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攪亂 (1)

陸明時夜探完程鶴年、李正劾、薛錄這三位赈災巡撫使的住處, 對第二天的議事會心裏有了底,見天色尚早,想了想, 又轉回與孟如韞租賃的院子,進門繞過照壁,遠遠就看見她房間裏仍亮着燈。

陸明時以為她尚未寫完給梁重安的信, 推門進去,才發現她坐在燈下, 一只手托腮,肩上半挂着他的披風,竟這樣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穩, 頭一點一點的, 在将燃将熄的燭影裏時而颦蹙,時而展眉。

這樣也能做夢嗎?

陸明時悄步上前, 輕輕攏住她的肩膀, 見她沒什麽反應, 慢慢彎腰将她從桌椅之間抱起來。

他一只手腕墊在她露在外面的後頸上,覺得她的皮膚像晾了一夜的玉石那樣涼。

他抱着孟如韞走到床邊, 先将她大半身體放在床上, 右手扯開被子鋪好床, 然後托着她的後頸慢慢放在枕頭上。

他不方便給她更衣, 只将她攥着一角的披風慢慢抽出,打算給她蓋上被子,結果披風剛抽出來,孟如韞就醒了, 半睜開怔忪的眼瞧着他。

“你回來了, 什麽時辰……”

“還早, 沒過醜時,再睡一會兒吧。”陸明時摸了摸她的臉,低聲問,“冷嗎?”

孟如韞點了點頭。

陸明時看了一眼衣櫃,“我再去給你加一床被子。”

孟如韞沒說話,握着他的手輕輕貼在臉上。他的手是溫熱的,即使剛從外面回來,衣服上還沾着寒氣,可他人在這兒,孟如韞就覺得暖和。

陸明時心裏微微一動。

她的臉很小,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張,就能整個攏住。在他的掌心裏,她仿佛變得十分脆弱,連呼吸都是輕輕的,貼着他手掌的邊緣慢慢起伏。

他有些心猿意馬,見她垂眼不語,問道:“怎麽了矜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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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做了個夢,夢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孟如韞微微一頓,“夢見了你。”

陸明時低笑,“很久以前的我,那時候你才多小,記事了嗎?”

孟如韞夢見的是前一世。

她夢見陸明時殺人,不是在戰場上,她也說不清是在哪裏,像誰家的府邸。陸明時提着刀,從正門一路砍進了五進院子,血與屍體鋪了一路,他身上沾滿了血,背上胸前全是傷口,但他不停地殺人,不停地尋找。

這不是上一世真實發生過的場景,但他的眼神,那種乍見赤紅冷漠,神情微動時卻又翻動出刻骨的恨意的眼神,孟如韞卻在上一世見到過。

那是誰的府邸?他又在找什麽人?

見她愣神,陸明時問她夢裏的具體細節,孟如韞笑了笑,說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我每次做夢都是這樣,一醒來就忘。”

見她不想說,陸明時也沒有繼續追問,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睡吧,我再守你一會兒。”

“你等會還要出去?”

“今天的議事會我打算去盯着,卯時的時候去找李正劾碰頭。”

“那還有兩個時辰,你也上來睡會兒吧。”孟如韞往床裏側靠了靠,給陸明時騰出一塊地方。

陸明時眉梢微挑,看她的眼神裏含了些不清不楚的笑。

孟如韞不知怎麽就明白了他笑裏意思,面色轉紅,瞪了他一眼,狠狠卷緊了被子,低聲罵道:“狗咬呂洞賓。”

“矜矜說誰是狗,誰是呂洞賓,嗯?”

陸明時擠到了床上,逼得孟如韞往裏側讓出幾寸,他仍不滿意,得寸進尺地搶她的被子。

被子也被他搶走了一半,孟如韞背對着他,感覺到他的懷抱從背後慢慢貼上來,雖然隔着層層衣物,依然柔韌而溫暖。

“矜矜?”

他輕聲喚她,孟如韞閉上眼,又想起了夢裏的陸明時,心裏疼得狠狠一揪。

她睜開眼,轉身面向陸明時,然後一把鑽進他懷裏,摟住了他的腰。

正在猶豫要不要從背後抱住她的陸明時突然覺得心口被狠狠一撞,劇烈地跳動着。

“矜矜……”

他再開口,聲音裏帶了幾分暗含纏綿的低啞。

孟如韞極輕地“嗯”了一聲。

“矜矜。”

“我在呢。”

陸明時的掌心落在她後頸,慢慢向下撫摸,滑到月要 際,又向上返回,仿佛帶着某種隐秘情愫的暗示,又仿佛只是下意識的安撫。

是什麽都好。孟如韞心想,他在這兒,好好得在她身邊,是什麽都好。

“馬上就要開議事會了,我有些緊張,睡不着,矜矜,你陪我說會兒話吧?”陸明時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孟如韞睜開眼,仰臉看向他,學着他調笑的語調,故作輕松道:“你那是緊張的睡不着嗎,分明是心裏不老實,想東想西。”

被戳破心事的陸明時反倒沒了包袱,屈指勾起她的下巴,身體微微一傾,幾乎将她壓在了身下,“被你猜對了。”

孟如韞只顧着調笑他,卻不知自己此刻正面如桃花,青絲缭亂,被陸明時盯着,一寸一寸賞看了個清楚。

陸明時壓下來吻她。

他們不是第一次親吻,可白天與夜裏的感覺不同,床榻外與床榻間的感覺也不同,除了唇齒的交纏,還有衾枕間呼吸的交疊,绮念的勾連。

兩人發髻散開,青絲纏在一起,被子裏變得十分暖和,甚至于有些滾燙,罩得人昏昏欲睡。孟如韞的胳膊環着陸明時的脖子,拉低他也貼向他,閉着眼睛,只聽聞暧昧的呼吸,感受唇齒間親密的纏綿。

不知過了多久,孟如韞聽見陸明時低聲在耳邊說道:“寅中了。”

寅中了?孟如韞睜開眼,伸手撥開青紗帳往外面一看,天色仍是一片漆黑。

“聽說軍中拔營,往往都是寅中就要起床準備,是嗎?”孟如韞一只手支在床邊,懶懶地看着陸明時穿好外衣,整理淩亂的發館。

“嗯,很多人帶兵是這樣。”

“你不是?”孟如韞心想,看不出來,他還是個帶兵寬和的将領。

陸明時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我喜歡連夜拔營。”

聞言,孟如韞将整個人都縮進被子裏,只露在外面一雙眼睛,撲棱棱地瞧着他。

陸明時被她看得心軟,彎腰在她眉間親了一下。

“我走了,若午時中還未歸,就不必等我吃午飯了。”

孟如韞點點頭,看着他走出房間關上門,沒一會兒睡意又襲了上來,被子裏仍十分暖熱,她很快又睡着了。

陸明時與李正劾碰面,兩人喬裝改扮一番,陸明時修容改貌扮作李正劾的侍茶随從,李正劾則扮作夜半吹風着涼咳嗽不停,需要一直喝水的憔悴病人。

議事會在州府衙門的議事堂舉行,梁重安是蘇和州知州,作為主會人坐在上首,接着是朝廷派來的三位赈災巡撫使,再往下就是州府的其他官員和受災各縣的縣令。

由于主事官員各懷心事,又慣于把李正劾當作押镖的武夫看待,所以誰也沒有對他單獨帶了個侍茶小厮進來有什麽意見,更不會去關注那低眉順眼的黑臉小厮有何面容古怪之處。

辰時一到,梁重安先讓底下官員将如今災縣的情況細細禀報。

此次太湖秋汛決堤,共淹沒縣城七個,村莊三十六個,農田三萬頃,造成無家可歸的災民有近八萬人。如今這些災民被分散安置在虔陽府及附近的縣城周圍,靠蘇和州本地的赈災糧和各處捐糧存活,據分糧官統計,眼下的存糧還能堅持最多五天。

“若糧食用盡,該當如何?”萃水縣縣令最先發問。

“自是買糧,”梁重安目光掃向三位赈災巡撫使,“朝廷撥下赈災銀四十七萬,從周圍各州調糧食來,先讓災民吃上飯,諸位巡撫使以為如何?”

程鶴年最先應聲,“梁大人可知如今的糧價?”

梁重安道:“一兩銀子六石米,拿二十萬兩出來,能買一百二十萬石,平均每個災民十五石米,足以挨到明年秋收。”

“非也,”程鶴年輕輕搖頭,“豐年一兩銀子六石米,歉年一兩銀子五旦米,如今這種顆粒無收的災年,一兩銀子未必能買到四石。且糧食越買越貴,您陡然買一百多萬石米,會讓周遭幾個州的米價跟着飛漲,咱們買的虧,沒受災的百姓也跟着遭殃。算下來,二十萬兩銀子買到的米不僅不夠災民挨到明年秋收,而且會導致修堤之事荒廢,舍本逐末,實不明智。”

“何為本,何為末,程大人莫非颠倒了吧?”梁重安問道。

程鶴年從容應答:“民為本,修堤利民;商為末,買糧利商。”

一直默不作聲的薛錄問道:“看來程大人另有良策,不妨說來議議。”

程鶴年趁機将自己“以地換米”的策略提了出來,“朝廷的錢,一厘一毫都有法度,用就要用在刀刃上,修堤是長久之計,用朝廷的錢理所應當。相較而言,災民的安置則宜可便宜行事,當地商人有錢有門路,便讓他們買米救民,既解了赈災銀不能兩全之困,又避免他們與朝廷對着幹,炒高米價,兀自浪費錢財。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他的主意一出,底下官員議論紛紛。

百姓受災,反倒鼓勵商人兼并土地的做法,他們是第一次聽說。有不少官員下意識出言反對,提出諸如“商人重利”、“朝廷顏面”的觀點,被程鶴年三兩句話駁得啞口無言,也有務實的官員詢問關于百姓明年的生計問題,程鶴年便将他與諸位富商拟定的雇傭協議示意衆人。

陸明時站在李正劾身後,默默聽着,見時候差不多,給李正劾奉上一盞茶,茶盞上用橙黃色的茶水寫了兩個字:“地價”。

于是李正劾突然扯着公鴨嗓出聲問道:“這些商人願意出多少米換地?”

程鶴年一愣,似是沒想到李正劾這木頭佛也會開口,想了想回答道:“地價自有市價,買賣皆出情願。”

沒有陸明時的提點,李正劾不懂怎麽追問,只好故作高深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但他不問,有人會問,坐在上首的梁重安笑了笑,“災民求生,商人求利,求利的不怕求生的,若富商一味壓低地價,譬如壓到十五石糧食一畝,災民若不賣,活活餓死,若賣,也不過飲鸩止渴。”

程鶴年說道:“朝廷自會幹涉,不容富商如此欺市罷民。”

第二盞茶遞了過去,茶盞上用水寫着:實策。

李正劾的公鴨嗓又亮了出來:“具體如何幹涉,程大人給個章程。”

程鶴年皺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沒想到他會糾結如此之深。

一個陛下親派的押銀官,太湖赈災與他有何利害,為何突然揪着不放?

他只好說道:“太子殿下對太湖的事十分關心,此事有東宮坐鎮,這些商人不敢仗勢欺人。”

又一盞“奉命否”的茶遞到李正劾手中,喝了太多茶水的李正劾打了一個響亮的水嗝,“這麽說,讓商人從災民手裏買地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誰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為民。”程鶴年的臉色有些難看,見李正劾一直盯着茶盞,下意識看向他身後的小厮。

陸明時低眉垂眼,不動聲色。

逼的太急了。陸明時心裏想。

此刻薛錄卻突然将話接了過去,“程大人此言差矣,誰的主意還是很重要的。負責太湖修堤的工部郎中張還耕是太子殿下舉薦,他張口要三十七萬修堤款,如今太子又出了以糧換地的主意,讓人難免懷疑是為了挪錢給張還耕。”

“一碼歸一碼,”程鶴年冷笑着看向薛錄,“太子殿下是儲君,心系萬民萬事,有何可指摘?”

“既是儲君,更應懂得避嫌,以米換地是否是為了挪錢給修堤,太子殿下又是否與蘇和州的這些商戶有什麽協議,修堤款到底能不能用得上三十七萬,這些事,我身為巡撫使,有權過問,身為左都禦史,更有聞風而奏的權力!”

薛錄說到最後,擲地有聲。陸明時悄悄看了他一眼。

程鶴年冷眼看着薛錄,“薛大人這話,是替誰問的?替自己,替薛家,還是替長公主府?”

薛錄道:“我是替太湖百姓問的。”

“替太湖百姓?”程鶴年嗤笑一聲,“您這話,陛下可未必信。”

“信與不信,陛下自有聖斷,如今要給衆人一個交代的,是程大人,是太子殿下。”薛錄不卑不亢地說道。

一方搬出了太子,一方搬出了長公主,遠在臨京波谲雲詭的朝堂派系争鬥映射在了虔陽州府衙門這個小小的議事堂上,氣氛一時有點微妙。

梁重安适時出來打圓場,“諸位今日來是商讨赈災之事,不要将官司扯到臨京無關的貴人身上。”

此話一落,他又笑眯眯地轉向程鶴年,“不過關于修堤之事,本官倒有幾處不明白的地方,要向程大人請教。”

“梁大人請問。”

梁重安拍了拍手,一個端着托盤的文書侍從走進來,托盤上放着一摞文書,梁重安讓他給每個參會的官員發了一份。

“請諸位先看看這封文書,咱們再讨論修堤之事。”

李正劾打開文書,陸明時站在他身後,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

裏面的內容與他昨夜和孟如韞商讨的事項大致吻合,只是行文更加細致嚴謹,除了詳細敘述薛平患用醋煮山石開河道的方法外,她還參考了所有能查閱到的地方志,詳細而周密地論證了修堤所需的款項糜費,根本用不上三十七萬兩銀子。

孟如韞從昨夜子時之後開始動筆,不到寅時便已完成,這篇《論太湖西堤重修糜費書》全篇不到兩千字,字字切理,行文流暢,法度嚴謹。

行文最後字字切言:“汛不毀堤而蟻蠹毀堤,堤不害民而紛奢害民。懇望諸公明察秋毫之費,洞燭徇私之奸,惜羽孚望,節用愛人。芸芸太湖,伏惟呈請。”

議事堂裏逐漸響起竊竊的議論聲,這封論書,無論是內容還是文采,都足以令滿堂州官驚詫。有人為其鼓掌叫好,也有心向東宮的人閱後大怒,說作此文之人诽謗東宮,心懷不軌,應當嚴懲。

程鶴年将文書扔回桌子上,冷冷地看向梁重安,“梁大人,此文出自何人之手?”

梁重安笑了笑,“不問此文虛實,卻問此文出處,莫非對文中所提及的修堤費用虛高的事,程大人心裏早已清楚?”

程鶴年說道:“本就一派胡言,有何細究的必要?本官更好奇此人什麽來路,竟如此大言不慚,将傾工部之力拟定出來的修堤款項駁斥得一文不值,莫非天下就他一個聰明人不成?”

李正劾此時又說話了,“既是胡言亂語,當有理可駁,單就醋煮山石開河道這一項就能省下近十萬的修堤款,工部之前為何沒想到?”

程鶴年瞥了他一眼,“太湖情況與靈江不同,李大人又怎知必然可行?”

“如何不行!”

堂外突然傳來一聲高喝,衆人紛紛向外看去,只見一身粗布短褐、滿身風塵的蕭胤雙大步流星地踏進來。

衆官員紛紛起身行禮。

他是皇子,沒人敢攔他,蕭胤雙一身狼狽塵土,但神情十分暢快,樂呵呵地将滿堂官員掃了一圈,目光落在程鶴年身上時,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程鶴年心裏輕輕“咯噔”了一聲。

今天這場堂會,出現的意外實在是太多了。

蕭胤雙高聲宣布道:“昨夜寅時我帶十二個侍衛試驗醋煮山石的方法,兩個時辰就開出了十米長的河道,就在太湖邊上,哪位大人不信,我現在就帶他去萃水縣親眼看一看。張還耕一開始也不信,現在正趴在河道裏感恩神跡呢。哦,對了,他還交給我一本工部的內部帳冊,裏面記載了前年修堤實際發放的酬銀總數,哪位大人有興趣來看一看呀?”

此言一出,程鶴年心中一緊,知道事情出了大岔子,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說服衆人同意以米換地的可能性。

準确地說,今日的議事會從一開始就已經出乎了他的預料。

本該見風使舵的梁重安手裏有一份切中肯綮的《論太湖西堤重修糜費書》,本該是莽夫一個的李正劾突然句句中鹄,本該努力與長公主府撇清關系的薛錄突然做了出頭鳥,就連本該游手好閑的六皇子竟然都準備了針對他的致命一擊。

每個人都不對勁,仿佛有一雙提線的手在操縱着他們與自己做對。

會是長公主嗎?不,不是,她遠在臨京,不可能有如此機變之舉。

那會是誰?

比起贏得此次議事會,程鶴年現在更好奇這些事的背後之人,好奇誰能在他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一夜之間織出一張黃雀在後的網來。

于是程鶴年對蕭胤雙說道:“沒想到六殿下如此好文采,若是陛下讀到您寫的這篇《論太湖西堤重修糜費書》,一定會很高興。臣今日就拟折子,将這篇論書抄錄給陛下。”

陸明時聽出程鶴年在套話,然而大庭廣衆之下,他沒有辦法公然提醒蕭胤雙,只見蕭胤雙一擺手,“程大人誤會了,我向來不愛讀書,更別談寫文章了。”

“那這篇文章是?”

“一個我喜歡的姑娘寫的,”蕭胤雙樂呵呵道,“她是女子,與大人素不相識,程大人再問就不禮貌了吧?”

陸明時:“……”

程鶴年覺得蕭胤雙是在胡言亂語消遣他,而陸明時則在想等會怎麽找個法子削蕭胤雙一頓。

堂會上的氣氛又微妙了起來,梁重安适時将話題拉回修堤的正事上,“看來關于修堤款的數目,諸位仍有異議,不如拟個折子給工部,讓工部重新給個預算,等修堤的款項定了,再談以糧換地的事,程大人覺得呢?”

程鶴年笑了笑,“梁大人此言有理。”

張還耕的修堤方案被人戳了個天大的窟窿,修堤款挪不走那麽多錢,他就沒理由提以糧換地的方案,除了同意之外,還能怎麽辦呢?

見以糧換地的方案被擱置,那些隸屬東宮的官員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陸明時心裏的石頭落了地,面上不動聲色,堂會結束後跟在李正劾身後離開了州府衙門。

孟如韞在家中等着他,一上午朝院子裏望了十幾次,給長公主的信件磨蹭了好幾個時辰還沒寫完,一聽到陸明時推門回來的聲音,忙不疊扔下筆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子夙哥哥——”陸明時沒卸掉臉上易容的妝,硬生生吓住了孟如韞的腳步,“你是……?”

陸明時朝她走過去,見她頻頻後退,笑了,“吓着你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孟如韞止住腳步,神情仍有疑惑,“子夙哥哥?”

“嗯,是我。”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孟如韞這才慢慢湊過去,驚奇地打量他。

他的皮膚變黑了,鼻子變塌了,眉毛變粗了,就連眼睛都變小了,雖仔細辨認之下有幾分熟悉的神情,但此中人之姿與平日的陸明時實在是天壤之別。

“易容了,不然怎麽混進議事會裏去,”見孟如韞一臉嫌棄的表情,陸明時“啧”了一聲,“怎麽,嫌我這樣醜了,打算不認我了?”

“你快去把臉洗了。”

孟如韞推他進屋去洗臉,陸明時偏不去,還一把把她拉進懷裏,作勢要親她。

“啊——不要過來——”孟如韞捂着臉尖叫起來。

陸明時氣得臉更黑了,一把扛起孟如韞往屋裏走,孟如韞連錘帶打地直掙紮,他倆的動靜招來了梁煥,梁煥從西側房的窗口看見有個面黑的陌生人對着孟如韞動手動腳,提着佩劍就沖了出來。

梁煥沖陸明時高喝道:“賊人!把人放下!”

陸明時:“……”

孟如韞見梁煥真要提劍沖上來,忙喊道:“別沖動!他是陸子夙!”

聞言,梁煥揮至半空的劍閃了一下,“啊?!”

陸明時覺得自己半輩子的臉都丢盡了。

他默默把孟如韞放下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努力擺出一副為人師兄的尊嚴來,清了清嗓子,“是我,子英。”

梁煥露出了和孟如韞剛才一樣的表情,并且十分坦誠地說出了孟如韞剛才沒說的實話:

“幾個時辰不見,師兄,你怎麽醜成這樣了?”

孟如韞捂着嘴在一旁竊笑。

陸明時眉頭一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老師平日就是這麽教你的嗎?”

梁煥雙手握劍一抱拳,“我錯了師兄,您不醜,是我瞎了。”

陸明時“哼”了一聲,這才施施然走進屋去。孟如韞給他打了盆水,又拿了自己卸妝用的水油,用浸水的帕子沾了,沿着他的眉眼和輪廓,一點點把他臉上油膩黑亮的妝容擦幹淨。

直到那張鳳眼朱唇、秀逸神致的臉重新出現在眼前,孟如韞才舒心地點了點頭,捧着他的臉左看看右看看,仿佛是要多看幾眼,把剛才那副樣子趕快忘掉。

剛被明目張膽嫌棄過的陸明時心裏很不痛快,伸手捏着她的臉質問道:“孟如韞你跟我說實話,萬一我哪天破相,你是不是轉頭就跟別的小白臉跑了,嗯?”

“不會不會,子夙哥哥怎樣都是最好看的。”孟如韞眨着杏眼說道。

“那你說,是我好看,還是蕭胤雙好看?”

“嗯?”孟如韞驚訝。

陸明時咬牙切齒,“怎麽,是拿不定主意還是不敢說啊?”

“不是,”孟如韞樂了,“怎麽突然提六殿下,你在議事會上見着他了?”

“先回答我的問題。”

“你好看你好看,子夙哥哥是全天下最英俊不凡的男子,我一見了子夙哥哥,就好比萬花叢中見到牡丹,百鳥群裏見到鳳凰,眼裏就只看得見子夙哥哥,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孟如韞聲溫氣軟,讨他歡心的話不要錢似的,一句接一句把陸明時砸得暈頭轉向。

陸明時心裏得意,還想再聽幾句好聽的,面上故作冷色唬她,“呵,你果然只是看中了這張臉。”

孟如韞:“……”

蒼天可鑒,怎麽能說是“只”呢?

陸明時提着她的腰把她抱起來親,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喜歡他,孟如韞只好任他胡作非為。

兩人平日裏親吻,總是孟如韞矜持些,如今她不攔着,陸明時難免有些失了輕重,腦海中又浮想起昨夜帳中那堪堪守住底線的旖旎,箍在她腰上的手漸漸攏緊。

若是往上往下稍稍一動,都是覆水難收的禁地。

孟如韞握住了他的手,面色赤紅,聲音微顫:“子夙哥哥……”

陸明時心神驟回,慢慢将胳膊松開,低頭把她被揉亂的衣襟整理好,安撫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抱歉,是我唐突。”

孟如韞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生氣。

陸明時給自己倒了杯水,待身體裏異樣的燥熱平複下來,才與孟如韞說今日議事會上的正事。

“我本以為,若是昨夜我沒說服薛錄,今日最壞的情況就是我借李正劾的巡撫使地位與程鶴年一争。沒想到今天不僅薛錄站出來反對,就連素來擅長明哲保身的梁重安今日都争做出頭鳥,與程鶴年和東宮為難。你那篇論書寫的确實好,可也不至于讓梁重安如此死心塌地,矜矜,你是不是還做了別的事?”

孟如韞略有些得意,“你猜猜看?”

陸明時想了一會兒,“你讓子英去勸他了?”

孟如韞點頭,“我口述了一封《勸父書》,梁煥執筆,寫完後與《論太湖西堤重修糜費書》一起送給了梁知州。”

“文以載道,情以動人,看來文昌鬥魁下凡,降在了女嬌娥身上,”陸明時握住孟如韞的手輕輕摩挲,“矜矜什麽時候也給我寫封情真意切的信啊?”

孟如韞眉微揚,“你都沒給我寫過,哪有女子先寫給男子的道理。”

“我那點文采,哪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

“好歹是二甲進士,能差到哪裏?”見他推脫,孟如韞哼了一聲,“剛才你自己也說,以情動人,看來你是情不到位,故言語枯澀,無從落筆。”

“我用情到不到位,矜矜若是還不清楚,我們可以再切身體會體會。”見她又要開始借機攀咬,陸明時靠近她,雙手撐着桌沿,将她鎖在懷抱與桌子之間,作勢要低頭吻她,孟如韞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恐地搖了搖頭。

只見她唇紅如丹,不染而朱,豐潤盈盈,如蘸飽水的桃花,薄薄的一層,仿佛一碰就破。

再親,她嘴唇就要腫了,青天白日給人看出來,可真要羞死人了。

陸明時眉眼一彎,暫且放過了她。

“今日蕭胤雙闖議事堂,這事,不會也與你有關吧?”

孟如韞點頭,“昨天晚上你走之後,我擔心醋煮山石這事如果沒有實證,可能被程鶴年敷衍過去,所以讓長公主派給我的侍衛連夜送信給他,讓他求證之後速去議事堂支援。事發倉促,沒想到他還是趕上了。”

“他不僅驗證了醋煮山石可行,還想法子從張還耕那裏拿到了工部的內部賬冊。”

“是嗎?”孟如韞眼睛一亮,“看來他這幾日在桐縣沒有閑着。”

“他出了風頭,你高興什麽?”陸明時想到蕭胤雙在議事堂上的胡言亂語,心裏不免有些泛酸。

孟如韞道:“我替長公主高興呀。六殿下是來巡堤的,秋汛沖塌堤壩,他回去肯定要挨罰,如今多做些事,多立些功,挨的罰少一些,也讓長公主殿下少為他操點心。”

“長公主操不操心我不知道,我看你是挺操心的。”陸明時幽幽嘆道。

蘇和州發生的事很快傳回了臨京。

程鶴年不僅沒把以糧換地的事辦好,還讓都察院的人查出了工部在修堤款上做的手腳,太子蕭道全非常生氣,若不是看在程知鳴的面子上,底下又有幕僚勸着,蕭道全恨不能把派給程鶴年的人都調回來,讓他和張還耕那個沒用的老東西大眼瞪小眼去。

相比之下,一向得他心的詹事王翠白又做了件讓他滿意的事。

之前石合鐵一案折了徐斷劉濯,也斷了東宮将富餘鐵料賣給北戎羌賺錢的路子。當初為了鋪這條路,蕭道全在戎羌的天漢城布置了不少人手,他打算将這些人都調回來,此事交給王翠白去辦,他不僅很快将人安置好,而且還帶回了戎羌王後的親筆信。

戎羌曾附屬于大周,大周封其最高王為忠義王,嫡出的忠義王世子就是戎羌未來的繼承人。

如今的忠義王世子被陸明時抓進臨京後,一直關押在大理寺的牢房裏。

戎羌王後讓王翠白的人帶信給蕭道全,戎羌願以二十年不北下侵犯大周為條件,并輸歲貢每年一千張上品牛皮、三百匹戰馬,換回忠義王世子。如果太子願意從中周旋,事成之後,戎羌不僅會私下以財物相謝,而且願與他締結盟約,在宣成帝百年之後,助他登上大周皇位。

蕭道全收到信後十分高興,單是促成二十年和平局面就足以令滿朝稱頌,何況單獨許給他的條件又是那麽誘人。蕭道全恨不能馬上就寫折子給宣成帝,但是王翠白攔住了他。

“王後寫信給您,并不是讓您直接去求陛下放人,若是被人知道您與戎羌私下有來往,反而會弄巧成拙。”

蕭道全覺得有理,“依你看該怎麽辦?”

王翠白早已想好計策,“戎羌那邊早晚會派使者來正式商談,咱們只要在此之前造勢,讓陛下和朝中百官相信放世子回去是筆劃算的買賣,将可能阻礙這件事的人提前擺平就夠了。”

“你覺得誰會反對這件事?”

“這件事最大的阻力,”王翠白壓低了聲音,“自然是昭隆長公主。”

蕭道全眯了眯眼。

大周與戎羌的恩怨由來已久,但若說這朝中誰恨戎羌恨得最徹骨,那必然是他的小姑姑,蕭漪瀾。

當年蕭漪瀾的父親,也就是他的祖父周仁帝,死在征戰戎羌的戰場上,蕭漪瀾的驸馬薛青涯死于一種罕見的戎羌毒草,據說由此查出當年明德太後病逝并非全是勞累過度,或許也有可能中了戎羌人的慢性毒藥,只是人死已久,不願為此開棺驚擾先聖之體。

因此,在事關戎羌的政事上,他的小姑姑總是不啻以最嚴苛的手段、最狠厲的态度,讓戎羌付出最沉重的代價。依大周律例,外族細作當處以杖刑和流刑,但是自蕭漪瀾從興隆寺回來後,抓到的戎羌探子一律被判了斬刑,若曾成功探得消息回去,則要被淩遲處死。

忠義王世子是未來的忠義王,是戎羌王後唯一的兒子,她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怎麽可能會同意放他回去呢?

蕭道全心裏的興奮淡了一些,緩緩道:“此事,是該好好想想。”

蕭漪瀾這邊也收到了孟如韞的消息。

孟如韞将蘇和州的受災情況以及現行的赈災措施詳細地寫在了信裏。

她去蘇和州之前,蕭漪瀾從公主府的私賬上支了十萬兩銀子給她,孟如韞已經花了三萬多購買赈災糧,剩下的錢除了赈災糧之外,她打算拿去支持災民整饬田地以備春耕,購置木石重建屋舍。除此之外,她将程鶴年與東宮謀算“以糧換地”之事的來龍去脈都寫在了信裏。

這封信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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