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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劭沉默了。他站立,她端坐,他俯視着小喬,小喬卻微斂雙目并未看他。二人中間不過隔了一張案幾,卻都仿佛陷入了各自的某種思緒裏。室內只剩下了死寂。魏劭甚至仿佛聽到了身體裏的血液不斷沖刷過自己的胸膛、心髒随之搏動所發出的那種聲音。
一陣夜風見隙從角落的一道窗縫裏鑽了進來,燭火搖曳,魏劭投到對面牆上的那道人影也跟着晃了幾下。屋裏這才終于仿佛現出了一絲活氣。魏劭肩膀也終于跟着影子動了一動,擡腳正要朝她走去,小喬已經從榻上站了起來,擡眼溫聲道:“實在不早了。歇息了吧。”
她下榻,在魏劭注視的目光裏從他身旁走過,來到門口打開門,低聲吩咐仆婦進來服侍魏劭入浴。
……
魏劭行軍在外冬日也以冷水沐浴,何況如今是夏季。
汲自後園那口幽深水井裏的水,湃的已經很是清涼了。魏劭閉着眼睛舉起整只水桶從頭澆灌而下,水流沿着他的頭頂、臉龐、肩膀,沖刷而下,嘩啦的四濺水聲中,他渾身的皮膚感覺到了一陣清涼,但皮膚下血液流動帶給他的那種仿佛不斷刺着他的灼熱感卻半點也沒有消下去。并且他覺得胸口很悶,被一塊破布給堵住了似的。
他的感覺糟糕,很是糟糕。
他睜開了眼睛。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水沿着他的發膚不斷往下滴落。
魏劭有點想叫她進來幫自己擦拭。最近每晚他沐浴時,她都會進來在旁服侍他,幫他擦拭頭發,身體,有時還會在浴房裏和他親熱一下。
他的嘴張了張,最後還是沒有叫,自己扯過靜靜懸于一旁架子上的一塊浴巾,胡亂擦拭了下,套了件衣裳便出去了,看到她沒在床上等他了,而是像她剛來這裏時那樣,站在一旁,應該是要等他先上去。
魏劭遲疑了下,朝她走了過去道:“睡吧,不早了。”
小喬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過去闩了門,放下懸于床前的兩道帳幔。
床前的光線便黯了下來。
魏劭仰躺在床上。她吹滅了燈。
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魏劭轉臉,看着她在昏暗裏背對着自己一件一件地脫去衣裳,留了中衣,最後爬上了床。
她睡了下去,就仿佛一下睡着了,沒再翻過一個身,呼吸均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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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魏劭經歷了許多的事。白天從涿郡快馬趕回漁陽,傍晚在城外遇到了魏俨喬慈,為喬慈設宴接風,等到她回家,他和她親熱,又沖她發了怒,再去了東屋,最後轉了一大圈,他終于再次回來和她一道躺回在了這張床上。
魏劭感到不寧,卻不是因為來自身體上的乏。他正當年輕,精力旺盛的如同一只春深季節的公豹。他能夠三天三夜不睡覺地行路,次日也依然精神抖擻地出現在他的部曲将士的面前。
讓他感到不寧的是她給他帶來的那種不确定感。
她不過是個女子,他單臂就能将她舉起,她的脖頸更經不住他的盛怒一折,倘若她真的完全觸怒他。當時他來到書房,突然無意間發現那個匣子有被人動過并且留下刺目劃痕的時候,他确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她,并且無法控制地起了怒意。因為他曾那麽清楚地命她不要碰這匣子。并且從心底裏,也确實不願讓她碰觸。他定了下規矩,她卻不去遵守。他感覺到被她無視的冒犯。
如果這是軍中,她是他的部下,那麽她理當當場就被砍了腦袋。但魏劭不明白的是,原本她分明有錯的。因為她确實無視他的吩咐動過他不願讓她碰的東西。但這麽一番折騰下來,為什麽到了此刻,他竟然感覺仿佛完全是自己做錯了事。
尤其,他好像不該沖她發那麽大的火。
他此刻一閉上眼睛,就會浮現出她當時被自己叫過來質問時的模樣。她片刻前還帶着盈盈笑意的花容立刻就失了血色,望着他的一雙眼睛裏,所流露出的那種驚惶、羞愧和帶着懇求般的悔意,他也不是沒有看到。
魏劭被自己糾結的情緒折磨的有些難受,并且,從心裏也慢慢地生出了一種類似于挫折的感覺。
他盛怒之下出門,随後冷靜下來去東屋,從自己母親的反應裏,他不難判斷她的自辯是真的:她确實碰了那個匣子,但沒有做出過徹底激怒了他的企圖用撬鎖這樣的方式來開匣的愚蠢行為。
坦白說,當時他其實是有點松了口氣的。回往西屋的路上,他猜想自己怒而出門後,她應該很是惶恐。他也想好了,進去後,他當然不會立刻和她重修于好。因為她确實犯了錯,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過。他會讓她主動再次反省錯誤,并保證再沒下次之後,再告訴她,他已經幫她查清了原委,要還她一個清白。
她會感激涕零于自己對她的寬大以及主動去為她洗脫嫌疑的舉動。并且更重要的是,有了這個必要的教訓,想必她從此就會對自己死心塌地,更不敢再做類似于這次的陽奉陰違的事。事後想想,雖然他也有點心疼于她當時受了驚吓時露出的惶恐樣子,但他不想給她造成一種誤解,以為自己會對她的任何行為都無限地容忍下去。
這就類似于他在軍中處置一個違反了軍令,但還要留用的部将。先威後恩,恩威并濟,這樣的治下手段,從來都是無往不利的。
他進來後,卻看到她端坐于榻,神色平靜,三兩下地當着他的面就開了鎖,用不着他,就給她自己洗去了撬鎖的嫌疑。
……
這個時代裏,除了占少數人口的上等階層,剩餘階層能受到的教育程度極其有限。稍微高深的數算距離絕大多數的人更是遙遠。魏劭從小就對算數極感興趣,他的父親魏經知道後,特意給他打了一套共兩百七十二枚的玉籌,裝于袋中,七歲的魏劭就挂在身上随身攜帶,随時随地可以取出來擺弄。這個木匣用的九宮鎖,也是他十歲的時候,根據河圖洛書所載的曾引發他極大興趣的“宇宙魔方”,讓鎖匠以黃銅精心打造出來的。
他從沒想過有人能開鎖。至少在這個家裏,除了他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他怎麽也沒想到,她竟然這麽輕松就當着他的面開了鎖。
世家貴族出身的女子,出嫁前在家中,從小多少也會接受過一些文化方面的教育,包括簡單的數算,以日後去了夫家管家蘇勇,但絕不可能學到河圖洛書這種的程度,至少他沒聽說過。
魏劭當時,說震驚也不為過,接着,就是隐隐的失望。他感覺自己雖然跨進了這扇門,卻仿佛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來自她的閉門羹。
……
魏劭睡不着覺。他剛才分明感覺到了,雖然她再三向自己賠不是,也依舊對自己笑臉相對,溫聲細語。但她一下好像有變回了之前那個剛來自己家裏時的喬女。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覺的到。他覺得胸口有點悶漲。
他不喜歡她對着自己時這種樣子。
他閉着眼睛,側耳聽着枕畔傳來的她的呼吸之聲。終于忍不住,朝她伸過去手,試探地輕輕搭在了她的腰肢上。
她仿佛睡了過去,一動不動地沒有反應。
魏劭手臂再伸過去一點,直到慢慢地将她腰肢完全地環在了自己臂膀裏,接着,身體朝她靠了過去。
小喬忽然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朝裏睡去,仿佛只是睡夢裏的一個無意翻身。
魏劭遲疑了下,又繼續朝她後背貼了過去,最後将她完全地收到了自己的胸膛裏,唇貼到她的耳畔,低語道:“我信你了。鎖确實不是你動的。”
他停了一停,沒見她反應。便收緊了手臂,手掌開始沿着她的腰肢緩緩移動,最後探進了她衣襟裏,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撫摩着她,唇也跟着落到了她後頸上,順着她的後頸一路親吻到了肩膀,下巴磨蹭她時,将她衣衫從肩上帶落了。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灼熱,鼻息一陣陣地撲到她裸在外的肌膚上。接着他試圖要将她翻身過來面朝自己時,小喬忽然擡起手,抓住了他那只掌心漸漸變得滾燙的手,将它從自己的衣襟裏拿了出來。
“夫君,今夜我實在是乏了,容我睡一覺可否?”
小喬在昏帳中睜開眼睛說道。頭并未回過來。
她的語氣依舊很柔和,但聲音聽着,确實低沉又乏力。
魏劭那只被她拿掉的手微微頓了一頓。片刻後,他松開了她,朝外翻了個身。
……
第二天早上,才五更,魏劭就起身走了。
小喬是真的不知道他何時起身走的。她像平常那樣醒來,見邊上沒人,才知道他走了。起身後沒多久,還在梳妝之時,忽然聽到外頭院子傳來一陣隐隐的哭號之聲,仿佛出了什麽事。
小喬沒出去看。過了一會兒,林媪就跑了進來告訴她,說夫人已經查清,昨天膽敢潛入君侯書房破鎖欲行不軌之事的人,确實就是自己曾晃到了一眼過的孫媪。方才夫人身邊的那個姜媪帶着人過來要将那個孫媪綁走。孫媪竟然哭天喊地,姜媪當場叫人拿泥巴塞她嘴裏,最後是倒拖着腳給強行拖走的。
林媪描述着時,雙目圓睜,比手畫腳,顯得十分激憤:“女君寬厚,她不思報主,反欺主犯上,竟做如此之事!天理難容!”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小喬擡眼,見那個姜媪來了。态度一反常态的畢恭畢敬。站在門外朝小喬躬身道:“禀女君得知,夫人知曉這邊出的事,極是震怒,連夜審問,一早将那姓孫的惡婆子查了出來,那婆子供認不諱。方才婢已經捆了她,帶過去定會嚴加懲治。夫人昨夜實在氣的,整夜沒睡好,一早又去了北屋向老夫人請罪,回來才剛躺下去。夫人說,這幾日她那邊就不用女君過去了。”
姜媪回完了話才走。小喬這邊收拾好了,照常那樣去了北屋。
朱氏一大早來過這裏,剛走沒一會兒。徐夫人見小喬來了,精神看着有些不濟,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端詳了下她的臉色,道:“方才你婆婆來過我這裏,說二郎書房中有個匣被個下人私自破鎖,昨夜二郎震怒,要她追責,她一早就将事情處置了,人也查到了?”
小喬道:“婆母雷厲風行,這麽快就将那個破鎖之人捉了出來,我也十分的感激。幸而這回無事,只是虛驚了一場。早上我過來,除了看祖母,順道也是有件事,想與祖母商議一下。”
“你說。”
“西屋仆婦人數衆多。我記得我剛嫁過來,也就十來位,後來承祖母厚愛,陸續送了些人來,婆母那裏也有送過來的。下人不少,服侍的卻只有夫君與我二人。夫君白日總是不在,我更用不了那麽多的人。我見祖母這裏,連上庭院灑掃的也不過十來人而已,夫君與我年輕,輩分也小,更不該靡費至此。正好又出了這樣的事。我便想能否減去些不必的人手。一來杜絕人浮于事,二來,也免得下人們無所事事再生是非。”
徐夫人點頭:“有理。我們這樣的人家,雖不至于計較一二個下人閑懶,但若因閑懶生出昨日那樣的是非,則是主婦不察,大大的不該。難得你又不計較排場。你屋裏的事,自己做主便是,不必來問我了。”
小喬露出笑容,向徐夫人道謝,又陪坐了片刻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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