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救贖02
下車點距離小區有半條街,陳尋走回來的。
晚風沁皮刮骨,小區裏的燈火很溫馨,然而更增疲憊。每個家長在接到孩子的第一句是“累吧”,第二句就是“今晚打算學到多晚”。
陳尋上樓開門,燈光從門裏遁出來,如他所預料的一般冷。他從玄關走到客廳,屋裏都沒有人出聲。這種安靜放在平常他不會覺得有什麽,擱在今日,就令他有種冥冥的奇異的第六感。
放下書包的同時,茶幾的方向傳來白開水與玻璃杯碰撞的嘩啦聲,陳尋扭頭,陳冰正在盯着他。
“回來了。”陳冰目如愁胡,語調與表情一樣沉重。
陳尋輕輕“嗯”了一聲,也給自己倒了杯水。
陳冰突然把目光的焦點拉長到他身後的黑暗:“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陳尋怔視杯裏的水面,低聲回答:“沒有。”
怎樣回答都一樣,他明白爸爸早就知道了所有事。
陳冰咽下水後長長地喟嘆,直起身來拍拍自己身旁的沙發:“來,你過來坐。我們聊聊。”
陳尋放下水杯,慢步過去,坐到了沙發的另一頭。
兒子始終垂着臉,看不清表情,陳冰的眉頭漸漸聚在一起:“什麽時候買的新手機?你哪來的錢?”
“找朋友買的,”八班有個富二代,實打實的科技迷,一出新手機就麻溜地入手,因而擱置的舊手機有一大堆,“錢是我過年存下來的。”
陳冰擡手,揉着額頭,揉出越來越交錯的皺紋:“那你原來的手機呢?”
“摔了。”陳尋實話實說。
“怎麽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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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不順眼,摔了。”
陳冰的手頓住,指頭與額前的溝壑深淵相對:“你錢多?”
他的語氣開始發顫,憤怒在其中蓄積。
陳尋始終低着頭,對這個問題他選擇默不作聲。
當下的空氣出奇安靜,樓房的隔音并不好,有家長與孩子的拌嘴,也有鍋碗與鏟勺的吵鬧,傳進來,沒過一兩分鐘就偃旗息鼓,只有父子二人的戰争在沉默中走向爆發。
陳冰又嘆了口氣,滿面苦惱地點煙:“兒子,你跟爸爸說實話,你怎麽會認識葉南的姐姐?”
陳尋繃緊下颌,手指蜷進掌心。
“你還幫她在媒體前打抱不平?”陳冰揚着語調,漸漸激動起來,“你還嫌我和你媽心裏不夠堵?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時候,你媽媽都差點崩潰了你知道嗎?哎我就想問你,你那副正義使者的形象……是要做給誰看?”
高亢的聲音随空氣流進卧房中,過濾出來的是徐婉雅抽着氣的哽咽,一陣一陣的,好像肝髒俱焚。
“我不管什麽葉南家人無不無辜,他們培養出這種人,本來就有罪……誰都可以替她說話,只有你不行,我們家不行!”陳冰垂下胳膊,握拳在茶幾的玻璃板上連連響敲,他龇牙咧嘴,氣到發抖,“換句話說,就算以後我們再也追究不了葉南的罪責,他永遠是我們的仇人,葉家全家……永遠是我們的仇人!”
陳尋擡眼,迎視他诘責的目光。
“如果換成是我,生出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人是手足,我寧願以死謝罪!”陳冰失去了理智,一只胳膊在空氣中一點一點,一只不停拍打在膝蓋上,“我不可能自稱無辜清白,他該死,我也一樣該死!”
一字一句,苦刑一樣絞着陳尋的心,他深呼吸幾口,打斷道:“爸,有些事情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你做不到感同身受,所以不會了解葉西和她媽媽将會有多艱難。”
陳冰的手臂像塔吊車的吊臂突然斷了電,懸停在空中,望着陳尋,眼裏滿是不可置信。
陳尋克制卻誠懇地看着他:“殺人犯殺死的,不僅僅是受害者,也不僅僅是受害者的家屬……還有他自己的家人。”
“爸,你已經把自己困住了,雖然你不肯承認,但你一直不停在給自己畫地為牢。”
陳冰圓睜雙目,起伏着胸膛,抖摟的手臂緩緩往下墜,忽然僵直,握住茶幾上的杯子狠狠朝陳尋的方向擲過去。
“我不需要你來教育我!”
“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們班主任打電話給我,說你在課上玩手機,我有多羞愧多恥辱!你連你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都搞不清楚!你高三了啊陳尋,還想象以前一樣渾渾噩噩下去嗎?!”
陳尋輕嘆,窩進沙發裏。
他跟爸爸的交流似乎走不出這樣的模式,永遠無法對中心話題進行平心靜氣的讨論,總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對他一個人所犯的過錯的讨伐。
而他越是沉默,爸爸則越是氣憤。
“你怎麽不說話?”陳冰大吼着,直至破了音走了調,“你從來沒有真正懂事過,從來都沒!沒有一刻體諒過我和你媽的苦心,做什麽事都不跟我們商量,一意孤行、自以為是!你以為我想把嘴天天架在你頭上?我還不是盼着你好!”
他頓了頓,好像下氣已經接不上:“可現在呢?你做的事都特別荒唐,有哪一件能讓我們想得通?”
耳膜一砰一砰地響,陳尋磨着牙關,猝然起身,抓着書包就往門口走。
陳冰一晃神,也站起來跟到他後面,嘴裏依然沒消停:“你去哪?你要去哪?哦,你現在犯了錯,我說都不能說了?你吃我的用我的,我把你養這麽大,我教育一下都不行了?”
陳尋僵着脊背,書包滑下來砸到腳邊,他來不及管,慌亂倉皇地換鞋。
“你未免也太幼稚了吧,啊?動不動拔腿就跑,你能跑去哪?我問你,哎你回頭看着我,”陳冰湊到近前,捏住他的肩膀往後拽,“你現在走,明天就不回來了?以後也不回這個家了?”
陳尋系鞋帶的手指愣了一下,發着顫,随即動作更快。那只手扼住的仿佛不是他的肩膀,而是他的喉嚨。窒息感從喉嚨一路往下,充盈心髒,再充盈翻江倒海的胃。
他很想回身一把甩開爸爸的手,想為自己辯駁些什麽,然而最終也還是什麽都沒做,跟上回在醫院一樣,當了一個懦弱無能、只會逃避的亡徒。
黑暗從宇宙深處蔓延到陳尋的腳下,他跑到車庫裏拿車,握上車把的一瞬以為得到了解救,結果鑰匙一插,車子竟然沒電。
有時候人的崩潰與脆弱只在一剎那,或許直面壓力時還能夠堅強,但忍到後來,一丁點小事都可以成為壓垮情緒的最後一根稻草。
陳尋下車,猛地擡腿踹上車頭,車子往側方一倒,整個車庫都是爆炸般的巨響。車子倒下後,龍頭在一方光亮的牆上投下顫巍巍的“鬼影”,他眼眶濕燙,随即轉身逃走。
悶着頭快走幾百米,陳尋倏忽想起口袋裏還有趙系景的手機。一想到能用手機撥通某個號碼,他心裏居然多了幾分慰藉。
一念愚即般若絕,他覺得自己愚蠢得很透徹。
但是一旦這個想法冒了頭,他看周圍的任何事物,都認為它們是在鼓勵自己給她打電話,就連一明一霧的路燈也是。
陳尋站定後,沉沉吸了口氣,幾秒躊躇後,終于拿出了手機。
***
葉西洗完澡出來,看見媽媽正在打包收拾葉南的衣物。路過左手邊的雜物間,門沒鎖,裏面已經清空,似乎葉南走的時候,還好心把邪/教一道帶走了。
林俐一只膝蓋跪在疊好的衣服上,将它們壓實,雙手分別握住繩子向兩頭拉,嘴裏念叨道:“唉……都才買沒多久。”
葉西擦着頭發,站到一旁:“小區裏面有捐衣物的箱子,把這些扔進去吧。”
林俐的背影愣了一秒,低頭輕聲回道:“扔什麽啊……”
葉西垂手,潮濕的毛巾被她揉成一團。
“不然呢?”
林俐默然,吸氣吐氣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又安靜地紮好兩捆,她轉過身來捧着衣服,直接繞過葉西送回房間裏。
發尾還有未幹的水往下滴,葉西的睡衣領子逐漸潮透,她杵在原地,聽見房間裏果然有櫃子打開再關上的動靜。那一下,她覺得自己的疑問實屬多餘。
她們家的房子設計有些不科學,陽臺并非完全獨立的空間,兩側的窗子都是與隔壁兩家緊挨着的。林俐整理收拾完畢後,直接走到陽臺上,把兩側的窗子都封死,并拽上窗簾,掩得密不透風。
葉西方才發現那兩邊多了窗簾,以前是沒有的。
窗簾粗糙,連滑道都裝得很潦草。兩片黃渲渲的布,比陰雲天裏的月光還慘淡,看起來好像是很不錯的格擋,然而随風起落之間,想象那條縫隙會放進來多少窺伺,就更令人頭皮發麻。
一切結束,林俐的眉眼舒展開來,似乎變得很安心,到水池邊拎起洗衣液,開始揉搓葉西剛換下來的衣服。肩背跟着手臂的動作上下起伏幾次,突然停住,扭過頭來對葉西說:“對了,警察打電話跟我講,這幾天你要是有時間,就去一次。”
葉西點頭:“嗯,那我回頭跟班主任請個假。”
答完她擡腿剛要走,林俐又喚住她:“西西……”
葉西頓住,疑惑。
“這個月結束,媽媽帶你搬家吧。”林俐帶着輕微的顫抖說道,驀然将水龍頭擰到最大。
葉西皺眉,腳如同被鉛石砸了一下。
“一定要搬?”她滿心憂慮,“你不是還要還房貸嗎?”
“管不了那麽多了,”林俐的話語在水聲中隐隐沒沒,“這裏不能待了。”
“你每天走得早,你不知道……我出個門,連扔垃圾都得全副武裝,這塊兒就這麽大,說得誇張點,誰拉屎放屁,都在大家眼皮底下。更何況那女孩的家裏人就住在這裏……”
說着她停住,擡起沾滿泡沫的手揉揉眼角,語氣拉長,滿是絕望:“我真的……受不了了。”
葉西沉默了片刻,背向她嗫嚅道:“好,那就搬吧。”
她答得很爽快,林俐的決定也很堅毅。
但事實上,兩個人都不清楚這一逃能不能徹底逃掉,又或者說,哪裏才是真正的容身之處。
葉西進房間,關上門的同時手機響了。她一看來電顯示是趙系景,沒多想便按了接聽鍵。
那頭是長久嗚鳴的風聲,葉西抹掉臉頰上的水珠,捏緊手機,對着裏面“喂”了兩下。
仍舊無人應答,電話忽似恐怖片裏的午夜來電一樣神秘。但是葉西忖度着,漸漸在心裏有了答案,深呼吸幾下後猜疑地問:“陳尋?是你嗎?”
聽筒果然送來一陣聲波的颠簸。
葉西嘆氣,不知為什麽,莫名覺得自己發間的潮濕也有他心情的一份。
“你還在外面?”她拿下手機看看時間,“快十一點半了。”
“……”裏頭窸窸窣窣,片刻後又歸于沉寂。
葉西坐到書桌前,攤開題集,刻意把書頁翻得嘩嘩響:“你既然給我打電話了,就有什麽說什麽,沒必要再糾結。”
這句話确實很有效果,半分鐘後陳尋猶豫着張口,嗓子喑啞異常。
“我覺得我沒路走了……”
葉西的指甲扣進紙張裏。
“他是不是精神也出了問題?”他期期艾艾地問。
“我很想幫他,很想盡全力幫這個家走出來……但我做什麽都像是錯的。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啊……我不是沒有反省,不是不努力……”
葉西盯着桌面,筆筒中脫了帽的筆仰頭凝視她。
陳尋說到後來,東支西吾變成了一頓一頓的哽咽。他說了一大堆“我想”起頭的句式,葉西半個都沒聽清,心弦越繃越緊時,驟然聽他談吐十分清晰地道:“我也想坦坦蕩蕩地說出我心裏喜歡的人是誰。”
葉西一個手抖,手指上的水甩到了筆尖上,逗留了幾秒,緩緩往下流淌。
“回去吧,”她壓低聲線,“或許有些疙瘩暫時解不開,但時間久了,會慢慢解開的。”
頓了頓,她心平氣和地開起玩笑:“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啊……你是彈簧定律沒學好嗎?”
“……”陳尋默然,而後不太自然地笑。
“好好學習吧!”葉西擡起嘴角,無聲地笑,“陳尋……”
“嗯?”他還帶着輕微的鼻音。
葉西向後靠上椅背,牆面上新鮮膠水尚未幹的貼紙正低頭看着她。
字是有點不敢恭維……她心想,然後柔聲說道——
“Catch 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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