,胸腔緩慢起伏着。
卡林格站在怪物面前,怪物卻不攻擊也不防禦。它帶着傷,平靜地躺在那,仍有人類特征的半張臉上露出安逸、飨足的神色。
卡林格抽出細彎刀,抵在怪物的脖子上,怪物仍然慵懶而平靜,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
白天的時候,那些民兵和城衛隊員也吃了同樣的藥,他們吃完後一切如舊,沒有出現這種病态倦怠,甚至巡邏起來還更有精神頭了……卡林格心中暗想,關于藥的功能,他确實猜對了一部分,同時也猜錯了一部分。
這藥不是防止人被感染,而是給異界感染體的安慰劑。它抑制了感染體的行動,即使沒有獵手幫忙,吃下藥物的感染體也會在一定時間內變得無害。
精靈應該是想安靜地處理這件事,不想引起恐慌。他的想法倒也不算錯,從昨天到今天白天,既然村中還算平靜,就說明感染體還未徹底變異。
如果白天的時候治安官馬洛能吃下藥物,估計這會兒也不會攻擊家人。
這麽一想,山林在一夜之間變得平靜了許多,可能也是和這種藥物有關。
卡林格不太明白的是,既然精靈法師有能壓制感染體的手段,他為什麽不一步到位把事情做完?山林裏的異界感染現象已經持續了這麽久,說明他從未大範圍地、徹底地使用過這種藥。
是因為藥剛剛被研究出來嗎?還是因為某些原因無法大量生産?
“唉,一會兒去問問他好了。”卡林格把錫盒塞回腰包裏,然後将細彎刀一壓,一劃。
怪物的頸部湧出鮮血,既不掙紮,也沒喊叫,眼中的紅光逐漸暗成漆黑。
卡林格用的時間很短。他從地窖爬出來,那一家人還在院子裏手忙腳亂着。
看到卡林格走出來,他們誰都沒有問“怎麽樣了”。
他們很清楚地窖裏那個“東西”是什麽。如今它毫無動靜,獵手則穿着沾血的鬥篷走出來,誰都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
正因如此,馬洛夫人抱着女兒,哭得更厲害了。
卡林格無奈地搖了搖頭。此情此景,他也懶得責問他們白天為什麽撒謊。
還能是為什麽?無非就是僥幸心理……他們肯定已經發現馬洛不對勁了,在馬洛還沒徹底變異前,他們總覺得他“還有救”。他們不想讓村民知道馬洛有可能感染,也不想讓外來的賞金獵手殺掉“還有一線希望”的馬洛。
要說蠢,确實挺蠢的,但現在罵他們也無濟于事。
卡林格拍了拍年長男孩的肩:“你去找醫生。記住,要把你妹妹的傷情說清楚,讓醫生做好相應準備。”
少年點點頭,擦着眼淚站起來。常駐吟游詩人想跟他一起去,卡林格攔住他:“你不用跟着去,外面沒那麽危險。你去找點桌布床單之類的東西,把地窖裏的屍體蓋上。這類屍體散發異味的速度比較快,味道很恐怖的,将來你們最好燒了它。現在你們肯定來不及燒,在處理它之前,先多少遮一遮。”
詩人面露懼色,委屈地點了點頭,慢慢走向屋子。顯然他一點也不想負責幹這個事,但如果他不去做,他的舅母或表弟妹就更做不到了。
最後,卡林格蹲下來檢查了一下女孩的情況,掏出一只小扁瓶,交給馬洛夫人:“這孩子不會有生命危險,別怕。如果她醒了,你把這個給她喝幾口,能止疼。一小口一小口喝,就像喝烈酒那樣。別喝太多,之後會有副作用,會頭暈,可能還有幻覺,多休息就好了。沒受傷的人別喝。”
馬洛夫人點點頭,牢牢攥着扁瓶。
卡林格站起身,那個十歲孩子伸手攥住了他的鬥篷:“對不起……”
“沒事,別怕。”
他揉了一把小孩的頭,走出院子。
街道不像剛才那麽昏暗了。有幾扇門打開了門縫,木窗裏也透出了火光。剛才的動靜肯定驚醒了附近的鄰居。
馬洛的家人苦苦隐瞞了這麽久,最終也沒逃過慘烈收場,鄰裏四舍仍然會知道實情。
卡林格想到,山裏的精靈法師也是這樣。他也一直在隐瞞某些東西。
不知他的擔憂又是什麽,也不知他的決定是否正确。
卡林格騎上馬,匆匆穿過村子。經過田埂的時候,他側頭望着墜月塔所在的那座山。
深色剪影般的山頂上浮着一層微弱的冷光,那不是月亮的華彩,而是遍布在樹冠之間的魔法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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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霧凇再一次從塔底部的結晶牆壁前離開。
他走得比之前更慢,一點點挪着雙腳。好不容易才回到浮碟上,因為怕站得不穩,他得坐下來再讓浮碟上升。
雖然他身體不适,但心情卻挺好,這會兒還坐在浮碟上哼起歌來。
浮碟停在有圖書室那層。霧凇的體力恢複了一些,好歹能走着穿過一排排書架了。他來到牆壁盡頭,在亂糟糟的書桌前坐下來,長舒了一口氣,拿起倒扣在桌上的書。
這本書有些與衆不同。這裏的書本大多數都又厚又大,封面有皮革保護,文字多是精靈語或法師們專用的奧術文字,而霧凇手裏的書很薄,是簡單的硬紙封面,質感也不太古老,上面的字是通用語:《掌握社交禮儀——受歡迎的紳士與淑女必讀》
霧凇翻開上次看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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