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業障05
城市太小,則消息的傳播方式呈閉鎖環狀。風暴放到海面上或許只能引起一陣驚濤,輪到小河小溪,整個水面都會翻湧起來。
晚自習下課,陳尋走到靜安小區門口,所有在迎接孩子的父母都在聊這件事。月夜下的鼎沸人聲,令他錯覺自己還留在夏天。
像一直在河岸上徘徊、不去涉足探水一樣,他還沒有深入地去了解整個案子,只是現在大家的反應如此過激,讓他也莫名恐慌。
在門口停了一會兒,陳尋點了根煙,順便掏出手機準備查新聞。剛在搜索欄裏輸入關鍵詞,他的手就頓住,因為聽見有人在說:“聽講兇手是個未成年!簡直是個畜生!”
陳尋一愣,垂眼看看已經打出來的字,幾秒猶豫後快速将它們删幹淨。
這場景有些許熟悉……
當年是同樓的其他戶主最先發現陳覓的屍體并且報警,說來挺諷刺,在警察還沒到現場勘察時,陳尋隐約有不安的預感,但居然選擇了自我勸慰:“想多了吧,怎麽可能?”
陳冰穿鞋,打算出門看看熱鬧,回頭對他說:“小覓還沒回來,你趕緊去找她。”
陳尋便跟到玄關處:“好,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父子二人就是在開門的一瞬間,迎面碰上狂奔而來通知陳覓死訊的鄰居。
“老陳老陳!你快!快趕緊下樓!你女兒……”
鄰居說到一半停了,雙目瞪到眼珠都仿佛要脫下來,陳冰在一瞬間感知到事情的不對頭,旋即踉跄着往下沖,一度踩空了數級臺階,險些直接滾下去。後來再提起當天的情形,他都會譏嘲自己的舉動毫無意義:“我急什麽呢?就好像我來得及救回她一樣……”
陳覓的死狀很慘,臉朝下将水泥地砸出一個淺淺的坑,邊緣都是尚未凝固的血。冬日蕭瑟,陳尋撞開圍觀的人群後還要撥開歪七扭八的枯木朽枝,才能看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妹妹。她後腦勺那根紅繩捆的辮子是出門前他給紮的,技藝一般,還被她嫌棄了好一會兒。
陳尋很崩潰,尤其在看到她細瘦的小臂與大臂相互扭折成詭異的角度時,雙膝向地上一撞,當即大腦一片空白。陳冰沖過來要抱她,被及時趕到的警察拉了出去。
長這麽大,陳尋頭一次聽見爸爸哭成那樣,幾乎是完全沒有理智的嚎啕,以頭搶地,雙手時而扇自己耳光,時而放到頭上緊緊扯着頭皮,不成音調的嘶吼抨擊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法醫将陳覓的屍體翻轉過來,陳尋失魂落魄地望了一眼,她的五官都揉到一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甚至整個額面都碎了,紅的是血,白的是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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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懂怎麽半小時前還在跟自己打打鬧鬧的活生生的人,轉眼間便成了這副模樣。
法醫搬開屍體後回到原處,撿起地上散落的東西,路過陳尋面前,他擡頭看了一眼——是綁着兔子挂件的鑰匙和他給的十元紙幣。
後來警察在周邊走訪,調查到陳覓去過的小賣部,老板說:“她要的方便面今天正好沒貨了,我問她要不要買別的,她說算了,說她哥就喜歡吃那一種。”
人生似乎就是這樣,沒劇本也沒導演,但一分一秒都自有命數安排。
之後案件告破,葉南被逮捕,一切來得很快很順利。陳尋聽見鄰居議論此案,用的也是那句“未成年啊,真是個畜生”。
現實與記憶的完全重疊令他一陣反胃,惡心到蹲在地上,緩了好久才站起來。
到家,陳尋覺得屋裏的氣氛有些微妙,爸媽一個站在陽臺上,一個坐在餐桌旁,都不說話,表情陰寒得可怖。
電視開着,音量很小,叽叽咕咕的,像有人隔着牆低聲細語一般模糊不清。
他愣了片刻,問道:“怎麽了你們?”
回答他的是爸爸涼透的嘆息。
再看媽媽,她對過來的視線失神空洞,欲言又止間流下兩行淚,而後立刻別開了腦袋。
陳尋握拳,忐忑地往電視機前走,畫面上正是地方臺晚間新聞的回放。
“說回今天中午轟動全程的煙柳河抛屍案,警方在案發之後立刻成立了項目小組,僅僅花了四小時就成功将嫌犯逮捕。嫌犯葉某,男,十五歲,本地人,有行兇謀殺的前科。被捕後葉某對殺人抛屍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拒不承認強/奸事實,聲稱被害者是自願與他發生關系的。且經警方初步了解,葉某似乎存在精神方面的問題。本臺将持續密切關注案情進展,并給大家帶來第一時間的報導。”
一陣沉默,屋裏只有節目轉場過渡的音樂,陳尋僵在原地。剛才的新聞用時一分鐘,嫌犯的照片只放映了幾秒不到,卻已經深深留在他的腦子裏。
像是把曾經看過很多遍的犯罪題材電影又看了一遍,把惡魔反派定格的畫面又從記憶裏扒出來……陳尋一眼便看出來,葉某即葉南——這個在過去的三年裏活成他夢魇的魔鬼。
播報員再沒提起此事,畫風漸漸變成幽默诙諧的趣聞段子,陳尋聽見爸爸的腳步聲靠近,随後屏幕瞬間變黑,正中央的光點一閃即滅。
他扭頭,陽臺上,冰涼的月光潑了進來,一大片的絕望融在裏面,一寸寸往自己的腳邊淌。
“那孩子……”煙味仍未散盡,陳冰嘆着氣說,“太可憐。”
徐婉雅将哭腫的雙眼努力撐大,望過來問:“她多大?”
聲音很小很輕,氣若游絲,仿佛畏懼現實的痛擊。
陳冰用手掌揉着額頭:“好像才二十……”
徐婉雅緊湊地抽泣幾聲,而後哭得更狠。
說不出話,陳尋向後退,行屍走肉似的落進沙發裏。陳冰坐到另一側,沉聲說道:“我很難受……雖然我不認識那孩子,可我心裏的痛……跟當年是一樣的。”
“為人父母,最怕聽見的就是這類新聞,”他停住,續接煙頭火苗摩擦空氣的輕響,“二十歲啊……一個女孩最美好的年華,像花一樣啊。本來可以找個好工作,嫁個好人家……”
“全沒了……現在全沒了。”
“你說她的父母會多難過呢?”說着,陳冰望向沉默中的陳尋。
“會不會也要面臨網上鋪天蓋地的指責?”
煙燃了一半,陳冰垂下眼,漸漸變成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二十年的養育光陰……要怎麽從頭來過?”
語罷,徐婉雅掩面放聲大哭。
時間仿佛凝結在這裏,陳尋止不住地顫抖,心裏有種看不見形狀的東西正在迅速崩壞。
他猝然站起來,步子邁得飛快,開門沖到屋外。體內的怒火一直往外燒,唯有無垠的黑暗能夠澆滅些許。
靠在門板上,陳尋掏出手機,躊躇很久,撥通了葉西的電話。
漸漸強勁起來的風,把裏屋媽媽越來越凄怆的哭聲吹到他耳邊。那頭接得很快,葉西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也很冷漠。
“你別再給我打電話了。”她開口就是這句話。
陳尋提着胸口,深吸一口氣,咬牙回:“你放心,這次之後我不會再打。”
對面沉靜下去,他捏着手機問:“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你弟又殺人了,你打算怎麽辦?”陳尋在沖動中越走越遠,問出來的話毫無邏輯可言。
葉西的回話聽不出任何情緒:“我沒有什麽辦法,但他已經被抓了,會受到懲罰的。”
頓了頓,又說:“他已經十五了。”
陳尋怔愣,随後冷哼:“狗屁懲罰!”
“那不然呢?”葉西的聲線終于開始有起伏,“你想讓我殺了他嗎?”
雙眼越來越酸脹,陳尋沿着門板下滑,握起拳頭抵在牙關上:“葉西……”
他有些恍惚,開始無意識地絮叨:“為什麽你要是他的姐姐?”
“為什麽?”
為什麽電話裏她的聲音既像溫水漫過,又像冰冷的鋼線鑽出來勒碎他的心房……
葉西默然片刻,低聲回答:“我早說過了,我該死。”
“我早就在地獄當中了。”
“所以……”她長長地抽了一口氣,“我們以後別再聯系了,就當沒認識過吧。”
陳尋呆滞了半晌,笑出聲:“你覺得可能嗎?”
話筒安靜着,忽然爆發葉西失控的大喊:“你能別再逼我了嗎?!”
“我欠你一個對不起,今天我鄭重地說給你聽,”她停了幾秒,穩住音調,用極盡誠懇的語調說了一個“對不起”,未等回話又說,“如果你來靠近我,就是為了這三個字,那麽今後你也沒有任何理由來找我。”
陳尋牙齒打着戰,手也一道顫抖,剛想開口,再次被她搶先:“如果你要說什麽所謂喜歡,醒醒吧……陳尋,你是你爸媽唯一的希望了。站在他們的角度想一想,唯一的血脈跟仇人的姐姐在一起,他們不會崩潰嗎?”
一字一句,掘進陳尋內心僅剩的安寧。他原本澎湃在嗓子眼的所有話,都變成無聲墜回心底的深淵。
“你跟我在一塊兒,沒路走,”把話都說開後,葉西似乎分外理智冷靜,“你過好你的人生,以後的路會很順暢的。”
“我祝福你,”她冷聲,“陳尋,再見。”
說完,她立刻掐斷了電話。陳尋僵木茫然地撐着胳膊站起來,凝視漆黑的樓道,幾秒後奮力振臂,将手機扔了下去。回音送回機殼摔得四分五裂的聲響,他居然覺得好受很多。
萬籁俱寂,夜無盡頭。
這時,陳尋才知道心裏那崩壞的東西是什麽——
是信仰,是希望。
人們為善的道路只有一條,作惡的道路卻可以有許多條。
善到底要如何勝過惡?這個問題就像陳尋要如何才能毫無顧忌地喜歡葉西……
或許永遠得不到答案。
他頭頂烈日,她腳踏黑暗,都沒有影子,都看不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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