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凜冬04

這可能是今年最後一次有機會陪媽媽到菜市場買菜,等學期一開始,起床穿衣就等同于扛槍披甲。

狹窄的路口很擁擠,橫七豎八蝸行着人與車,鼻尖充盈殺生的腥臊味,立于當中,心情很難不急躁。于是葉西發着愣,聽見媽媽火爆地沖她喊:“你傻站着幹嘛?幫我拎一個啊!”

葉西方才回神,她仍在挂心昨天趙系景說的話。

“他有個妹妹,但是幾年前死了。”

“怎麽死的他沒具體說……不過,我知道是被人害死的。”

“他媽媽有抑郁症,是因為接受不了女兒的死。”

“這麽多年好像都沒走出來吧……他們家過得挺難。”

趙系景的語氣像轉述故事時過于代入自己的觀衆,說着說着便哀戚異常。

雨下到後來,可以用灑在傘面上的鋼珠比拟,葉西手指發涼,微抖着雙唇問:“那你知道……到底是幾年前死的嗎?”

氣溫驟然低得不像在夏天,趙系景吸吸鼻子,撓着後腦答:“呃……我不太确定……”

“好像……死三年多了吧。”

葉西的心髒一起一宕,就像昨天聽到回答時一樣。在媽媽疑惑且诘責的視線中,她彎腰拎過一袋很沉的魚,想了想,帶着忐忑說:“媽,有件事我想問你。”

“什麽事?”

林俐左手拎的東西比右手少,因而肩膀也不平衡地歪斜着。道旁的蔬菜攤一頭摞着山一般高的西紅柿,另一頭空空如也,它也仿佛要向一邊傾倒。葉西的心情亦然,被根纖繩拽着,不清楚什麽時候會崩塌。

但是快了。

“我想問,你知道……被葉南害死的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嗎?”嘴巴有點幹,尾音沒發全,還黏在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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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步子邁得穩健的身影瞬間中止,一開始只是雙腳發顫,進而過渡到腿,最後全身栗如篩糠。林俐回頭,像撞鬼一樣無法眨眼:“你問這個幹什麽?”

葉西拔起被粘在地面的腿,跟上去,佯裝自己只是好奇:“突然想到,就問一問。”

林俐身側被莽撞的三輪車剮了一下,但她卻好像無事發生,語無倫次地回:“不知道!那時候都用化名,我哪知道!”

前字與後字語音的疊重暴露了她的心虛,葉西追問:“真的不知道嗎?你不是與受害者家屬接觸過幾回嗎?怎麽可能不知道?”

片刻無言,林俐突然将雙手中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轉身用冷眼狠狠剜她:“你要關心這個幹嘛?問了能把人救回來還是怎麽的?以前出事的時候你怎麽不問?哦,現在想起來了!這麽多年都是我一個人扛着,不需要你突然假惺惺!”

四周的人都看過來,像旁邊有一群刺猬擁上來。

葉西定定地站着,不敢委屈,只能忏悔。

“嗯我不問了。”她捏緊拳頭。

林俐仍在原地僵直,視線在葉西身上穿了一個又一個孔,才稍稍放心地拎起袋子回身。

一前一後走了許久,走到人流漸漸稀疏,葉西凝視媽媽羸瘦的背影,輕聲說道:“媽,對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背影一頓,幾秒後繼續向前:“沒事,都過去了。”

又放軟語調說:“走快點,我得趕緊回去念經,再晚會錯過最好時機。”

林俐每天早晨上班前都會空出半個小時念經,但并非佛經,葉西看過,那些經書的名字都很怪,翻得最爛的一本名叫“超度經”。隐約聽媽媽講過它的作用,只要把被超度的對象姓名寫在符紙上面,對着符紙虔誠誦讀半小時的經文,便能給亡靈引路往生。

那會兒葉西也只是一聽,未當回事,還會腹诽邪/教害人。

但今日一聽,她隐約間生出了一個主意……

緊趕慢趕,二人成功在所謂的“最好時機”前到家,林俐鞋沒脫全就沖進了雜物間,咔嚓落鎖,于外界隔絕。

那扇掉漆的木門以往僅僅是神秘,如今對葉西來說,多了一份誘惑。

時間分秒過去,葉西又回想起趙系景說過的話。

“聽說阿尋以前的性格還要開朗很多的,妹妹出事後,整個人都變了。”

“有時候我跟他一道放學,遇見有那種看起來是兄妹模樣的路人,他都會呆愣好久。”

半小時只走了一半,木門封閉的不再是媽媽,而是她。

“葉西,你也多關心關心他吧……”

“他真挺喜歡你的。”

當這句話在耳邊響起,葉西心裏的某樣東西破碎了,無聲,然而很燙,燙得她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沖到大房間裏翻找雜物間的鑰匙。

只差一個答案——一個推翻猜忌的答案,假如答案得以應驗,她會主動走向他。

一定會。

半小時後,林俐出來、鎖門、拎着包上班,一切如常。葉西躲在房間裏側耳窺伺,在并不隔音的牆透入樓道中的腳步聲後奪門而出。

雜物間的門鎖年邁,鑰匙插進去卡了很久,她哆嗦着手指費盡全力才打開。

門開了,裏面的場景與她想象的不太一樣,以為會像電影裏所拍的那樣暗黑詭異,但也只有一尊不知名的迷你神龛和一個供臺而已。

葉西拖動雙腳,往供臺走去,上面果然有很多草黃色符紙。

她突然腿軟,深呼口氣,半晌後擡手落在紙上,緩慢曲指抓起其中一張,艱難移到自己面前。

這是她要的答案,此刻正被她握在手裏。她閉眼,而後睜開,看見上面寫的是“陳覓”。

陳尋,陳覓,尋覓。

“你叫啥?”

“陳見尋。‘看見’的‘見’,‘尋覓’的‘尋’。”

葉西呼吸驟停,絕望在胸口炸裂,無聲無息,在整間房彌散開來,進而鑽進她每個毛孔。

答案沒有推翻猜忌,而是帶來凜冬……

她的世界崩塌了。

***

雨很大,夜色十分暗濁,每幢樓房開着燈的窗戶都像一團團長着毛的昏黃的霧。

葉西停在單元門前,擡高傘沿往上看,心裏還沒有什麽實感。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趙系景要了地址來這裏,只是等醒悟過來,靈魂已經跟着軀殼定在此處。

也許是因為沖動,也許是罪惡在作祟,也許是她的答案還不完整,想親口找他确認。

每幢樓都被黑夜碾壓侵吞,外牆上的爬山虎淋着雨,如同惡鬼沉默悲泣。眼前這一幢是有聲的,正張着嘴,對她招引:“葉西,來。”

額沿發絲的水刺入眼裏,葉西沒擦,捏緊拳頭向樓裏走去。

小區是為學校蓋的,戶主都将房子租給了孩子來一中上學的家庭,是以在假期這裏會空下三分之二,大部分要到真正開學才會搬過來。而陳家為什麽不搬……她現在才明白個中緣由。

感應燈壞了,整個樓道如同探不到盡頭的黑洞,葉西不知道花了多久才爬到四樓。令她稍稍安慰的是,門是關着的,在來的路上她無數次憂懼的畫面沒有出現。可終究得面對門裏的場景,她笑自己荒謬。

擡手,反掌蜷曲往門板靠近,又突然頓住,她聽見裏面有争吵聲。

“你不許把它們扔了!你還給我!”

“小覓不會願意看見你現在這個樣子的!她肯定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管……你還給我!”

女聲凄怆,男聲隐傷,左右開弓,紮進葉西的耳膜。她腳步往後一退,忽然沒有勇氣再敲門,沒有勇氣對他們說對不起。牆外的疾風驟雨一瞬間令她覺得很安全,轉身擡腳準備下樓,她寧願躲進雨裏。

下了兩級臺階,身後的門陡然被打開,葉西怔住回頭,恰好與陳尋的視線對撞。

不需要任何言語,她的突然出現與畏縮讓他一下子明白,她什麽都知道了。

時間凝滞了幾秒,她迅疾往下奔跑,他毫不猶豫跟了上去。

“葉西!”匆促的腳步交疊在一起,又很快被她拉開了節奏差。

沖出樓道,葉西來不及打傘,一頭紮進雨中。陳尋跑得很快,緊跟過來拉住她的胳膊。他想抱她,被她躲開。

“葉西,你聽我說……”陳尋被雨澆得眉頭皺緊,渾身顫抖,“不對,你什麽都不用聽,你只要信我喜歡你。”

葉西垂下頭不敢看他,寧願他多說些什麽,而不是用喜歡她來令她負更深的罪。

“西西,馬上要開學了,我們能天天見面。”他卑微着語氣,試圖轉移話題。

她深吸口氣擡眼:“不了,以後別見了。”

暴雨像在攪動着天地,陳尋有一刻微詫,眼裏開始泛起怒意:“你什麽意思?你是在怪我?好,我告訴你,我當初确實是刻意接近你!但我什麽都沒想,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一直都知道!如果你是在意這個,我跟你道歉!”

“我沒有怪你……”葉西打斷他,脫力地嘆息,“陳尋,你成熟點……”

“我們不可能有結果的。”

她被凍住了,凍得言語都發冷:“我弟弟害死了你妹妹,你過不了你這關,我也同樣過不了我這關。”

陳尋默然了,抓着她手腕的手也垂了下去,再開口時居然帶着哽咽:“那我要是說,我過得了呢?”

葉西的胳膊空了,心也一道空白,故意諷刺地笑:“過得了什麽?跟殺人犯的姐姐在一起?”

“跟她談戀愛?”她面無表情地迎向他水霧後面的雙眼,“陳尋,你妹妹會在天上看到的……”

“她會恨我,”雨混着悲傷鋪天蓋地,他哭得更厲害,而她也更冷漠,“也會恨你。”

葉西的話像匕首割斷陳尋所有的念想,然而他不甘心,沉默良久後又奮力掙紮:“那我問你,你喜歡過我嗎?有沒有哪怕一瞬間,喜歡過我?”

“沒有。”分秒不等,她斷然回答。

一瞬間,他的目光像燭火熄滅般黯淡下去。

到底還是心痛,葉西快步後退,拼命搖頭,一句“我不能”終究被拽回口中。

我不能喜歡你。給過你暗流湧動,給過你怦然歡喜,給過你牽腸苦痛,如今都終結……

留下罪孽我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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