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假面人魈(5)
三角形的平安符用黃紙折成,老道當面用蘸了金粉的丹砂在紙上畫下難以辯認的符咒。下山時,平安符便用一根絲線系在了女人的脖頸之上。
黃昏的霧岚隐蕩在山間,不知何處飄來的紙錢在前方的山道上飛舞。
清眉說她倦了,踏上回程的公交車時便倚在了蔣青的懷裏。
這一天清眉的興致很高,在來之前還畫了些妝,穿上一件粉色的上裝。她白皙的肌膚被暖暖的顏色包裹,讓蔣青有種與畫中人共處的感覺。在山上,倆人非常默契地閉口不談煞風景的事,因而這一天在蔣青的感覺中,是少有的輕松。回程的車上,清眉忽然想起來什麽,她說:“我們忘了在山上折一枝柳。”
蔣青想起很久以前聽老人們說起的風俗,觀世音以蘸了聖水的柳枝普渡衆生,清明時節在家門前插上一枝柳,便可以阻止冤魂入宅。
蔣青的心在瞬間黯淡了一下。
回到市區,已是華燈初上。蔣青按照先前的計劃,帶清眉去了一家別致的小酒店用餐。小酒店座落在一條小街上,布置得極為典雅脫俗。到了十點鐘倆人吃畢出門,一眼看去,只見小街兩側,閃現稀稀落落的火光。那是小街兩邊的住戶在給先人焚燒紙錢。
清眉畏縮地退到蔣青身後,面上又已現出一片恐懼的神色。
夜晚終于來了,清明之夜,鬼門關開,百鬼齊出。那些陌生人又豈會放過這樣的機會?蔣青眼前又現出清眉身上遍體的傷痕,他心中一痛,飛快地轉身,握住女人的手:“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柳樹。”
柳枝真的可以阻住那些陌生人嗎?
蔣青帶着清眉去了東郊的河邊,那裏真的有幾株垂柳。河邊也有火光,蹲在河邊的幾個老人嘴裏喃喃念叨着,不斷将手中白色的紙錢投到火中。
清眉的身子又在瑟瑟抖動,需要蔣青用力攙扶才能向前。垂柳之下已經有人在采摘,那是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蔣青扶着清眉去了另一株柳樹下,倉促地折下幾枝柳條便慌忙退去。河堤上有種不屬于人間的陰森氣息,就連蔣青都能察覺,何況清眉。清眉是個與衆不同的女人,她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在這清明之夜,她看到的是不是比平日還要多上許多?
回到街道之上,女人緊緊把柳枝攥在手中,面上的恐懼已經化為深深的痛苦。她的目光在街道上逡巡,旋即便緊緊閉上,臉頰上的肌肉不停抖動,她顯然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我的窗外站着一個陌生人。我認識他,他終于來了。
蔣青慌張地四處張望,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街道上有很多模糊的影子。它們僵硬的身子,移動起來卻悄無聲息。
蔣青一只手捂住清眉的眼睛,另一只手緊緊地攬着她纖瘦的腰肢。懷中的女人低低地啜泣,她哽咽着道:“我不要呆在街上,送我回家。”
蔣青此時已經沒有了主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避開那些模糊的影子。既然清眉說要回家,那麽便回家吧。他們手上已經有了避邪的柳條,清眉的頸上還有道觀裏求來的符咒。希望家能是個安全的所在。
倆人打車趕到福廈路,蔣青攙扶着清眉站在她家樓下。上樓之前蔣青猶豫了一下,清眉重重地抓住他的胳膊:“韋堅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回家了。”
蔣青想辯解些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但清眉的話真的讓他輕松起來,何況,他這時又怎麽忍心把猶在瑟瑟抖動的清眉獨自留在家中?
到了樓上,蔣青用膠帶紙将柳條固定在門的中間,剩下的便全鋪在門前的地上。清眉在屋內打開了所有房間的燈,然後坐在廳內的沙發上,将道觀內求來的平安符雙手緊緊握在掌心。
蔣青關上房門,站在門邊注視着女人。女人緊張的神色讓他也不由自主緊張起來。那一夜,清眉在黑暗的房間內奔跑的情景猶在眼前,也就是說,那些陌生人是無處不在的,堅硬的鋼筋水泥築成的高樓大廈并不能阻止他們逼近的腳步。那些陌生人是無形的,蔣青不知道用什麽方法可以擊敗這樣的對手,而且,他忽然又想到,當自己真的面對那些陌生人時,是否還有勇氣出手應戰?
蔣青與清眉并肩而坐,燈光今夜亮得有些凄慘,清眉不動,蔣青便也不動,沒過多久,他便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僵硬。
夜晚才剛剛開始,如果這樣枯坐到天明,那對任何人都是種煎熬。
“我們說點什麽吧,要不今晚的時間會很難打發。”蔣青說。
清眉目光呆滞地道:“只要你今晚能留在我身邊,無論你想怎麽樣我都答應你。”她頓一下,轉過身來,用些乞求的目光盯着蔣青,“我想喝水,你陪我去拿點水來行嗎?”
蔣青當然不能拒絕她這樣的小小要求。清眉此刻竟似一步也不願意離開蔣青了,她将平安符重新系回脖子上,攙着蔣青的手,領他走進廚房。
冰箱裏有啤酒和果汁。蔣青取了一瓶果汁和兩罐啤酒,想了想,又把啤酒放回原處,換回一瓶果汁來。蔣青知道清眉的意思,這樣的晚上,喝酒顯然不智,保持頭腦清醒,比什麽都重要。
回到客廳沙發上,清眉喝一口果汁,神色平靜了許多。她輕聲道:“我知道你心裏一定還有很多疑問,今晚我全都告訴你。”
蔣青怔一下,他現在最想知道的當然是清眉與韋堅之間的關系。這對夫妻顯然有些古怪,韋堅除了偶爾像征性地帶清眉在朋友面前露個臉,平時和清眉竟然好像全無關系。他不僅不幹涉朋友與自己老婆的交往,甚至還半個月沒有回家。形同陌路的夫妻之間一定有着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那會是什麽呢?
“你真的想知道我跟韋堅之間的事?”清眉皺眉道。
蔣青重重地點頭:“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清眉籲一口氣,目光落在面前的果汁上好久都不出聲。蔣青正想再說些什麽,清眉卻在他之前開口說話了。
“你跟韋堅同學多年,對他的性格一定非常了解。他現在跟以前簡直判若倆人,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人的改變一定需要動力,如果你知道了讓韋堅改變的力量是什麽,你也自然就會明白我跟他之間怎麽會是這樣一種狀态了。”
“這麽說,韋堅的改變跟你有關?”
清眉面上忽然現出痛苦的神色,好像回憶往事是她所不願意的。蔣青的手撫在她的肩上,她怔怔地看着蔣青,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把深埋心裏多年的秘密說給他聽。
“三年前,我跟韋堅結了婚,婚後,他帶我去了北方一座大城市度蜜月。我們當時都沒有想到,那座北方城市竟然會改變我們兩個人的命運。那座大城市是中國政治文化的中心,我又是第一次去,所以我們在那裏呆了兩個星期。那時韋堅做生意已經賺了些錢,我們在北方城市裏盡情揮霍,畢竟,蜜月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清眉幽幽嘆了口氣,“那時我的性格還很開朗,喜歡浪漫和刺激,在那城市的最後一天,我們去了城市東郊的一個景區,并且,當晚就住在了景區裏的一幢小木屋裏。”
蔣青聚精會神地聽着,知道那小木屋便是所有問題的症結所在。
清眉頓一下,面上痛苦的表情又濃了幾分,但她還是繼續往下說:“那天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不能呼吸,似乎有什麽東西正捂在我的嘴上。我睜開眼,被眼前發生的事吓呆了。小木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闖進來兩個陌生人,韋堅已經被繩索綁住動彈不得,嘴裏也被破布塞住。現在那兩個陌生人一個捂住我的嘴,另一個将我的雙臂扭到背後用繩索捆上。”
清眉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我害怕極了,那兩個陌生人都蒙住了臉,他們身形彪悍,站在我面前像兩座鐵塔。他們打開我們的行李,搜走了我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那時我只想着他們拿了錢能盡快離開,但是,那兩個惡棍最後再次站到了我的身邊。我的身子被捆住躺在床上,那邊的韋堅嗚咽着剛發出一點聲音,便被被一個陌生人回身一腳踹得在地上打滾。他的身子瑟瑟發抖,我看到他的眼睛裏滿是恐懼。你知道,韋堅膽小懦弱,這是我在結婚前就知道的,所以,我根本不能指望他在危急關頭能來救我。”
清眉低低地啜泣,身子篩糠樣顫抖:“那兩個惡棍當着韋堅的面強奸了我!”
蔣青驚得呆了,雖然事情已在預料之中,但從清眉口出說出來,他還是覺得莫大的震動。想到面前的女人曾經受到的傷害,他的心也忍不住劇烈地痛起來,一些悲憤的力量飛快蔓延他的全身。他端坐不動,但手腳已經有了些輕顫。
“那兩個惡棍當着韋堅強奸了我,他們甚至還逼迫韋堅擡起頭來。我看到韋堅全身都在顫抖,眼淚不住地流出來。我不知道他那時是憤怒多些還是害怕多些,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韋堅了。那兩個惡棍糟蹋了我,我動彈不得,我甚至發不出聲音,如果有一點機會,我寧願去死,也不會讓那兩個惡棍得逞。我腦海裏漸漸變得一片空白,那些疼痛與屈辱都在最後離我而去。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醒過來時,天居然還沒有亮,韋堅還倒在地上流淚,身子仍然在瑟瑟抖個不停。那兩個惡棍已經離開了。”
“好了,別說了。”蔣青喘息着把清眉緊緊摟在懷裏,在她耳邊輕聲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了,我們便誰都不要再提起它。”
蔣青這時想到了清眉曾經跟他說過的一個夢,自己還曾在夢中重複了她夢中的情形。在無邊的曠野中,兩個從黑暗中走來的陌生人在撕扯清眉的身子,而韋堅卻在不遠處喝水抽煙看報紙。原來那不僅僅是夢,它真的曾經發生過。
清眉忽然重重地搖頭:“你的話韋堅也說過,我們離開那座北方城市的時候,在列車上,他也抱着我說過那樣的話。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從此後我們再也不要提起它,就當那是一個惡夢,夢醒了,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可是,我們誰都忘不了那晚在小木屋裏的經歷,它改變了我跟韋堅倆人的生活。”
蔣青搖頭一疊聲地道:“不要說了,我全知道了,讓我們從這一刻起,真正把它忘記。就當它是一個夢,夢醒之後,你還是你,你沒有任何改變。”
“我要告訴你,韋堅的改變就從那次回來之後開始。”清眉喘息着,固執地堅持剛才的話題“回來後,我經常看到他半夜起床,到客廳裏也不知道幹什麽,好長時間才回來。有一次,他起床後我偷偷把卧室門打開一條縫,我看到他赤着上身,在客廳裏不住地揮動拳頭,好像在跟什麽人博鬥,但客廳裏只有他一個人。那一次,我便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忘記那晚的經歷,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忘記。”
蔣青沉默了,他不知道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他身上,他會怎麽樣。
“每次韋堅在客廳裏沖着無形的對手揮拳,都會堅持很長時間,直到大汗淋漓,整個人都累得癱軟下來,然後才會去衛生間沖個澡,再平靜地回到卧室。正是那段時間,他整個人都發生了變化。有一次,我們在街上,邊上有人大喊抓賊,要換了以前,他肯定會躲得遠遠的,但那次他卻沖了上去,追出了兩條街才把小偷抓住。警察趕到時,小偷已經被他打得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蔣青想起那次韋堅與四個街頭少年纏鬥的場面,知道其實是仇恨讓韋堅變得堅強。這時,他忽然又想到,也許,韋堅的仇恨也許并不僅僅指向小木屋裏的兩個惡棍,它還會波及到清眉。
清眉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清眉說:“韋堅除了性格徹底改變,對我也開始越來越冷漠,到了去年,他甚至連碰都不再碰我。每天晚上,他睡在我身邊,在夢裏都會發出對那兩個惡棍的詛咒。忽然有一次,他咒罵的對象變成了一個女人,我躲在被子裏不停地哭,等哭累了,睡着了,夢裏的陌生人又開始撕扯我的身體。”
清眉哽咽着說不下去了,蔣青把她整個頭都攬在懷裏。女人小小的身子又蜷縮起來,似乎躲進蔣青的懷抱,便能抛開往昔痛苦的回憶。
蔣青不知道該怎麽撫慰女人,此時任何話語都能勾起清眉的回憶,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并且緊緊地抱住清眉,讓她可以感受到他此刻身上凝聚的力量。
清眉還在“嘤嘤”地哭泣,那聲音在寂靜空曠的房間內如水般汩汩流淌,也一點點落在蔣青的心上。房間內的光太刺眼了些,漸漸在蔣青眼中變得有些白晃晃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抱住清眉的胳膊有些酸麻,他動了動,讓胳膊稍微舒服些。那些白晃晃的光線此時變得昏暗下來,清眉的哭泣聲也好像從遙遠的地方輕飄飄地傳來。
蔣青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麽,腦袋向後倚靠在沙發後背上,這個姿式可以讓他躺得舒服些。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他的腦子裏終于變得一片空白……
腿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蔣青驀地睜開眼,身邊的黑暗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他記得自己應該和清眉呆在客廳裏,客廳內的燈光亮得有些刺眼,他還記得清眉就在自己的懷裏,她哭泣的聲音此刻好像還在耳邊流淌。而現在,他只能看到黑暗。也許黑暗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此刻還身處夢境之中,可夢境裏也不該有這麽濃的黑暗。身邊的黑暗仿似無邊無垠,它沒有一點罅隙,因而蔣青的思緒便也無跡可尋。
驀然的一聲巨響讓蔣青沉身一顫,黑暗還是那麽濃,但蔣青卻已經抓住了現實的影子。
他觸摸到了身子底下是柔軟的被褥,因而他知道了自己是躺在一張床上。頭裂開似的痛,好像疲憊之極剛剛進入夢鄉便被人叫醒。他揉揉眼睛,在黑暗裏仍然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既已判定自己在一張床上,那麽毫不疑問,床在房間裏,房間又在什麽地方呢?
蔣青想起最後的記憶是在清眉家裏。
——清眉!
蔣青身上冒出了冷汗。清明之夜,鬼門關開,自己原本打算守着清眉坐到天明的,但此刻,自己醒在黑暗裏,清眉不知去向。難道這一切都是那些黑暗中的陌生人在搞鬼?那些陌生人難道已經再次抓住了清眉?
蔣青忍着頭痛,飛快地從床上下來,摸索着朝自認為門邊的方向走去。他錯了一次,第二次便摸到了門。蔣青用大力拉門,那門輕松地便開了。外面依然是黑暗,但已經有了些星月的光茫。
蔣青大步邁出,看到客廳裏有兩個人影正在追逐。
跑在前面那人,纖瘦的身子,長發缤紛,面色在月光下愈發煞白。她在奔跑時面上的恐懼與絕望,似已深入到她的骨髓深處。而在後面追逐的那個人影卻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來。他嘴裏發出嘶啞的嗚咽,兩只手在身前揮舞,腳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似要跌倒,但每一步卻又堪堪穩住。
蔣青血往上撞,這樣的場景他似曾相識。他想起曾經看到過清眉在廳裏的逃蹿,只是那次他只看到清眉一個人。今天是清明之夜,鬼門關開,陌生人似已再無顧忌,他明目張膽地要來撕裂清眉了。
蔣青此刻沒有恐懼,只有憤怒。他眼前似又現出夢中出現的場景,女人的身體被撕裂,骨骼被折斷……
他低吼一聲,向着黑巾蒙面的陌生人直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