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殺氣
昨日博陵凱旋,大敗前來進犯的北方另一大軍閥并州陳翔,今夜又逢君侯大婚,營房裏殺羊宰豬,破例上酒,既為犒賞,也是君侯賜下的喜酒。
魏劭從十七歲親自治軍開始,每逢行營,必與将士同鍋而食,同帳而寝,若拔城奪地,則身先士卒,每戰必先,但治軍也極其嚴明,令行禁止,士兵對他既敬且畏,平日很少能有放開一飲的機會,今夜喜上加喜,城外連營裏篝火熊熊,到處可聞嘹亮高歌,酒至半酣時,前方忽然傳來一片歡呼,士兵紛紛湧過去察看,見魏劭竟然出城到了軍營,親向奮勇作戰奪回了博陵的将士敬酒為謝。
君侯新婚之夜,竟還不忘出城犒慰将士。整個連營頓時沸騰了起來,士兵将他團團圍住,争先向他敬酒恭賀新婚,魏劭笑容滿面,也是豪氣幹雲,竟來者不拒,還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誤了洞房,連連替他推擋,魏劭最後才得以脫身返城,只是這時,夜也已經深了。
……
儀式完畢,新婦先被引送到了設在魏劭平日寝居射陽的新房裏。小喬被服侍除去衣妝後,請春娘和侍女們先下去。侍女魚貫而出,最後剩下春娘還站那裏,遲遲不肯出去。
春娘丈夫本是喬家家兵,她二十歲産下一女,未出月子,丈夫不幸死于一場作戰,公婆便不容于她,要将她改嫁換錢,後打聽到使君府裏新得一女公子,正要找一個合适的乳母,想着若能被挑中,得的錢財必定比鬻賣兒媳要多,便尋門路找了進去。春娘貌正體健,小喬母親打聽了下,她平日安分誠厚,沒了丈夫,公婆便要将她賣掉,心有不忍,且她丈夫又是為喬家作戰而死的,便也不顧忌諱,請神婆為她淨身後讓她做了小喬的乳母。春娘感恩圖報,用心撫育小喬,一晃至今。如今小喬遠嫁,她自然不舍,陪着跟了過來。
此刻洞房花燭,本是良辰美景,卻總似乎少了那麽一份的圓滿。春娘想到方才窺到的魏劭,身長體壯,孔武有力,一望便知慣是刀頭舐血的人,使君之女卻體嬌質怯,大腿恐怕還沒他伸出來的胳膊粗,加上又剛及及笄之年,唯恐魏劭兇暴,若粗魯對待,恐怕會讓她吃苦,心裏更是放不下去。
春娘雖是婢,也如半母。小喬見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一臉的擔憂,反而上去勸慰。
春娘極力露出歡喜神色,附到小喬耳畔,再三叮囑,說等魏侯入房與她行周公之禮時,勿忘以嬌弱之态侍之,激他憐愛,男子大凡生出憐愛,對待自然也會溫柔。
“萬萬不可逞強。切記,切記!”
小喬聽她這麽再三地叮囑自己,這才明白她剛才遲遲不願離開的原因。雖然兩世為人,大約這方面的經驗不夠,聽完面皮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紅,胡亂點頭應了下來。
春娘這才松開她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新房。
……
房裏最後只剩小喬一人,等着新郎魏劭的到來。
這是一間方正而闊大的寝室,入口擺設了一張高過人頂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繪雲龍紋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內外雙間。屏風側旁安放大床,床上鋪設了嶄新的纁紅寝具,被枕整齊,一側帳頭懸垂谷紋雙玉璧,既為裝飾,也是新房驅邪。對面地上設一張供坐的長方矮榻,鋪着茵褥,中間一張案幾,其餘櫥櫃、箱笥各自靠牆而置,燈臺之上,一對小兒手臂那樣粗的紅燭燃着,此外房中便沒了多餘飾物。
小喬打量完屋子,自己站在中間,對着紅燭發起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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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受了春娘剛才那一番叮囑的影響,呆着呆着,原本沒什麽大感覺的小喬漸漸也有些緊張了起來。
前世的小喬,在多年之後曾與堂姐大喬暗地會過最後的一面,那時魏劭已快稱帝,身邊有一個女人,據說很是寵愛,而大喬名義上雖是他的夫人,他卻對她不聞不問,早任其自生自滅了。
也是那一次的會面,小喬才知道,原來從大喬嫁給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碰過她一指頭。
大喬雖不及小喬天香國色,但也楚楚美貌。他竟然對一個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美麗女人碰也不碰一下,可見他對喬家的憎恨到了什麽樣的地步。既憎恨到這樣的地步,卻又同意聯姻娶了喬女,心機之深,隐忍之能,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
正是抱着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小喬覺得今晚,這個魏劭應該也不會碰自己的。但只要沒發生,什麽事都有個不确定。
萬一呢?
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圓房,看他那體型和體重,坐下來重些,說不定就能把自己壓吐血,要是心情再不爽——這個可能性極大,來個獸性大發的話,自己現在這個在時人眼裏已适婚,但實際還要再過兩天才能勉強湊夠十五虛歲的身子板,恐怕真的吃不消。
她也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像春娘叮囑的那樣,在做那種事的時候,在他身下來個什麽以柔克剛。小喬前世曾嫁過劉琰,但作為她自己,雖稱不上一無所知,但畢竟,在這方面還沒來得及積累些什麽實戰經驗,就到了這裏變成了如今的小喬。
小喬越想越沒底,最後定了定神,繼續坐到大床對面地上的那張矮榻上發呆。
……
剛來這裏時,她很不習慣時人坐姿。現在高腿椅凳還只出現在北方胡人的部落裏,高腿而坐也被視為粗野無禮的舉動。她只要坐下去,在人前就只能保持兩種姿态。要麽臀部落在腳踵上跪坐,算較為輕松的日常坐姿,或者,将臀部擡起,上身挺直,稱長跪,又叫跽坐,是準備起身或者迎客,表示對他人尊敬的一種坐姿。
無論哪種坐姿,小喬都沒法保持長久,更不可能像春娘那樣,一坐一個時辰不動一下地繡花做針線。從前在家裏,只要跟前沒外人,頂着要被春娘責備不雅,她還是經常改用伸直兩腳的坐姿來放松雙腿,所以直到現在也依舊沒學會長久跪坐的本事。
小喬在榻上正襟危坐許久,依然不見魏劭歸來。外面靜悄悄的,什麽聲也聽不到,便伸直腿,從邊上撈過來一個靠箱,放松四肢,半躺半靠在了榻上。
外面天寒地凍,屋裏的火盆燃的正旺,暖洋洋的,空氣裏飄着一股淡淡的熏香氣味。昨夜她沒有睡好,今天又折騰了一個白天,漸漸地,小喬犯困,朦朦胧胧快要睡過去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動靜。
有人來了。接着,她聽到外頭侍女喚:“男君歸。”
男君是家中仆妾對男主人的尊稱,相對于女君。
小喬瞌睡蟲立刻跑了,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剛回歸成跪坐的姿勢,便聽到門扇被推開的聲音,擡起頭,見屏風後一個高大身影晃了下,似乎沒站穩,打了個趔趄。
小喬一驚,急忙直起身,準備下榻去看個究竟,那個人影已經穩住,轉過了屏風,出現在她的面前。
可不正是魏劭?
他仿佛喝了不少的酒,那張原本線條冷峻的面龐也微微泛出來酡色了,進來後,徑直就往裏走去,自己解下了束發的發冠,“嘩啦”一聲随手擲在鏡臺前,看也沒看一眼對面還直着上半身跪在榻上的小喬,轉身朝那張大床走去,到了,一把撩開帳子,玉璧相互撞擊,發出清越的玉鳴。
接着,兩聲“砰”、“砰”靴子落地的聲兒,屋裏就安靜了下來。
……
小喬見他徑直上了床,仿佛一轉眼就睡了過去,原本有些繃的後背,終于放松了下去。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盯着床上的魏劭,慢慢地恢複成跪坐的姿勢。
他應該真的睡着了。或者是醉酒了。
許久,小喬慢慢地再伸直兩腿,手握成拳,輕輕捶了下酸脹的腿,恢複成剛才半靠半躺的姿勢。
就這樣,兩人一個卧床,一個在榻,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屋中的空氣,除了原本的熏香,又混合了些來自于魏劭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聞久了,就不覺得了,只是頭被熏的有些昏沉。
夜已經很深了。小喬就這樣坐靠在榻上,一會兒朦朦胧胧地打着瞌睡,一會兒又忽然驚覺過來,猛地睜開眼,看到魏劭依舊保持着原樣高床而卧,便又放松下來,再次打起瞌睡。這樣反複了數次,最後一次她掙醒過來,是被凍醒的。
窗外依舊黑沉沉的。看燭臺上喜燭燃剩的長度,應該差不多四更天。火盆裏的炭火也将近白灰,只散出些溫溫的餘溫了,屋裏一涼,外頭的寒意便滲了進來。
小喬渾身發冷,雙手交抱,揉了下被凍出了一層細細雞皮疙瘩的兩邊胳膊,估計離天亮又還要好一會兒,盯着床上的魏劭,見他半晌沒動一下,遲疑了片刻,終于下地,蹑手蹑腳地朝床靠去。
時下貴族階層卧室裏的習俗,不管夫婦是否同衾,床上總會放兩幅被衾。
魏劭只躺在床沿靠外的一側,也沒蓋被,兩幅被衾此刻都在床的內側擺放着,疊的整整齊齊。
小喬幾乎沒弄出半點聲息,終于走到床尾,停在魏劭腳前的位置。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仰卧着,因為人高腿長,占了大半張的床,上半夜剛進來時面上泛出的酡紅酒色已經消退了下去。或許床角燈影照不到,光線略微昏暗的緣故,臉色倒顯得異乎尋常的安寧,一雙濃黑劍眉也愈發醒目,兩只眼睛閉着,睡的依然很沉。
小喬屏住呼吸,盡量慢地傾身向前,身體越過了他的腿,伸出一只手夠過去,試圖将距離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來時,身下的魏劭仿佛突然蘇醒,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接着,耳畔“伧”的一下劍出鞘聲,她還沒看清楚怎麽回事,魏劭已從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長劍,人也跟着從床上翻身而下,耳畔一涼,劍尖就緊緊地貼在了她的咽喉之側。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就在電光火石之間。
小喬頓時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鋒貼着自己脖頸皮膚時透過來的那絲兒寒意。和空氣裏的寒意給人所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鐵鏽甜味兒。
她知道這是血的氣味。
她慢慢地回過頭,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裏還帶着細微的紅色血絲,透出了一縷淡淡的殺氣。
“我有些冷,方才是想取被而已。不想卻驚動了你。”她用聽起來鎮定的聲音說道。
但她心裏确信,自己确實沒有碰到他分毫。
魏劭注視了她幾秒,轉頭環顧被布置成纁紅一片的屋子,仿佛才意識到什麽似的,閉了閉眼睛,另手擡起來揉了下額頭,周身那種繃出來的殺氣終于消失了。
他将劍慢慢地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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