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魏侯之怒(下)

魏劭和公孫羊分開,往小喬住處走去。

二仆婦知城池一夜易主,陳太守及全家上下幾十口人全成階下之囚,這會兒她兩人奉命在這裏聽用,四只眼睛睜的老大,一刻也不敢放松,唯恐出了什麽岔子。忽然見走廊盡頭走來一個男子,雖年輕,步伐卻隐帶威勢,又見廊下守衛向他行軍禮,呼他“君侯”,知是房內那個女君的丈夫燕侯魏劭來了,慌忙迎上去,分跪在了兩邊。

魏劭停下,看了眼窗裏透出的燭火,問房裏動靜。一個應答,說先前那位公孫使君和軍醫走了後,兩人就在這裏聽差,片刻也沒離開過,但房內女君一直沒有呼用,應是睡下了。

魏劭走到門前,稍稍停了一停。

她被陳瑞擄走不假,但過程似有疑窦,不若趁這機會找她自己問上一問便清楚了。

他這樣想,心裏坦然了。于是擡手推門而入,轉過迎面那扇床屏,看到她和衣靠躺在床榻的一頭,被衾蓋到腹上,臉朝裏,一動不動,應該确實如那仆婦所言,睡了過去。

魏劭徑直走到了床邊,正要叫醒她,先卻瞥見她朝外的那側面頰似乎帶着些殘餘的淚痕,目光定了一定,便往下,轉向了她的手。

她的兩只手,此刻手心朝上地輕搭在被衾之外,手心纖軟,指蜷成了一個柔軟的自然角度,幹幹淨淨,宛若青蔥,衣袖也挽成了兩折,稍稍往上堆高,積褶在了肘彎下,便露出一截的玉臂,肌膚膩潤可見,唯獨中間那段手腕處卻纏着白色的一圈細軟麻布,隐有藥膏的暗色滲浮了出來,看起來很是突兀。

魏劭看了片刻,視線再次挪回到了她的臉上。

燭光從側旁照來,穿過了帳幔,半明半暗地投灑到了她的臉上,令她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睑上投映出了一圈安靜的扇形暗影。她的臉微微朝裏,他便只能看到她半張柔美的側顏線條。昏燭羅帳影,美人獨卧眠,宛若一枝隔着霧的海棠,單純對于男人的視覺來說,自然是一種能夠帶來愉悅的享受。

魏劭是個正常的男人。反正她也睡着了,難免便又多看了一眼。他這才仿佛忽然又留意到,她的唇角仿佛天生生的微微上翹,便像此刻,或許因了手腕痛楚,睡夢裏她眉心分明是微微蹙着的,卻因這抿着的微微上翹的兩點唇角,睡容也憑空的增了幾分嬌憨之态。

魏劭注視了片刻,忽然有些不想叫醒她了。收回目光,轉身走時,床上的小喬卻仿佛感覺到什麽似的,眼皮子微微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床前有個人影微晃,大吃一驚,低低呼了一聲,人就一下驚坐了起來。

“是我!”

魏劭停了下來,轉身立刻道。

這幾天的經歷,實在有些不堪回首,又自睡夢裏猝醒的,難免杯弓蛇影了些。這會兒小喬也已經看清楚了來人,慢慢地籲了一口氣。

她猜測他應該有事才來的。而且十有八九,應該是和自己被擄的經過有關。便沒再說什麽,坐那裏微微仰臉。望着他。等着他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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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沒等到他說話。見他目光往下,循着低頭瞥了一眼。把自己的手慢慢縮進了被角,給遮住了。

魏劭便挪開了視線,也微微側過臉,并不看她,用平平的語調說道:“我過來,是想和你說一聲,好生養傷。漁陽暫時不用去了,等過些時候我也要回,到時順道再帶你一起回。”

小喬有些意外。但也沒說別的。只看着他,輕輕嗯了聲。

魏劭瞥了她一眼,轉身出去了。小喬聽到門外傳來他吩咐仆婦好生伺候自己的說話聲,接着,步聲漸漸消失了。

小喬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

心裏隐隐,總覺得仿佛有些什麽不對。

關于自己被劫持的經過,他沒問,是否表示并不知道劉琰才是那個最初劫走了自己的人?

如果他一直不提,自己是否也能裝作沒那麽一回事,就這麽混過去了?

……

次日開始,魏劭在城中發布公文,安撫百姓,接管衙門,一連幾天忙碌,沒再露面了。小喬也沒有出門半步路,就一直在房裏吃喝睡覺養傷。四五天後,那兩個服侍她的仆婦來請她出門上馬車,小喬才知道是要回信都了。

魏劭将石邑交托給公孫羊,魏梁和那些受傷将士繼續留下養傷,留大半人馬駐防,自己領餘下部曲,順便帶小喬回去。

小喬依舊坐在一輛內裏裝飾十分舒适的馬車裏。那天早上,出石邑城的時候,她從車窗裏看出去,見街道上冷冷清清,道路兩旁的民戶大多門窗緊閉,但她确信,這些門窗之後,應該是有無數雙懷着恐懼或抗拒眼神的眼睛在透過縫隙正偷窺着從道上經過的這座城池的新主人。偶看到有人,也只是遠遠地站在巷口和街尾,等他們這一衆人馬完全走過了去,人才漸漸地從不知道哪裏的角落裏冒了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望着背影低聲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快出城門時,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忽然從側旁一扇半開的門裏追着只貍貓飛快跑了出來,正好擋到了當先在前的魏劭的馬,魏劭提起馬缰,将馬頭硬生生地轉了個方向,這才勘勘避過了小孩。

“大膽!誰家小兒,竟放出來胡亂沖撞!”

跟随在魏劭身後的麾下另一撫軍中郎将檀扶,在攻城那晚損了兩個得力副将,本就不快,這幾日随公孫羊安撫民衆,見民衆竟還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進展并不順利,心裏惱恨這些人不知好歹,這會兒發作了出來,惡狠狠地拔出刀,沖着邊上怒聲大吼。

那小孩被吓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哇哇地哭叫起來。房裏的婦人聽到了,這才發現兒子趁自己不備跑了出來,臉色慘白,慌忙沖了出來,一把抱住兒子,帶着跪到了馬頭前,不住地磕頭求饒。

魏劭穩住了馬,臉色也帶了些陰沉,眉頭皺着,似乎也在忍着,不耐煩般地揮了揮手,婦人知道這是赦了的意思,慌忙又磕了個頭,抱着兒子便跑進了門。剛一進去,那扇門就呀的一聲關上了。

檀扶看了眼魏劭,見他臉色已經恢複了起先的冷肅,這才悻悻地将刀插回鞘裏,繼續出城而去。

小喬原本看的有些緊張,好在這小插曲很快就安然過去,終于微微吐出口氣,放下了車簾。

……

小喬跟着魏劭一行人馬,順利回到了信都。

春娘她們早于小喬,已經先回了。

春娘自己的那個女兒,在養到三四歲的時候不幸得病夭折了。從那以後,春娘更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小喬身上,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那天就在自己面前,眼睜睜地看着她突然被人那樣給劫走,春娘傷心欲絕,照了魏梁的吩咐先回信都後,這幾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哭的眼睛都腫了,才短短幾天功夫,原本豐潤的面龐也清減了不少,這會兒終于盼到小喬平安歸來,起先歡喜的眼淚都出來了,等看到小喬手腕受傷,得知她竟是為了逃脫自己用火燭給燙傷的,心疼地又流了眼淚。一番哭笑笑哭後,終于回到小喬之前住了一夜的射陽居,侍女們重新打開箱奁,鋪設用具,預備住下來了。

這間“新房”,原來應該是魏劭平常住的寝居之室,貌似從小喬離開的第二天就被收拾過了,裏頭已經看不出半點曾作為“新房”的喜慶之氣。當晚小喬如常作息,知道魏劭必定是不會過來與自己同房的。倒是春娘,經過這一回的事,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仿佛又有了什麽新的心事,真真叫皇帝不急太監急,一直等到很晚,小喬早睡了,她還熬着不肯去睡,直到那個被她用錢給收買了過來的在魏劭書房打雜的侍女偷偷遞了消息過來,說君侯吩咐在書房鋪床預備過夜,這才死了心,悻悻地關門去睡覺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喬被春娘照顧的無微不至,真真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小喬确定,這輩子自己身邊只要有春娘在,她就算沒手沒腳了,也照樣可以過的非常舒服。

她手腕上的燙傷,熬過了起初幾天的痛楚之後,現在開始恢複,慢慢地褪去那層死皮,開始長出新的肌膚。醫士每天會過來給她換藥。昨天起不再用原來那種黑糊糊的聞起來有點臭的藥膏,換成了一種乳白色的聞着很是清涼舒服的新藥。醫士說,這藥膏有祛腐生肌的功效,根據女君的燙傷程度,以他的經驗推斷,恢複的好,應該能生出平滑如同從前的肌膚,不會留下疤痕。

春娘頭幾天一直在為這個擔心,唯恐小喬原本漂亮的一雙玉腕留下燙傷痕跡,聽醫士這麽說,才松了口氣。

當晚小喬沐浴。

她洗澡異常勤快,這兩年來,即便是這樣的嚴寒冬天,只要平常在家有條件,必定兩日一大洗。剛開始的時候,春娘對她這種突然變得異于平常的沐浴習慣感到奇怪,後來漸漸也習慣了。反正喬家家大業大,不過是讓廚房多燒幾桶熱水的事罷了。

這裏的浴房和小喬住的寝室相連,中間以一扇屏風相隔。春娘幫小喬脫去衣裳,扶她入了大浴桶,勒令她高舉雙手,手腕不準有半點沾濕,見她乖乖聽話,這才滿意地幫她洗着長發。

小喬靠在浴桶的邊上,熱水浸泡到了她胸口上方,水線随着春娘的劃水動作微微起着波動,若有小舌輕輕舔吻她胸前肌膚,微帶酥麻,她整個人泡在裏頭,暖洋洋的,感覺着春娘用熟練又舒适的手法在幫自己揉着頭皮,舒服的快要睡了過去。

“……女君,有句話,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小喬閉着眼時,忽然聽到春娘在耳畔低聲說道,便嗯了一聲。

“婢總覺得那日在驿庭裏騎馬劫走了女君的人,有些眼熟……”

春娘的聲音貼着小喬耳朵,傳了過來。

小喬一頓,睜開了眼睛,坐直轉頭望着春娘。見她也看着自己,神情裏有些不确定,但更多的,應該還是擔心,小喬看了出來。

“女君……”春娘望着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個人,确是婢想的那位公子嗎?”

劉琰在喬家住了多年,後來雖離開,也幾年過去了,但一個人的形貌特征,就算随着成年有所改變,大體總是維持不變的。春娘能認出來,也屬正常。

小喬望着她充滿憂慮的一雙眼睛,遲疑了下,俯到她耳畔低語:“春娘放心,他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春娘愣了,神色變得更加憂慮。

“魏侯,他知道這事嗎?”

她幾乎是用耳語般的聲音,在小喬耳畔問。

小喬搖了搖頭。

“他攻下石邑的那晚,曾來見過我,我以為他是要問我當日被擄的經過。他當時若問,我也說與他,但他沒問,我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春娘出神了片刻。

“但願事情就這麽過去吧……”

她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憂慮,兩只雪白膀子抱住了她的脖頸,鼻裏哼哼地撒起了嬌:“春娘,我手腕好癢,我好想抓啊……怎麽辦……”

她的手腕生出新肌,難免就開始發癢,加上浴桶裏熱氣氤氲,倒也不是在騙她。

春娘立刻緊張了,慌忙捉住她手,在她傷處附近用指腹輕輕揉擦,口裏道:“忍忍就過去了。不許自己胡亂抓,聽到沒?抓壞留疤痕了怎麽辦?”

小喬嗯嗯了兩聲,臉靠到她溫暖而柔軟的胸前,閉着眼睛蹭了幾下,聲音嬌軟:“春娘,你對我真好……”

春娘便笑了,“我的蠻蠻這麽美,又貼心,誰會狠得下心腸,舍的對你不好……”

她話音未落,外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房門似乎被人一把給推開,隐含了些粗暴的怒意。

“君侯!女君還在浴房沐浴——”

侍女的聲音随之傳來,能聽出驚慌。

小喬睜開了眼睛。

春娘也愣了一下,随即安撫般地拍了拍她肩,自己急忙起身,正要去迎,一陣腳步聲近,屏風後人影一晃,那道低垂着的帳幔就被人一把給扯開,魏劭徑直闖入了浴房。

立于四角的青銅銅人跪燭臺上的燭火微微晃了下。彌漫着香軟霧氣的這個空間裏,随着他的突然闖入,空氣仿佛也迅速地涼卻了下去。

他站那裏,神色非常的冷漠,目光卻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怒意,掃了眼對面還坐在浴桶裏的小喬。

“出去。”他說道。

春娘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壓住心裏的不安,微微顫聲道:“君侯是來尋女君的?女君尚在沐浴,請君侯容婢先服侍她着衣……”

“滾!”

魏劭驀地提高了音量。

春娘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卻依然倔強地半躬身地擋在小喬的面前,不肯出去。

“春娘,你去吧。我無事的。”小喬慢慢地道。

春娘回頭看了眼小喬,終于低頭,默默地從魏劭身旁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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