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徐夫人
小喬立刻趕到北屋耳房等待拜見。
徐老夫人剛到家,若出于厭惡,未必這麽快就要見她,只是她自己的樣子總是要做做的。等在耳房時,透過窗,看到通往正房的那道走廊裏陸續有人進進出出,腳步聲橐橐不斷。除了仆從,還有一些魏家的管事以及城中将吏模樣的人。
她等了些時候,天将将要黑,走廊上腳步聲也漸漸稀落,一個仆婦終于出現在耳房門口,躬身請小喬過去。
小喬忽然感到些微的緊張。定了定神,随仆婦往正堂而去。
前世裏雙喬姐妹最後見面的時候,小喬從大喬的話中聽了些出來,魏家唯一一個對她不曾為難,四時節次會記得派人往她房裏送些東西的人,也就剩魏劭的祖母了。可惜徐夫人壽元到了,大喬嫁入魏家,沒到一年,她就因為一樁意外去世了,自此大喬境況愈發艱難。
正是因為這樣,小喬才對拜見徐夫人這一關分外看重。并沒希冀自己獲她的歡心。但是,只要徐夫人和魏劭的母親不一樣,至少接下來的這一年裏,對于自己來說,總歸不是壞事。
北屋的格局和小喬住的西屋差不多,開間更為闊大。但陳設卻十分簡單。簡單的到了近乎簡樸的地步。和朱夫人住的東屋形成鮮明對比。這正堂裏,唯一能烘出魏家老夫人身份的,便是進去迎面就能見到的一張需登三級階梯而上的紫檀高榻。高榻兩側各有一四方桌案,上設器具,高榻後圍了一面繪飾雲氣紋案的髹漆長屏。魏劭的祖母徐老夫人,此刻就坐在這張高榻正中。
小喬進來時,裏面人已經不多了。只零星侍立了幾個仆婦,鐘媪在側。并沒見到朱夫人和鄭姝。魏劭也在,陪于老夫人的下手一側,日常極少離身的那柄長劍,橫放在榻前的手邊。
魏劭祖母身材枯瘦,穿黑衣,頭發花白,額廣而颌圓,兩頰略凹,面相并無特殊之處,看起來很是普通的一個老妪。令小喬略微意外的,是她只剩一只眼睛了。左眼已經完全白翳,成了雪茫茫的顏色,剩下一只右眼卻格外的目光洞洞,精神十足。坐于高榻上,獨目掃視過來時,令人有些不敢對望。
小喬進去後,就見徐夫人的那只獨目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難辨喜怒。立刻就垂下眼睛,走到那張地上已經鋪了數個跪榻的高榻前,雙膝跪了下去,向對面的魏劭祖母稽首叩安,最後獻上了一雙絲綿軟底繡鞋。
屋裏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的聲息。
鐘媪走了過來,收去鞋。随後,一個侍女端了只紅漆盤出來,裏頭放了一面四靈羊脂玉璧和一串回紋嵌金玉珠。
四靈玉璧意寓吉祥,玉珠則是長輩賞給下輩的見面禮。
“老夫人的心意,女君收下,起身吧。”鐘媪說道。
小喬謝禮,随後起了身,低頭規規矩矩地立于魏劭身側之後。
片刻後,她感覺到榻上的徐夫人似乎還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微微擡起眼睛,和她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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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時候,鐘媪從信都回來,徐夫人問起喬女。鐘媪将她路上被并州陳瑞劫持,君侯攻下石邑的事講述了一遍。說,喬女容貌稀世,舉止算得體,品性亦良。
可惜了。
最後她又加了這麽一句。
鐘媪在徐夫人身邊服侍了大半輩子,為人謹慎,輕易不多說一句話,像這樣直接在徐夫人面前表達自己的看法,也是少見。
徐夫人便又追問,“可惜了”作何解。鐘媪說,老夫人自己見了,就知道了。
徐夫人當時有些不以為然。但現在,親眼見到這個喬家的女兒,倒忽然似是若有頓悟。沒想到喬家能養出這麽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确實容光照人。乍進來時,見多識廣譬如徐夫人,也覺自己眼前一亮。
容貌倒在其次。喬女的儀态,頗入徐夫人的眼。
人這一生,前半輩子擁有越多,經歷越複雜,等年紀大了,許多想法就會慢慢改變,也更喜歡簡單清靜的東西。
物是如此,人也一樣。所以這也是為什麽人越老,往往越喜歡童子的緣故。
徐夫人看着喬女時,覺察到她忽然擡起眼睛,和自己飛快地對望了一下。
徐夫人的那只獨目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不是怯怯。只是些微的不确定。除此,就是明亮、坦然。
徐夫人看人,往往第一眼就是對方的眼神。以貌取人,并非沒有道理。雙目之神,也是人貌之一。
她直覺地對有着這樣一種眼神的人懷着好感。
相反,有些人,譬如她的媳婦朱氏,徐夫人就一直沒法對她生出好感。這也是從第一眼的眼神開始的。
當年丈夫要為兒子聘朱氏,徐夫人顧慮她的出身,當時有些不願。奈何丈夫堅持,朱氏父親對丈夫又有救命之恩,徐夫人最後勉強接受了。
第一眼見到朱氏,她雖然裝扮得體,一舉一動也是受過教導的大家風範,但是徐夫人卻并不滿意這個兒媳婦。
朱氏看她時,眼睛裏流露出的,是底氣不足和急于想要讨她歡心的那種眼神。
再得體的裝扮,再符合規矩的舉止,配上這樣的眼神,未免也落了檔次。
所以這個看不上,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唯一能讓徐夫人對朱氏高看一眼的,就是她肚子還算争氣,給魏家生了個極其出色的孫子。母憑子貴。這大概就是徐夫人對朱氏能一直容忍,睜只眼閉只眼随她去的原因了。
當初徐夫人做主,讓孫子魏劭娶了喬女,自然是有考慮的。
知情的外人,包括她的孫子魏劭本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兖州這個地方。
事實上,她有自己另外的考慮。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
徐夫人又看了一眼小喬,見她已經再次垂下了眼睛,站在孫子魏劭的身後,二人宛若一對璧人。
她開口說了自小喬進來後的第一句話:“仲麟,孫媳婦我見過了,很是喜歡。行了一天的路,我也倦乏了,想歇息。你帶她回去吧。”
魏劭從榻上起身,恭敬地道:“孫兒告退了。祖母早些安歇。明早孫兒再來看望。”
徐夫人含笑點頭。
魏劭下榻往外走去。小喬朝徐夫人躬身道別,轉過身要随魏劭離開時,外面走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外祖母回來,我卻沒能出城相迎,來的也遲,實在是不該!外祖母萬勿怪我不孝——”
随着這個小喬仿佛在哪裏聽到過的聲音,一個男子現身在門口,接着,大步跨進了門檻。
小喬擡眼望去,微微一怔。
竟然這麽巧,會是白天那個在裱紅鋪裏遇到過的魏姓男子!只是這會兒,這男人倒仿佛沒看到自己似的,雙目落到前頭的魏劭身上,仿佛一亮,随即面露笑意,快步朝魏劭走來。
魏劭臉上也露出笑容,向那個男子大步迎去,兩人看起來關系很熟。
小喬停在了原地,看着這兩個男人在那裏相互問候,笑聲不斷,俨然好兄弟的樣子。
“世元,總算見你回來了!祖母還道你要生根兒在代郡,就不回了!”榻上的徐夫人看到這男子來了,似乎也很高興,笑道。
這男子名叫魏俨,聽徐夫人開口,便與魏劭松開,走到榻前笑道:“外祖母六十大壽,世元兩腿便是打斷了,爬也要爬回來的。”
徐夫人便笑了。魏俨跪到了剛才小喬跪過的那個墩子上,向徐夫人行過禮,起身後,視線才恍若剛剛看到小喬似地投去一瞥,随即轉向魏劭笑道:“二弟,我在代郡的時候,聽說了你大婚的消息。莫非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着小喬。
魏劭回到小喬邊上,笑道:“正是。”說完對小喬說道:“他是表兄,之前一直在代郡領兵,略長我幾歲,我一向視若親兄。你叫大伯就是。”
小喬看了魏俨一眼,見他立于跟前,面上帶笑,兩道目光投到自己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異狀。想起白天在外頭偶遇時的情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依然有些不适。面上卻也沒絲毫表露。只是微笑着照魏劭的話,向他見禮,叫了聲“大伯”。
魏俨略還一禮,依舊和魏劭說話,兩人又敘了幾句,随後齊向徐夫人告辭。出來走了段路,那對好兄弟在前頭并肩同行,也不知道說些什麽,笑聲陣陣,小喬在後不遠不近地跟着,一直走到通往西屋的岔道口,停了下來,魏俨道:“二弟,你我許久不見,今日總算碰頭,豈能無酒?且來共飲一杯,如何?”
魏劭略一遲疑,随即笑道:“正合我意。”
魏俨哈哈大笑:“你怕是不舍放下這如花似玉的新娶弟妹吧?難得今日高興,我也不管你這許多了。且去飲個痛快先!”說完又看向小喬:“弟妹,我與仲麟許久未見,且将仲麟拽去喝幾杯了。你放心,絕不至于不歸宿。晚些便将他送回歸還于你。”
小喬心裏微微尴尬,瞥了魏劭一眼,他站那裏,眼睛也沒看自己,表情似乎也有點僵。
“大伯玩笑了。你們盡管去便是。”小喬應了一聲。
“弟妹不怪就好。仲麟,且走了!”
魏劭笑了笑,随魏俨往前庭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瞥了一眼小喬。
小喬已經轉身往西屋去了。
……
很遲了,魏劭還沒有回來。
他沒回,小喬自然也不能自己一個人先睡。只能坐等。
她在燈下支頤,想着白天遇到的人和事。
魏俨實在令她印象深刻。別的不說,僅從姓氏而言,也讓人費解。
既然和魏劭是表兄弟,這麽巧為什麽也是姓魏?
……
小喬後來才知道的,魏俨的身世,其實頗是曲折幽密。
魏劭曾有一個小姑姑,名叫青雲,是徐夫人的親女兒,三十年前,因為一次意外,在邊城的時候被匈奴一個地位相當高的男子給擄走。直到三年後,魏劭的父親才将妹妹奪回。但回來後,才知道她已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家人便讓小姑姑将胎兒打掉。姑姑不肯,以死相逼,徐夫人無可奈何,最後只好由了她。不想生産時,不幸死于血崩。
徐夫人十分疼愛這個小女兒,痛失愛女,對她留下的骨血,也就另眼相看了。
時人可以接納一個曾被胡人擄走的漢人女子,卻斷不會對一個有着胡人血統的孩子一視同仁。徐夫人自然不願意将孩子送去匈奴,考慮再三,讓這個孩子跟了母姓,自己一手将他養大,對外只說他的父親曾入贅魏家,已經死去。
這段往事,知道的人很少。徐夫人也從沒對魏俨提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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