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業障02
陳尋剛進教室門,上課鈴就響了,路過趙系景座位時他歪着身子問:“去哪了?”
陳尋擰開可樂的同時對他晃了晃:“出去買這個。”
趙系景愕然:“剛才在小賣部問你喝不喝可樂,你還說不要。”
“……我想喝無糖的,”他勾着脖子從抽屜裏拿出數學數據,往桌上一拍,表情冷峻,“你管我。”
趙系景吃了一癟,讪讪地縮頭,想了想又賊兮兮地問:“哎!晚上放學,一道五黑?”
這時候教室基本靜了下來,陳尋的答語很清晰沉着:“不要。”
“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學習。”
即使似乎為時已晚,但這句話他說得異常铿锵堅定。
放學時,夜色更涼,夜空像一個巨大的漆黑竈臺,月亮是臺上昏陰陰的火,然而是沒有溫度的火。
陳尋獨自背着包走到校門口,又停住,開始漫無目的地來回踱。今晚他一反常态,書包收拾得快,出教室也是領頭的那一個,因此這時校園還沒什麽人,大多尚擁塞在教學樓的周圍。
他點了根煙,蹲在路牙邊,也不抽,但是手裏多個東西會讓他的心沒那麽空。人流漸漸淌到這裏,有三兩熟人熱絡地沖他揮手打招呼,都是女孩,一看到他就兩眼發亮。
“阿尋,還不回家嗎?”
他抿抿嘴,幅度極輕微地點點頭。
陳尋一直很受異性歡迎,在這樣簡單的年紀,多數人的心動都始于外表,他的五官不偏不倚恰好與很多女孩的審美相投,說得矯情點,就是他身上有青春的模樣。并不是沒有人給他塞過情書,或在QQ上暗戳戳表白過心意,只是都未曾在他心裏掀起任何波瀾。
白校服被夜色浸成淡黑,他盯着手中的煙,直到它一整根都變成灰燼,再擡眼,終于看到形單影只的葉西走到校門口。
她本就白,因為表情沉靜顯得更白,步履踩得堅實,一直目視正前方。這樣瘦小,一放進人群中立刻就會被吞沒的人,竟然成了他的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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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尋将煙按滅,悵然在心裏的深海無邊無際地蔓延,甚至溢出來,與地上月霜融到一起。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一直等到她肯定會上的那輛公交車啓動開走,才直起早就麻木的雙腿,慢悠悠向校園外面挪。
到家,屋內幽暗寂靜,徐婉雅正站在陽臺上趁着陰晦的月光縫衣服。陳尋卸下包走過去,關切地問:“為什麽不開燈啊?”
徐婉雅用餘光睨他一眼,僅那一下,就讓他看到更深的巒壑一般的眼尾紋。
“省點電,又不是看不清。”
片刻的沉默,她龇牙咬斷線後問道:“怎麽回來這麽晚?”
陳尋伸手,拿過她手裏的衣服,替她給線頭打結:“有點事兒耽誤了。”
徐婉雅忽然空蕩蕩的手有些無處安放,左右張望了幾下後道:“餓嗎?我給你弄點吃的。”
“不用了,我不餓。”陳尋缭好線,才發現衣服是陳覓的,喉嚨瞬間失去了控制力,話語同呼吸一同上不去也下不來。
徐婉雅對他的情緒變化似乎有所察覺,忙不疊要搶衣服,被他一退躲了過去。
“兒子,”她忐忑為難地說,“媽媽看到它破了,有點難受……”
陳尋不說話,良久後擡起自己的校服袖子,懸着手臂緩緩一轉。徐婉雅疑惑地朝上面定睛,才發現有一處開線了,當即翕動着雙唇失語。
陳尋淡笑,拿過她手裏顫顫攥着的針線,引線穿過針孔時說:“媽,這些話我平時也忍着,一直不好開口,因為我怕你聽了難過。只是……日子總要過,我不反對你追憶離開的人,但也希望你能多多惜取眼前的人和事。”
針紮進衣服裏,他略帶笨拙地走着線,徐婉雅看不下去要來幫忙,被他避開:“沒事,我來吧。”
頓了頓,他又平靜地補充道:“你兒子長大了。”
原本平而淡的腔調,卻像錐子一樣刺進徐婉雅耳朵裏,她被內疚逼出無盡的痛楚,進而抽噎了起來:“兒子……對不起。”
“沒什麽好對不起的,”陳尋聳聳肩,衣服的瘡痂在他極不熟練的動作下也算是馬馬虎虎愈合了,“我們家,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說對不起。”
“就算需要說,也是跟自己說,”他退出針,打了個結,擡頭迎向徐婉雅閃爍的目光,“比如我啊,過去幾年學得挺渾渾噩噩的,我就應該跟自己說聲對不起。”
退到沙發上坐下,他聽見卧房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了然是爸爸在偷聽,笑了笑,繼續說道:“媽,所以高三我會好好學的。”
徐婉雅背對月光站着,表情如芒在背一般悲苦:“好,你好好學,媽媽……也答應你好好生活。”
陳尋沉默地點頭,他知道,盡管她答應得很幹脆,但做起來并非那麽容易。
抑郁症患者活得有多艱難,他一直清楚。
不可以說“一切都會好的”,因為他們早就對世界失去了希望與熱情;
不可以說“去吃些好吃的、看些有趣的電影”,因為他們無法集中注意力,所有感官都幾乎消失;
更不可以說“有事多和家人聊聊”,因為他們除了憋在心裏,根本沒什麽向外傾訴的欲望……
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不指責、不抱怨地去陪伴。比如像現在這樣,或許一針一線間,也能一點點縫補她滿是瘡痍的靈魂……
洗完澡進房間,陳尋拿出題集前刻意刷了會手機,心裏沒有明确的目标到底要找什麽,只是将它握在手上。
情感無所寄托,只能借外物尋求實感,至少他有這樣的習慣。
手指頓在屏幕上,他點開葉西的消息欄,最後的聊天時間停在暑假尾聲的那場電影過後……
她問:“你覺得這電影好看嗎?”
他玩味地答:“沒你好看。”
“……要開學了。”
“嗯,以後我就能天天見你。”
陳尋盯着最後這句話,嘴角漸漸向上滑。
是沒錯的,他到底還是能天天看見她……
這樣也就夠了。
***
今年的秋涼來得倉促迅疾,一刻不怠地用蕭瑟殺伐整座城的草木,清早起來,不添厚實外套就會冷得直哆嗦。
葉西今天自己坐公交上學,因而來不及吃早飯,到單元樓下便開始撒腿狂奔,生怕公交提前了那麽幾分鐘,小城市的每班公交排量都少,這班錯過了下班不知道要等多久。
路過小區超市,她不由向裏瞥了一眼,也不曉得是不是她近日經過這裏的時機都不湊巧,總之似乎有好幾天沒見過那個女孩了。
生命中總會遇上那麽幾個人,不消了解姓名與來處,但也能成為你無趣生活裏的一點光。那女孩不在,她也禁不住會牽挂。
在早讀課開始的十分鐘前進了教室,同學正在聊開學摸底考的成績,一個個簇擁在葉西的座位旁,一看見她來,就發出羨煞的嚎叫:“葉西你也太牛了,又是第一!”
投過來的目光無一不真心實意,帶着欽佩,帶着想要靠近她的期盼。
葉西心底是高興的,只是沒有讓得意顯山露水,走過去放下書包,平淡地說:“還好還好。”
“這叫還好?”
“理綜合卷做得我頭都大,你怎麽做到只扣這點分的?”
“你數學進步也好大,給點建議呗!”
一句句,都在捧她,将她奉為優秀的準繩,恨不能将她捧到雲端上面去。
葉西很清醒,有捧必有殺,于是謙虛十足地答:“只是這一次罷了,最後還是得看高考。”
然而他們權當沒聽見,她的座位像有花粉似的,引來的蜜蜂都遲遲不肯走。
直到鈴響,班主任悠哉緩步而來,蜜蜂才飛散,葉西也才終于得以坐下。這堂讀英語,她探手進抽屜找模塊九的教科書,突然碰到一個陌生的異物,頓住仔細一感受,還有溫溫的熱度。
她疑惑地拿出來,是個塑料袋包好的糯米飯團。
韓素在一旁大驚小怪:“我去!這陳尋還挺細心的哈!”
葉西眉頭一擰,不說話,将飯團丢回抽屜裏……
早讀結束,除了從後門跑出去吃早飯的學生,留在教室的學生幾乎倒下了三分之二。葉西翻開桌子上的題集,選中一道題思索了很久,始終靜不下心。
那飯團像枚定/時/炸/彈,時刻牽引她的思緒。筆停下又走起來,走起來又再次停下……她終是坐不住,将筆一扔,抓出飯團站起來走了出去。
到二樓八班的這條路并不長,一道走廊、幾十級臺階而已,但葉西走了很久。各種情緒的調味瓶在心裏傾倒,彷徨、遲疑、不忍,反複交錯糅雜。等來到八班教室的後門,她的心髒已經滋味混雜成一丬醬坊。
在門口停了片刻,有一個面孔陌生的男生推門出來,她旋即叫住對方,輕聲詢問:“同學你好,可以……幫我叫一下陳尋嗎?”
那男生挺五大三粗,未等她話音全落就扭頭朝裏面吼:“陳尋!有人找!”
葉西:“……”
男生拂袖而去,留她一人惴惴地等在門口。飯團仍在掌心發熱,姍姍的微熹晨光照到頭頂,也是熱的,唯她的雙腳發涼。
門向後一退,又向前一合,出來的人影無聲站到她面前。
有那麽幾秒,兩人都不開口。
葉西深吸一口氣,剛欲說話,被陳尋搶先。
“給你買的,你不吃嗎?”他沉沉的語氣乍聽很鎮定,實則在微顫,每一節發音都透着不安。
上下齒黏在一起,葉西艱難地分開它們答道:“以後,別再給我送東西了。”
說完,她将飯團塞到他手上,始終不擡頭,落進眼中的是他局促包着飯團的細長手指。
“為什麽?”沉默半晌,陳尋驀然問道。
“沒有為什麽,”葉西冷言,“我上回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說什麽了?”他故意裝傻。
她莫名煩躁:“到此為止!一切都到此為止你懂嗎?”
語罷她擡頭,看到他眼裏滿是驚訝過後的無措,日光從他頭頂斜漏下來,到了她臉上變成一根根針。
“陳尋……”略微放軟了語氣,葉西開口,被他截斷。
“你吃過了嗎?”
她愣住,他又追問:“你吃早餐了嗎?”
充滿試探、小心的問句,因為過于膽怯,連尾音都發得很模糊。
葉西捏着拳,捏碎所有将要冒出來的沖動,硬聲回答:“沒有,但是我不會吃你送的東西。”
說着,她又從校服口袋裏摸出那兩條糖果,一并重重放到他攤開的手掌上。
日光裹着陳尋,竟然變得很溫柔,似乎看清現在的他只要輕輕一碰,下一秒就會灰飛煙滅。他呆滞了許久,忽然輕笑,留下糖果将飯團放回她手上:“你吃吧。我記住了,以後不會送的。”
“一切都是我單方面的心甘情願,你不用感到苦惱。”
輸,是感情先行者的宿命,他心甘情願……
也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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