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Herr Zheng(2)
春夏交際時,南部的風總是比任何時候都更懂得怎麽在溽暑裏找到一絲涼意,它漫山遍野地游蕩,游蕩過巴伐利亞森林,游蕩過拉赫爾湖。
它攜着山林的氣息和平湖的寧靜落腳在療養院的草場裏。這座療養院是修在山腳的,它同許多度假的客舍一樣三三兩兩修在山腳下,唯一不一樣的是在這些客舍後的一幢白樓,似乎是一幢醫院大樓。
帶着涼意的風迷了路,鑽進了這座白樓,在整個樓中徘徊,在走廊盡頭的窗棂前徘徊,在窗前人耳邊徘徊。
窗前的人目光看着遠方的矮山,漸漸空去。他手中拿了一支将要燒盡的煙,煙早被燒了一大截,煙灰還保持着原型留在煙上搖搖欲墜。
“Cobra!”
一聲喚叫回了窗前出神的人,他轉身手上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煙灰紛紛落了下來,他回頭,在那人下一聲“Cobra”出口時,将煙滅了。
“嗯?”滅了煙的王折留在原地沒有上前的想法,目光倉皇地往走廊房間門那邊瞟了一眼,迫不及待地問,“是可以走了?”
“不是,”陳留指了指門,說道,“Herr Zheng 也想見見你。”
王折的目光從門邊抽離,直接可以的跳過走廊,連站在走廊上的陳留也一并忽略了。他好一會兒才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裏生出來的一絲恐懼,邁了步子朝陳留走過去:“走吧。”
陳留能看出王折眼裏的不自在,是在踏上了這個樓才開始的不自在。
“你……”陳留拉住走過來低着眉的王折,問道,“怎麽了?”
王折聽到陳留這麽問,頓了頓,嘴角輕輕揚了揚,是他一貫溫和的笑容,令人安心。
“沒事。”
“從走上這裏開始,你就……”陳留仍舊擔憂着王折。
王折卻一轉身,将手落在門把手上,故意紅着臉解釋了一句:“我應該是還沒适應……那個……疼。”
陳留立馬不疑有他地湊近半步,手往王折的後腰放去,慢慢下移覆在臀瓣上,問道:“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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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那麽疼了。”王折真真假假地應道,手卻遲遲沒有扭開門鎖,“鄭先生找我幹什麽?”
“他聽說你來了,就說要見見你。”陳留又叮囑道,“他精神頭好,你陪他聊聊。”
“那你呢?”
“今天來接我們過來的那個華裔你還記得嗎?”王折點了點,陳留繼續說道,“是Herr Zheng的兒子,他本來是在慕尼黑工作的,因為Herr Zheng最近老了,他那種心髒病病情又容易反複,那兒子就請了假來陪他,Herr Zheng 說他不需要人陪着, 兩人就意見不合了,這幾天可能在冷戰。所以……”
王折聽着陳留寥寥兩句,交代的故事,神情不禁繃了繃,笑都變得苦了幾分。
“知道了。”王折的笑仍然留在面容上,他擡手禮貌地叩了兩聲門,手跟着輕輕扭動了門鎖,走了進去。
陳留目送了王折走進去,才順着這幢白樓向下走去。
陳留是在白樓前不大的一個草坪裏找了幾遍,才找到了在一群老人中間孤獨地曬着太陽的華裔。
他也走到了草坪中間,跟着他席地坐了下來。
“怎麽坐在這裏?”
“我每次走進那幢樓,都是因為這裏的護工通知我,我爸出事了。一次還好,兩次也還好,多了,就怕了。”華裔說着嘆了口氣,才瞥了眼身邊的陳留,直截了當地問道,“對了,你來,給當他的說客?”
陳留還在回味着他的那個“怕”到底是說怕護工的通知,還是怕那幢樓。
華裔自顧自繼續說道:“那讓我猜猜他跟你說了什麽?說他在這裏待了幾年了也沒事,會不會有一天就撒手人寰了這種事他比我還清楚,所以讓我沒必要在羅丁耗着?”
“他說的确實沒錯,”陳留索性也直言不諱起來,“他在體諒你……”
“這,是你的意見?”華裔的手向後撐着草坪,看着天上的雲皺了皺眉頭。
明明是用肉眼看沒有動的雲,可人總是知道它是在動的,明明有些時候還和平常一樣,可某的人就是會覺得這次不同以往。
陳留跟着華裔擡頭看向天上的閑雲,悠悠地道:“我沒有意見,只有建議,建議你可以以後多找假期過來。”
“你那男朋友呢?”
“什麽?”陳留側目看向他。
“別緊張,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建議,我覺得……”華裔有些肯定地看了陳留一眼,“他和我更像一種人。”
“一種人?”陳留面向華裔轉過去,認真地看着華裔,不服氣地理論道,“什麽一種人?他跟你,那是天上地下。”
“你不相信?他眼裏的氣焰太平順了,像是一樣被什麽打磨過的,不對,又不太一樣。你們怎麽說的來着,叫……”華裔在自己貧乏的形容詞裏尋找着,“啊,沉澱。但一般人在這個二十多歲的年紀,搭不上這個詞。”華裔瞟了眼陳留,特意補了一句,“你也不行。”
陳留聽着就要掄拳了,手剛擡起來,就被華裔的下一句問話勸退了。
“而他眼裏明明還有傲氣,我覺得他應該也經歷過這種事,就像我現在這種處境的,或許他有更好的辦法?”
陳留收了手,他也想探究王折這幾年杳無音訊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也想知道王折經沒經歷過什麽事,但他現在除了知道王折沒了雙親,就一無所知了。
等等,沒了雙親。
——“我現在只有你了,沒有別的。”
——“所以不會走了,除非你說不想要了。你明白了嗎?”
那天他在陽臺上和王折打電話時,他以為是情話的一句,現在叩打在他心上,一下,兩下……
原來王折是真的只有他了。
“原來這不只是情話。”陳留喃着。
“什麽?”
“沒事,謝謝你。”
陳留跟着仰頭看着這片雲,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像躺在了頭頂的這片雲上,有點輕飄飄的滿足。
“鄭老,你要休息了嗎?”
王折坐在Herr Zheng的床前,替他削着水果,看着靠在床頭的人的眼皮像是變得愈漸昏沉,堪堪要閉合時,又頑強地睜開來。
Herr Zheng一聽連連擺手說道:“不,不能休息。”
“嗯?”王折向他靠近,聽着他有些含糊的話語。
他仰了仰頭,目光投向挂在正前方的一張長版年歷,聲音越來越小,就好像這一天的精氣神到現在要開始漸漸消弭了一般。
“要到了,我可以去早一步?”
說着Herr Zheng滿是皺紋的臉上展露出來的是一個會心的笑容,像盼了許多年終于在黑暗裏盼到了陽光的人。
放了水果的王折湊近了兩步,端詳着眼前的老人,熟稔地用手覆上老人的手背,兩手把老人的手握在了掌中,抵着頭虔誠道:“你,也可以為了小鄭先生,去晚一步,一樣會等到她的。”
Herr Zheng聽到了王折的話,目光驟然一亮,他的唇打着顫,問道。
“你聽懂了……這個故事?”
王折看着他,抿嘴笑了笑。
約定百年,若誰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這是他之前和陳留去旅游的時候,那個地方的一個傳說。那時候他蹭聽了路過的旅行團的導游說起了這個故事,也不禁唏噓了好久。
可時間越久,才越會發現,這個句話讓人動容的總是後面兩句的癡情人,卻都忘了前提的百年。
死後百年攜手奈何,會有前緣再續的時候。
而Herr Zheng 是無論如何也難得憑自己撐過百年的,這種愛入骨血,哪還許得了百年,陰陽相隔,就是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所以他不是在等百年,而是在等自己能放下那個他們的兒子的時候。
王折眼眶微紅,點了點頭:“我能聽懂了。”
因為我父親,也是。
當然這句話王折沒有說給眼前人聽。
他甚至也沒有說給任何人聽。
“不過……”Herr Zheng的手也費力地來覆住王折的手,他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才語重心長地說,“也可能,她知道我在等,所以她,也在等。”說着他又頓了頓,看見門的方向,張了張嘴,勾起嘴來,故意笑道:“小陳就……等到了你。”
“可不是我等他。”陳留狡辯着,推門進來,走到了Herr Zheng的床邊,挨着王折站着,笑顏微眯,眼裏卻滿是慶幸。
“是我等他。”
大概得是做了好幾輩子鳏夫,才等來的。王折如是想。
陳留聽着王折的話,更滿意地揚了揚頭,嘚瑟道:“你看,我早說過的。”
Herr Zheng 和他打啞謎一樣地眼神交流了一陣,才拍了拍王折的手背,一臉認真地打趣道:“該讓他再多等幾年。”
王折聽完,忍俊不禁,等笑過了,還是點了點頭,說:“下輩子讓他多等幾年。”
話說在王折嘴裏,卻直直往兩人心頭去,王折的目光與陳留不意外地撞了一下,他迅速地抽開目光,咬了咬唇。
作者有話說
若誰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藤纏樹)
別問我這是什麽歌 o(╥﹏╥)o我我我也不知道 但這句話是出自那裏的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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