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天
“你怎麽過來了,是合同出了什麽問題嗎?”周景有點驚訝,即便是有工作上的事,打個電話過來就好了,沒必要親自跑一趟的。
尚恒先同她的家人們問過好,才回答說:“我回家看看,明天周一,你不是也要上班嗎?我剛好能把你一道捎回去,不知道你幾點走,你的電話又打不通,唔,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快把她捎回去,捎回去!”周正在一邊不懷好意的起哄。
“樂意之至。”尚恒言笑自若。
他突然就這麽出現在眼前,周景心裏生出些異樣的情緒,卻又不知如何排解,索性狠狠的揪着周正的耳朵把人拎到跟前來,批評教育:“我是東西嗎?能捎來捎去的?你們這種思想可以間接判定為物化女性,物化女性是一種很不好的想法。”周正護着另一側耳朵跳着腳求饒才被放過。
這一面的周景倒是很少見,以往的她,嚣張霸道活潑開朗都不是真性情,總是有所克制,像這樣肆無忌憚的情緒,她從未在外人面前流露過,于是尚恒看的津津有味。
“咳,小景,怎麽這樣不懂事,朋友來了也不知道請進家裏喝杯茶。”最後還是父親發了話,很有一家之主的風度。
繼母一邊管着兒子的嘴巴,不叫他亂講話,另一邊又埋怨自家老公:“你瞧你,還說小景不懂事,這會兒眼見着到中午了,喝茶怎麽喝得飽?”埋怨夠了又轉過頭,笑得熱情又得體,對尚恒說:“小夥子,留下來吃午飯吧。”
尚恒自然是樂意之至,欣欣然的跟着上了樓,絲毫沒有作為客人該客氣推讓一下的覺悟。
“你就是那小子吧。”
才入座,父親突然來了這麽一句,周景心裏一哆嗦,她就知道,這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喝的,這頓飯也沒有那麽好吃。
“那小子?”尚恒重複了一遍周爸爸的問題,然後低聲無辜的問:“小景,我是哪個小子了?”在她的家人面前,他也跟着一起叫她小景。
“是啊姐,我怎麽不知道家裏還來過別的小子?你老實交代,是不是背着我們早戀了?”周正也過來湊熱鬧,不過周景一個眼神掃過去,他便吓得捂着耳朵跑開了,周景揚聲道:“周正你現在談戀愛那才叫早戀,你姐我都到法定婚齡了,知道法定婚齡是什麽嗎?就是結婚生孩子都合法了。”
廚房裏蔥花爆香的味道傳來,炒菜的聲音滋啦啦的能溫馨到人的心底裏去,周正從房間裏伸出鼻子深深的聞了一下,借機又挑釁了一下:“我說着玩的,你激動什麽?心虛哦姐姐?”
周爸爸和尚恒對視了一下,默契的都沒有說話,低下頭喝各自茶杯裏的茶。
周景避開他不依不撓的追問,有些賭氣的對父親說:“爸,是,他就是那個小子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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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激将法得逞,鑽回房間避難,他這個姐姐是個急脾氣,驢脾氣,無論什麽事情,從來都是一個樣子,随便激一激她,就破罐子破摔了,好對付到沒有挑戰性。
“哎……”父親摘了花鏡,揚揚眉毛,看看這幾個鬧騰個不停的孩子,含蓄的嘆了一口氣,說:“我上了年紀了,身子骨爬了趟山沒幾天緩不過來,你們年輕人呆着吧,我去歇會兒。哦,對了。”都走到了卧房門口,父親突然又囑咐了一句:“來了就留下吃午飯吧,待會兒讓你阿姨給你倆準備些土特産帶回去。”
周爸爸前腳剛進屋,尚恒便有些按捺不住的問:“你爸爸,知道我?”他有些激動,一種抓不住的莫名情緒在心理膨脹,又有些低落,從小他便喜歡凡事盡在掌握之中,然而,周景總是給他帶來失控。
見家人們都不在客廳裏,周景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茶,茶涼了,龍井的味道變得苦澀,她這才将事情的始末道出。
這件事要追溯到三年多以前,高三的第一次月考結束之後的第一次家長會,周景家裏是媽媽來參加的。學校的噴泉只有在家長會的時候才會噴水,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的照耀下,噴泉很漂亮,食堂只有在家長會這天才會開放全部窗口,并且每個窗口的菜式都會超過八個之多,那天連手打魚丸、木瓜皮凍這樣罕見的菜式都有,用餐座位也異常擁擠,學生公寓也只有家長會的時候才允許全天時間任意出入,那一天,一向死氣沉沉的學生公寓很熱鬧。
312寝室裏,只來了兩位家長,因為另外幾個室友家裏都是爸爸來的,女生公寓是不允許男性出入的,家長也不行,所以,簡陋的上下鋪單人床的下鋪床邊上,周景媽媽正和冬冬媽媽聊得熱火朝天,從噴泉到食堂,從設施到服務,字裏行間流露着對學校的滿意,周景去買飲料給兩位媽媽喝,冬冬則在寝室裏裝刻苦學習的乖寶寶,這次月考她的成績單很不好看,只求她媽媽不要收拾她才好。寝室的座機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冬冬第一反應便是:糟了,找周景的。
學校宿舍的公用電話和操場、食堂、教學樓裏的電話一樣,早就成了擺設,那年頭,學生們早就擁有自己的手機了,只是那段時間,周景的手機掉了,坐了趟出租車,回來一摸口袋,手機就不見了,估計是口袋太淺,下車的時候滑了出去,于是,一切打到寝室座機上的電話,都被312室友們認定是尚恒找周景的。
冬冬在第一時間就接起了電話,并鬼鬼祟祟的拿到了陽臺上去聽,高三生早戀可不是鬧着玩的,一旦被周景媽媽知道有男孩子找周景,後果不堪設想。于是冬冬連問都沒問,一聽電話那端是男聲,馬上通風報信,極小的聲音告訴對方:“你今天別找周景了,她媽媽在呢。”然後迅速挂了電話,若無其事的望望還在床上聊天的兩個媽媽,冬冬覺得自己這事兒辦的神不知鬼不覺,甚是機智。
只不過,電話那端,周爸爸滿頭霧水:我老婆在那怎麽了?我為什麽不能找女兒?
當然,當時在公安廳工作的周爸爸憑着多年工作積累下來的職業性敏感直覺,很快便在這件事裏發現了問題,只是,并沒有在當時揭穿,直到高考之後,周景甚至都忘了還有過這麽個事的時候,他才不經意的提了一下。周家父母教育孩子很有一套,當時給孩子留有餘地,是擔心激發了她的逆反心理,因為周景的學習成績一直很穩定,他們也就順其自然,沒有多加幹涉。而周景很快便遺忘了這個電話,壓根沒放在心上。後來,在家等成績的那些天,周爸爸突然想起來這樁事,當做趣事說了一說,彼時是個烏龍,此時再提,卻不免傷感,那時候,周媽媽已經不在了。
後來的事情周景沒再說,只說到冬冬把爸爸打來的電話當成了他的,那個年紀談戀愛怕被家長知道怕的要死,可一過那個年紀,那樣膽怯又大膽,刺激又珍貴的愛情,便再也不會出現了,甚至面對家人的猜測,坦白也無所謂。
小小的茶杯在尚恒手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回首那段歲月,兩人默契的以為:唯有沉默。
繼母端着剛燒好的魚上菜,恰到好處的打破了沉默:“你這孩子,怎麽不招呼朋友吃水果,喏,自己剝着吃哦,阿姨手上有油,就不給你切了。”繼母遞了個火龍果過來。
“媽,馬上吃飯了還吃什麽水果,待會兒水果占了肚子,該吃不下你做的好吃的了。”周景去幫忙擺碗筷。
尚恒卸下袖扣,挽起袖子,也跟着一頭鑽進廚房,高大的個子在廚房三個人轉身都費勁的狹小空間裏顯得笨手笨腳,他學着周景的樣子剝蒜頭,對周家媽媽說:“阿姨,您不用和我客氣。”
周景從他手心裏摳出蒜來,把人推了出去,說:“該客氣還是要客氣一下的。”
周家媽媽在廚房的水蒸汽裏偷笑。
菜色算不上多豐盛,都是家常的,以淮揚菜為主,因為尚恒還要開車,所以婉拒了喝酒的提議,讓周爸爸很是遺憾,除此之外,一頓飯吃得順順利利,其樂融融。飯後,周景被繼母留下撿桌子,家裏的姑娘大了,有不錯的男孩子找上門來,她這個做人家媽媽的,總要給拿拿主意,所以主要目的還是打聽對方的情況,自然而然的也就問到了尚恒的工作,因為繼母一直是個很開明的家長,看周正少根弦的性格就知道,媽媽也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所以,周景心裏有話從來都不會對繼母藏掖,不經思考的便告訴繼母:“他是做生意的,最近還在我們系裏上公開課。”
“閨女,你太時髦了!”繼母這一嗓子驚動了坐在沙發上的男人,紛紛扭頭看她們,然而,周景最不願意發生的一幕還是發生了,繼母唯恐天下不亂的感慨了句:“我以為我和你爸搞姐弟戀已經很時髦了,沒想到你們居然還是師生戀!”
“咳咳,小尚啊,讓你見笑了,周景一向沒什麽規矩,你不要跟着她胡鬧。”周爸爸說起話來總是喜歡帶着一副大人吃鹽比你們吃飯都多的語氣,即便是“家醜”在前。
“姐夫是老師啊!”周正語不驚人死不休。
“別胡說,沒有姐夫。”周景低聲喝止。
尚恒莞爾,對周父說:“是我運氣不錯,家裏又幫襯着些,好在生意沒做砸,學校找我去給實習生們說說經驗教訓。”
他自始至終沒有表明自己和周景的關系,周父卻聽得連連點頭:這小子倒是有點意思,看樣子很尊重自家閨女的想法,話說的也謙遜,叫人聽了舒服,吃飯喝茶的禮貌也很好,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相貌品味麽,配周景也是只高不低。
周爸爸是當兵出身,自然喜歡這樣的年輕人,一來二去的這麽看下來,尚恒這孩子在他心裏已經有數了,年紀輕輕有正事務正業,穩重不浮躁,是個好青年。尤其是,在沒正形兒的周正的對比之下。
飯後又是一輪茶,周爸爸懂政治不懂經濟,尚恒卻恰恰相反,他通曉經濟,對政治只有一知半解,可偏偏,兩人從當前國際形勢聊到地方經濟建設,聊得酣暢淋漓,進而達成了高度的和諧,若不是周家媽媽及時提醒,兩個孩子再不走就要趕夜路了,他們說不好就得留下吃晚飯了。
雖然都是家鄉的孩子,趁他們喝茶聊天的功夫,周家媽媽還是準備了不少當地特産,說是特産,倒也沒什麽特別,就是些果脯糕點之類,孩子工作了,拿回去還能和同事分着吃,空手總歸不好。周景坐在副駕駛上挑挑選選的分類,嘴裏還念叨着這個給誰那個給誰,一會兒工夫,回去怎麽分基本上已經歸置好了。
“以前怎麽沒聽說你還有個弟弟?”尚恒喝了不少的茶水,此刻腦子卻不大清明,開在返程的高速路上,車輛很少,路況太好,稍不留神就出神了,索性和周景說會話,提提神,這樣閑适的獨處,讓他覺得想說的突然多了起來,于是不等她回答,便又問:“你媽媽做飯這麽好吃,和我媽不相上下,當初你還把我媽的廚藝誇上了天,全是哄我開心的吧。”
剛才還沒心沒肺分揀零食的周景突然楞了一下,随即将手裏的點心口袋系好,茫然的盯着前面看了好一會兒,輕聲說:“是繼母。”她垂下眼簾,沉默片刻,又說:“不過,在一起生活這些年,她待我很好,比待周正都好,早已經和我親媽媽一樣了。”
這件事叫尚恒着實意外了一下,車速都跟着放慢了許多,這樣的周景,讓他心裏酸,她會冷不防的豎起刺來紮你一下,也會像這樣沒緣由的敲碎自己的外殼,露出柔軟的內裏,讓人措手不及。只是他這時才意識到,他并不曾真正的了解周景,比如她的家庭,她的經歷,她的性格和喜好,或者說,他并不曾真正的了解自己愛過的那個人,甚至他連自己都不夠了解,不知道自己是否還繼續愛着。
沒人願意提及悲傷的過往,尚恒覺得繼續這個話題并不是明智之舉,遂故作不經意的遙想起當年來說:“這些年吃過的美食數不勝數,我卻總想起來,在我那個小公寓裏,我們一起包餃子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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