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人鬼02
秋高氣爽會助長學生對早操的熱情,學校深谙此理,廣播對運動員進行曲的反應比起冬夏季要靈敏許多。
陳尋剛從廁所出來,就看見找他找得暈頭轉向的趙系景。他走過去,懶懶擡手一拍對方的校服衣領,面無表情地說:“你自己先下去不就得了……”
趙系景沒找準方向,愣是原地轉了兩圈才對上他的眼睛:“我這不是沒打通你的電話嗎?怕你出事兒。”
樓道水洩不通,陳尋雙手揣進兜裏,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以後不用手機了。”
“……哈?”
“嗯,不用了。”他答得斬釘截鐵,仿佛沒有退路可言。
冷冰冰的語調,趙系景被凍出一個機靈。
人推着人,一浪疊過一浪往樓下翻湧。好不容易見了天光,陳尋忽然開始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但他對自己的這番小動作進行了很好的僞裝,每個方向都只是匆匆的一掠,并且把手指抵在眼角下,給餘光的走動打着掩護。
可趙系景太過了解他,一眼便看穿,擡起手肘猛地一怼他的胸口:“看什麽?小老弟!”
陳尋橫他一眼,悻悻地默然。
“嘿,你不說我也知道!”趙系景步子跟得很緊,談吐間的調笑讓他聽得一清二楚,“想找人家就直接去找呗,磨磨唧唧啥?”
陳尋顯出些許的不耐煩:“你懂個屁!”
清早日光很明晰,照得每件校服都雪白,來來去去像飄忽不定的帆。陳尋偷偷掀起眼皮,又悄悄落下,如此往複,從教學樓底走到籃球場。
趙系景又忍不住絮叨:“你何苦呢?”
“什麽何苦?”陳尋眉頭一聚,佯裝聽不懂。
每回心虛,陳尋都會躲閃眼神,下意識将手在口袋裏搗幾下,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實則小心思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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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系景嘆氣:“老實說,我覺得葉西……”
他停住,刻意留白好幾秒。
少頃,對方果然頓住腳步回頭望過來:“你覺得什麽?”
雙唇內收進齒間,趙系景吞回“噗嗤”聲,憋笑憋得很辛苦:“我覺得她是喜歡你的。”
陳尋當即怔在原地,思想和聽覺一片空白,頭頂盤旋的音律全都被他腳底的石磚吸淨。他也覺得自己夠沒出息的,無數次下狠心要恨她,到底還是躲不過一句沒有根據的猜疑。
兩側又有許多學生走過,他的視線從趙系景耳緣穿過去,冷不防瞥見走在石板路上的葉西。
趙系景揮揮手,向他背後努努嘴:“你還走不走了?”
陳尋腳跟一轉,頗顯滑稽地回身,大步向前邁,并朝後甩了一句:“你他媽放屁!”
“……”
早操匆匆結束,可以說是集體放水,隊伍前頭的班主任們福利都不錯,自班學生傾情為他們表演了一出極富個性的千手觀音。
下操的學生散亂地往回走,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慢悠悠。
陳尋躲到操場門邊的樹下抽煙,剛點着,就聽見身旁的趙系景沖某個方向大喊:“葉西!”
陳尋的手指一顫,皺眉使勁對他甩眼色,而他視若無睹。
葉西似乎并不想過來,遠遠地應了一聲,單音節充滿疏離。
煙頭燃得很旺,可陳尋不這麽覺得,他好像看見一陣冷風将它吹滅了一半。
趙系景對二人暗藏的針鋒相對無所察覺,反倒把手舉得更高,大喊:“你能過來一下嗎?正好有事跟你說!”
陳尋倒吸着涼氣,擡腳往他膝窩正中一踹。
葉西茫然納罕地慢步靠近,趙系景嘴巴一咧,露出得逞的表情。
疾風忽起,刀一般割在臉上。陳尋彈着煙灰不動聲色地往旁邊躲,耷拉着眼皮凝視腳尖。
“什麽事?”葉西鎮定地開口,問題抛給趙系景。
趙系景一會兒扭頭往後,一會兒撓着頭不好意思地看她,支支吾吾個不停:“呃……”
“……沒事我就走了。”
她倒是說到做到,話音一落就把純白的校服背面轉向了他。
趙系景慌了,跺跺腳上前要拉,陳尋從側後方趕上來。有那麽分秒的靜默,趙系景一直煞費苦心地期待他能開口表示點什麽。
誰料陳尋一句話都沒說,反手遞過來一根煙。
趙系景:“……”
這時葉西已經走了幾百米遠,有意無意地向後掃了一眼,恰好撞見陳尋給趙系景點煙的動作,眼神凝了凝,旋即露出幾分冷漠與嫌惡。
刀尖一般刻薄的眼神,凜冽過風,紮在陳尋手上,打火機的火苗顫抖起來。
他沒想到葉西會做得這麽絕,又或者有過預料,但在親眼見到時還是難以承受。
趙系景叼着煙的牙齒都發酸了,含糊不清地催促:“你愣什麽?”
陳尋迅疾收手,直直凝視葉西越來越小的背影,下颌削直成線。愠怒在他胸口膨脹,堵在嗓子眼冒着酸味。
方才乍起的寒風陡然止息,幾粒煙灰無聲息墜下去,這一刻陳尋覺得自己是真的恨她。
恨她無情,更恨她這麽快就能徹底漠然地抽離。
***
中午,臨近放學,上的是陳尋最難聽進去的語文課。
其實也不能全怪他,八班的語文教師是個将近六十歲的小老頭,據傳搞學術還是很有作為的,只是實在不會教書。讀文章讀得慢而生澀,讀錯了,拿手指沾沾唾沫黏住書頁往前一翻,再從頭讀起。一堂課下來,沒有人能明白他到底講了些什麽。為此還有不少家長鬧過意見。
在他一句話挾帶的幾十聲“啊”中,一夜難寐的陳尋漸漸倒伏在桌子上,沉沉入睡。
有幾天沒夢見陳覓了,白天逃避着不去想,夢裏也就很難看到她。
耳邊紙筆的摩擦聲緩緩消失後,陳尋走進了一片無垠的蒼白。
四周空無一物,僅僅是白,可以滲進身體裏與骨髓融合的白。他往前走,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看到盡頭。無形的霧噴過來,令他一度無法呼吸。
雖說只是無形,但它也是一道屏障,随着陳尋探得越來越深,屏障向兩邊張翼,中部內縮,變成一條兩立高牆逼夾的隧道。
陳尋垂首繼續踱步,驀然像感受到了什麽般停下來。調整呼吸後他擡眼,如同既期許又畏懼的那樣,陳覓正背對着他,隐在一團昏白之後。
她好像又長高了,每回見她,她都會變點樣子,他對她死後仍在生長的想象完全與科學常理相悖。
陳尋握拳,啞着嗓子喚道:“小覓。”
陳覓沒回答,也未轉身。
他有些局促,雙手按在外套兩側摸索了幾下,想找煙,但沒找到,又無所适從地垂到腿邊。
白色仍在蔓延,陳覓比畫出來的還要靜止。
陳尋壓着氣息近前幾步,喉頭發緊,幾番糾結後猶豫地說:“小覓,哥哥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如果現在還沒到2015年2月27號……你信我,那天千萬別下樓,別出門……也別聽我的話,我讓你買什麽都別聽。”
那幅畫終于用空靈悠遠的聲音問:“為什麽?”
伸臂向前,陳尋揪着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撲了個空。
“因為你會離開我……”說完,陳覓開始透明化,與他的距離也愈來愈遠。
他擡腳,腳卻黏在地上,擡手,手卻重如鉛錘。
陳覓灰飛煙滅時,陳尋絕望地嗫嚅:“哥哥錯了。”
驚醒,下課鈴已至尾聲。同桌把剛發下來的卷子放到陳尋面前,不小心讓尖角戳到他的眼睛,短促的痛覺令他瞬間清醒許多。
趙系景斜搭着書包走過來叩叩他的桌子:“說好的好好學習呢?”
陳尋懶散地擡擡眼皮,從抽屜裏拽出書包。
二人并排出教室,路過拐角時正巧碰見許久未見的阿鮑,趙系景下意識往陳尋身後縮了縮。
陳尋翻了個白眼:“出息。”
趙系景攀着他的雙肩,惶惶然直哆嗦:“我真的怕他……”
“怕什麽?欺軟怕硬而已,遇見我不還得……”
他說得好好的,戛然而止,勾起了趙系景滿滿的好奇心:“你說啥?”
“沒什麽。”陳尋咕哝,兀自邁大步子向前走。
今年的秋風實在迅猛,不僅地上蕭瑟,頭頂天空也蒼涼。已經轉頭成夢的夏季仿佛就在這留下了它物極必反的餘痕。
快到校門口時,陳尋擡頭望瞭望天,上面的雲是絲線狀,一縷一縷,像掃把在地上劃過後沒有成功帶走的塵跡。心情不好,看什麽都是消極的。趙系景就與他相反,指着雲道:“像蛋糕上的奶油!”
陳尋:“……”
一路上,時不時有高三的學生經過,聊的都是高考的事。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用平淡的語氣描述心底的焦慮。
這樣看來,似乎只有他深陷在情緒的囹圄中。但他也無可奈何,還想過弄點酒來效仿個“一醉解千愁”。最讓他不服的是,葉西好像沒有在這場斷舍離中受到任何影響,理智得令人發指,每時每刻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他甚至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心……
離門口越近,人流越密集,空氣也就越躁動。
陳尋始終低頭皺眉,一言不發。
正走着神,他感到自己的校服袖子被趙系景大力地拉拽搖晃。
“幹嘛?”他頭都不擡,心煩氣躁地惡語。
“葉西……”趙系景欲言又止。
“操!你別跟我提她!”陳尋胳膊一振,甩開他的手,悶頭快走。
“不是啊……你他媽。”趙系景跟在後面急匆匆地喊,話語同腳步一同颠簸。
陳尋走得太快,他實在跟不上,幹脆原地站定,大喝一聲:“陳尋你擡頭!”
陳尋一怔,茫然地擡頭,眼前的一幕令他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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